
黑眼圈的形成的確與壓力和熬夜有關,但是,因為黑眼圈而焦慮的當代年輕人要如何才能做到沒有壓力且不再熬夜?
文|呂蓓卡
編輯|金石
視頻|茂一 艾力
央視主持人尼格買提喜歡健身,常常在社交媒體發布自己的健身動態,練肩、練背、練腿……今年2月,他再次更新動態,提了一個問題:「(治)黑眼圈要練哪兒?」
作為春晚主持人,他的黑眼圈已經被連着調侃了三年。每年除夕,他的黑眼圈都會成為春晚的一個衍生話題。去年,還有人說他是畫了紫色眼影,春晚還沒結束,「尼格買提紫色眼影」就登上了熱搜。後來,他只好自己發微博解釋,「不是紫色眼影」,「妝這麼濃黑眼圈也沒遮住」。
被黑眼圈困擾的,並不只有需要上鏡的公眾人物。2020年,艾瑞諮詢發布的一份中國醫美行業報告顯示,在他們調研選取的700位醫美用戶中,91%的人都無法接受自己有黑眼圈這件事。
在過去的近半年時間裡,25歲的趙念就一直在跟自己的黑眼圈「搏鬥」。
她第一次發現黑眼圈,是在經歷了連續一周的加班之後,那段時間,她每天都夜裡一兩點睡覺,有一次照鏡子時,突然發現自己有了黑眼圈。她原以為是那段時間熬夜熬太多,工作壓力太大造成的。但調整了一段時間作息後,黑眼圈還是紋絲不動地盤踞在她的眼下,怎麼都睡不回來。
她有點慌了。每打開一個軟件,就在裡面搜「黑眼圈」,連播客都不放過。還一瓶一瓶地買眼霜、眼部精華,還有各種蒸汽眼罩、冰眼罩,甚至是據說有活血化瘀功效的艾草眼罩……每一次,眼罩發熱時,她心裡總有一絲安慰。但事實上,效果並不明顯。她的焦慮隨着每一次嘗試的無效越來越重,她開始擔心,難道自己的「往後餘生」都要帶着這個黑眼圈嗎?
除了外貌焦慮,受困於黑眼圈的年輕人還會同時陷入健康焦慮。
這種困擾廣泛存在,普通人也不例外。媒體人畫眉從大學時眼下就有了兩圈淡淡的黑色,有一個指甲蓋那麼大。因為黑眼圈的存在,即使一段時間晚上沒有熬夜,也會頻繁地被朋友、領導,懷着一種同情的語氣問,最近是不是工作壓力大?「好像我很可憐。」 為了不讓人看到自己的黑眼圈,她和媽媽視頻都要挑化妝的時候。她甚至時常覺得這是不是一種病,是不是自己體內激素出了問題?
在南京做IT工作的欣凌,去年為了治療自己的黑眼圈四處求醫。先後去了婦科、眼科、普內科、皮膚科,買藥花了兩萬,有口服的祛斑藥,有塗抹的眼霜,還有調理身體的中藥。但幾乎沒有任何改善。最後,她去做了一次全身體檢,發現自己的身體沒什麼問題,才放棄了治療黑眼圈。
在知乎話題「常年黑眼圈是一種什麼樣的體驗」下,網友們控訴着更廣泛存在的焦慮,有人是為了遮黑眼圈才學會了化妝,有人明明視力很好卻也要戴眼鏡,還有人經常跟人正講着話,對方突然蹦出來一句「你晚上還是早點睡吧」,這讓他已經形成了條件反射,每次別人看着自己的臉,就感覺「又要開始數落我的黑眼圈了」。
項蕾紅是上海華山醫院皮膚科的主任,這位擁有20年臨床經驗的醫生敏銳地捕捉到了一個時間節點——從2008年以後,來醫院皮膚科看黑眼圈的人明顯變多了。
也正是在這一年,瑞典公司Q-MedAB的玻尿酸填充劑「瑞藍2號」進入中國市場,成為第一個在國內取得醫療器械註冊證的玻尿酸產品。在那之後,項蕾紅髮現,很多人因為打了那款玻尿酸來看黑眼圈,因為他們打過填充劑後會對自己臉上的瑕疵非常在意,開始注意到了黑眼圈的存在。
年輕人對容貌的精細程度要求越來越高,在項蕾紅看來,這是被「教育」出來的結果。但正常來說,作為皮膚科醫生,她認為一個正常人的臉上「應該什麼都有」,有皺紋,有斑,早年的影視劇,演員的黑眼圈都是很常見的。但這兩年,她愈發感受到,每次打開一個電視劇,演員們個個都是「大白臉」,「沒有任何的皮膚紋路」。
在診室里,面對絡繹不絕來看黑眼圈的年輕人,項蕾紅首先要做的就是科普,告訴他們黑眼圈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通常情況下,黑眼圈主要分為三種類型,色素型、血管型和結構型。色素型與黑色素在眼周沉着有關,這種類型的黑眼圈很好判斷,只要把下眼皮輕輕揪起來,能清楚地看到眼皮顏色是深色的,呈黑棕色。血管型則是因為眼周皮膚太薄,皮膚下的血管會看起來更明顯,呈現出一種青紫色,但皮膚本身的顏色不變。結構型則與正常的衰老有關,隨着年齡的增大,淚溝、眼袋等問題出現,會導致光線在眼下形成陰影。當然,也有人的黑眼圈屬於這三種類型的結合體——這種也被稱為「混合型」黑眼圈。
關於年輕人黑眼圈的成因,項蕾紅的解釋很直接——它的確與熬夜有關。
項蕾紅告訴《人物》,平時生活中,人體內激素的作用、紫外線的照射、化妝品的殘留,這些都會導致黑色素的加倍產生,這些色素逐漸在眼睛周圍積累。原本睡覺的時候,大腦的松果體會分泌褪黑素,而褪黑素不僅能夠促進睡眠,還有助於皮膚黑色素的代謝。但熬夜阻斷了這個過程,皮膚的新陳代謝減慢了,這些黑色素代謝不掉,會常年在眼部累積,形成黑眼圈。
這種情況,是無法通過口服褪黑素來解決的,項蕾紅特意補充道,因為體內多種激素相互作用,有自己的穩態。口服的褪黑素,很大程度上會被身體本身的穩態抵消,並不會加快皮膚的黑色素代謝。
除了會造成色素型黑眼圈,熬夜也會加重血管型黑眼圈。因為熬夜時眼睛長時間得不到休息,眼周的血液循環也會變差,血管中的含氧量下降,血流淤滯,血管的顏色變深,黑眼圈也會加重。同時,抽煙也會導致血流淤滯,加重黑眼圈。
除了熬夜,壓力大也會加重黑眼圈。項蕾紅解釋,因為人體在壓力大時會分泌腎上腺素,腎上腺素會促進MSH(促黑色素細胞生長素)的分泌,從而加重黑眼圈。
作為專業的皮膚科醫生,對於黑眼圈,項蕾紅最常給出的建議都與生活方式有關。比如,減少熬夜;比如,看書或者看屏幕的時間不要太長,兩個小時就要歇一下,抬頭看個三五分鐘的天花板,或者眼睛閉一閉,休息一下,或者用蒸汽眼罩來緩解一下眼部的血液循環;還有,對於自然衰老造成的結構型黑眼圈,項蕾紅強調了很多次,這種情況,戴墨鏡防止光老化是非常重要的。
很多人還會提到眼霜,項蕾紅也會建議來問診的人用一些保濕性質的眼霜,原理很簡單——含水量能夠提高皮膚的折光性,從而讓黑眼圈看上去沒有那麼明顯。
對於黑眼圈,這些方法都是有效的,但並不能立刻起效。因為,皮膚的代謝周期是28天,想要通過代謝周期慢慢把多餘的黑色素代謝掉,在沒有新的色素沉積的情況下,「至少兩三個月是要的。」

為了快速改善自己的黑眼圈,還有相當一部分年輕人選擇了去整形外科,嘗試用醫美的方式解決問題。
2021年11月,南京市第二醫院的整形外科專門開設了「黑眼圈門診」。門診正式成立一周後,「南京一醫院開設黑眼圈門診」就登上了微博熱搜。微博上,很多網友評論道,「沒有想到它(黑眼圈)可以到醫院來看。」
有13年從業經歷的整形外科醫生胡亮是這個「黑眼圈門診」唯一的醫生,每周一下午,他都會開放15個號源,在診室里接待來自全國各地的問診者。
在那個十幾平米的診室里,有兩個鏡子。一個半身鏡在窗邊的洗手台處,一個巴掌大的木質鏡子,放在患者要坐下的桌子上。每個人一坐下,都會順手拿起桌子上的鏡子,仔細端詳自己的眼睛。
和皮膚科醫生不同,作為整形外科醫生,胡亮不會太詳細地介紹黑眼圈的成因,也不認同熬夜與黑眼圈的直接關係,因此,來到這裡的大部分問診者都會得到一個答案,黑眼圈和睡眠時間長短沒有關係——但對於很多人來說,這也說明他們似乎無法通過自己的能力來解決這個問題。走出診室的人們得到的解決方案大都是——打針。
全身體檢後原本已經放棄治療黑眼圈的欣凌,在得知黑眼圈門診成立的消息後,還是燃起了再來嘗試一次的想法,她抱着一種好奇,「看他要怎麼治」。胡亮告訴她,她的黑眼圈是色素沉積,再加上眼部皮膚的老化造成的,治療需要打三針。這是南京二院自己配置的一種「美白針」,據胡亮介紹,「有一定美白成分在裡面,也有一些補水的作用」。這種針一針的費用是2800元,如果三針一個療程,一次性支付可以打折,需要6280元。
欣凌一直反對醫美,但這次,出於對「三甲醫院」的信任,她同意了,她這樣說服自己:「沒有動到組織。」但真的敷上麻藥,她才意識到這種「打針」跟她想的並不一樣,與往常一支藥打一針不同,這種針一支藥要在眼周紮好幾針,「滿眼睛打」。至於具體打了多少針,欣凌說,自己已經被疼忘了。

打針前,問診者需要敷半個小時的麻藥
打了一針後,效果沒有想象中的明顯,她又去了一次醫院,胡亮給她換了一種藥,打了第二針。第二針後,的確有一些效果,但欣凌還是有些後悔,因為打針的痛遠遠超越了黑眼圈略有減輕的快樂,但三針的錢已經交了,她告訴《人物》,如果早知道是這樣的方式,「這種疼痛,這種危險係數」,她寧願自己的眼皮就這麼黑着了。
趙念也是在網上看到「黑眼圈門診」的消息後,特意從廣州趕到了南京。在這之前,她曾在廣州中山三院的整形外科就診,並在兩邊的眼下各注射了一支瑞藍的玻尿酸填充劑,用來改善淚溝。她清楚地記得,在打到左側時,醫生說:「一支不太夠,你這個淚溝太深了。」半年後回想起來,趙念依然覺得這句話的殺傷力很大。五千塊的玻尿酸,當時醫生承諾可以維持一年,但不到半年的時間,黑眼圈就恢復到了最嚴重時的樣子。
這次在南京的黑眼圈門診,她得到的解決方案依然是玻尿酸填充。胡亮建議她往淚溝的地方注射一支叫「嗨體」的玻尿酸——這種針劑一般一次只需要打一針,一針的費用是3000元。但因為當天無法預約,趙念只好先拖着行李箱回了廣州。
但「嗨體」其實並不適合用來治療黑眼圈,尤其是色素沉着型的黑眼圈,因為它的主要成分是非交聯玻尿酸,進入體內後很容易被分解吸收,很難起到塑形效果,更多是補水的作用。項蕾紅告訴《人物》,「嗨體」更常見的是用來治療頸紋。
為了得到更持久的療效,趙念放棄了「嗨體」,她希望找到能夠一勞永逸的方式,最近,她正在研究脂肪填充。在項蕾紅看來,脂肪填充的確可以維持得更久一些,但可控性卻不是那麼強,對醫生的手法要求也很高。只是,趙念願意冒這個風險,因為,「一個潘多拉的盒子打開,就回不去了」。

頂着黑眼圈的年輕人們,無論是走進皮膚科還是整形外科,得到的解決方法似乎都不盡如人意——前者太慢,後者太貴,而且治標不治本。
作為醫生,項蕾紅和胡亮也都能感覺到,這些年輕人對於黑眼圈的焦慮似乎比他們的黑眼圈要更嚴重。
在項蕾紅的印象中,絕大部分來問診的年輕人都非常急,「都恨不得就是來看了一下就好了」,或者要求黑眼圈全部消失,「一點都沒有」。項蕾紅只能告訴他們,如果有黑眼圈,一般說明已經熬了很多年的夜,在門診上,她遇到過一位19歲的年輕人來看黑眼圈,一問就是常年熬夜——因此,黑眼圈的改善,也同樣是一個緩慢的過程。
面對心急的年輕人,項蕾紅會經常勸他們「不要熬夜」,每到這時,她很多次都得到這樣一句回答,「項醫生,(不熬夜)不可能。」
在胡亮看來,有2/3來黑眼圈門診就診的人,他們的黑眼圈並不嚴重。因此,他有時會先安慰對方:「你的膚色比較白,這塊就會非常明顯」;「你的皮膚整體比較暗,眼部也會暗。」但這些話顯然沒能減輕對方的焦慮。他越說不嚴重,對方越會強烈地反駁。還有人甚至會刻意強調:「這是你這裡光線的問題,光線好的時候非常明顯。」
胡亮說,在整形外科,自己很多時候「不光是看病」,更多是在緩解對方焦慮的心理。在他看來,治療黑眼圈並不是「剛需」,而是「改善型需求」。作為整形外科醫生,有時候對方來看黑眼圈,他會覺得,對方「眼睛條件也不好」的問題遠遠大過黑眼圈。這時,他會建議對方「還是先做個雙眼皮吧」,「因為目前來講,你給我第一印象不是你的黑眼圈,是你的眼睛不太好看。」
趙念還在繼續研究脂肪填充,之所以一直與黑眼圈「死磕」,她強調了很多次,自己並不是因為「容貌焦慮」,而是黑眼圈一直在提醒她,她過去的工作有多疲憊,「感覺自己飽受生活的摧殘」。身邊最親近的人,父母、朋友總是問她,黑眼圈怎麼這麼重?他們每次問出口,都好像在說她,是一個「不那麼健康的年輕人」。
她說,黑眼圈就像一個證據,佐證着她對於自己工作疲憊的擔憂。她並不喜歡自己的工作,她在廣州一所公立學校做老師,她形容自己的工作「重複度很高」,但身邊人都非常努力,這時常給她帶來一種同輩壓力,她覺得自己做的已經夠多了,但看起來還是不夠努力。而黑眼圈的出現,就好像在提醒她,她過去三年的工作,確實過度侵蝕了自己的生活和健康,讓她精神和身體的磨損都越來越嚴重。「好像入職這麼多年,變得越來越灰頭土臉了。」
因此,每次聽到黑眼圈很難逆轉,她的難過就更加深一層,這仿佛是一種人生的隱喻——回想這三年,她發現並沒有給自己的人生帶來什麼價值,時間就這麼「蹉跎」掉了。於是,對抗黑眼圈對她來說,「承載了太多意義」。
就這樣,焦慮的年輕人頂着黑眼圈出現在皮膚科門診和整形外科門診,他們心急火燎地來,又心急火燎地走,對生活的焦慮或許是導致他們出現黑眼圈的原因之一,只是,如今,「黑眼圈焦慮」又成了他們難以擺脫的新的焦慮。
精彩故事永不錯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