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珺雅
編輯|奧特快
來源|遠川出海研究(ID:aotekuaitan)2022年開春,騰訊阿里將裁員萬人的消息不脛而走。在鋪天蓋地的傳言中,裁員的高比例,時常作為中概股暴跌或互聯網寒冬的消息陪襯出現。後者風口暫過後,兩個大廠裁員的消息輪廓,也就漸漸模糊在了輿論場。從2021年12月開始,緊跟着教培行業的大幅裁員,有報道稱愛奇藝以20%~40%的比例縮減了人員;隨後百度歷經兩輪裁員,據傳有將近10%的人員被優化。春節前後,快手、滴滴、京東、有贊等也先後傳出裁員傳聞。其中滴滴被傳將全線大裁員,覆蓋面達20%;而有贊則直接半數裁員;京東旗下京喜事業群,也正在以10-15%進行人員縮減。如今距離這輪裁員潮浪起之時,已經過去小半年。對旁觀者而言,裁員潮有着更為宏觀的象徵意義,或是行業桅杆的一次微顫,或是股價飄綠的一個註腳。但在互聯網企業齊頭「降本增效」、「板塊優化」的4個月裡,那些被裁的個體,究竟何去何從了?我們訪問了4位本輪裁員潮的親歷者,當中有試用期被裁的年輕人,也有大廠八年的互聯網老炮。對他們來說,裁員潮都像是自己人生踩中的一道雷,受傷在所難免,當雷炸開、煙霧消散後,有人迎來了撥雲見日的驚喜,有人不得不繼續匍匐於此,獨自排雷。但從某種意義上來看,裁員都讓他們看到了同一種「內卷」的盡頭——日子還得繼續過,要好好愛自己和身邊的人。
電影《地久天長》「你的努力、你的加班、你為工作犧牲的健康和家庭,都如此的不值錢」在來W之前,李哥做的是電商行業。2014年,公司W因準備切入電商賽道而招標買馬,李哥就是其中之一。但入職W未滿一個月,W的電商業務就宣布告終,在做了一段時間藥品業務後,李哥被調到了O2O部門。在中國互聯網的燒錢大戰簡史中,於2014-2015年曆中獨占鰲頭的,必然是O2O大戰。2013年餓了麼獲千萬美金級融資,開始在外賣領域領跑O2O。隨後各大廠紛紛入局,除外賣外,生鮮、家政、保健、教育等領域O2O全面開花,群雄逐鹿的各方在燒掉數億美金融資後,勝者為王,而敗者如W,則逃離O2O,進入下一局。「這些年W在業務方向上的切換相當頻繁,O2O見難後,我跟隨公司的腳步參與了各種垂類產品的開發,但也都未有明顯起色」。百轉千回,最終李哥的團隊從業務向,轉到中台,穩定了下來。互聯網公司為多業務線設定統一的中台部門,最早,是2015年由阿里巴巴從芬蘭學習而來的高效率架構模式。但由於缺乏業務驅動,互聯網的中台部門大都缺乏量化的衡量指標,於近期漸漸被拆分。從2021年底開始,諸多大廠在架構調整中,開始將剩餘的中台人力釋放至業務端。李哥的中台團隊也在這一輪調整中被解散,自己則被調入業務向的房產團隊,「一進去,我就感覺房產團隊有種日薄西山的熟悉感,因為管理很混亂」。「他們一是相信高層對房產項目重要性的表態,二是相信今年超額完成的營收是有力的強心劑。我一聽覺得有道理,也就沒有再去內部尋求新的機會」。事實證明,互聯網老炮的嗅覺是對的。李哥10月加入的房產團隊,12月,他就被裁員了。裁員的那天是平安夜,W房產業務的所有員工都聚集在一個大會議室里。分管的副總裁拿着一張紙站在台上念道,「「因為疫情和經濟原因,非常抱歉要和在座的各位解除勞動合同」」。這個「各位」,包含了所有和房產相關的研發人員,甚至部分本屬於其他線上、只不過稍和房產項目掛鈎的設計人員,如此一損俱損「毫不留情」的裁撤,是李哥在W從未見過的。對於互聯網公司而言,如今人口紅利走到盡頭,高速發展、野蠻增長的時代慢慢成為歷史。大廠的齒輪一旦慢下來,那些曾為它高速運轉加碼的能量就變得多餘。這一次,李哥沒有了轉崗的機會,因為公司不再像他剛來時那麼積極擴張,無法給予他足夠的新項目空間。年關將近,李哥對hr不包含年終獎的賠償方案提出不滿,最終,他和公司協商失敗,公司單方面解除了他的勞動合約,他不得不進行仲裁。「我的律師估計贏的概率比較高,但花費的時間要至少一年。我心裡憋着這口氣,我願意犧牲短期的職業發展,去換取我應得的結果」。和李哥一起被裁的同事,大部分都曾是其他企業房產業務的老員工,跳槽過來為W組建房產團隊還未滿一年。「如今被裁,他們拿到的N都只有1,賠償聊勝於無。這一刻你才發現,你的努力、你的加班、你為工作犧牲健康和家庭,都如此得不值錢」。被裁之後,李哥在抖音上記錄了自己的生活狀態。作為一個生活號,之前他只有十幾個朋友粉絲。但沒想到的是,視頻晚上發出,第二天一早已經有了幾百萬的播放量。從那天開始,李哥每天都會收到大量說自己已經失業,或即將失業的私信,來尋求自己在仲裁上的意見。後來私信的人數太多,他索性開了直播。直播讓他看到了大城市與互聯網這座圍城,如何吸引着城裡城外的各種人。那些被動從裁員變成辭職的年輕人、或是在哺乳期遭遇不公的女性,在他的直播間裡傾訴着苦楚,而另一面,那些小城職工或是基層公務員,又表達着尋夢大城市的美好願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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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鋼的琴》
當年,大廠K收到了來自全國幾十萬份的校招簡歷,最終offer數量為3000多,錄取率不超過3%。這個offer對申羽來說,無異於千軍萬馬中殺出的血路,他很珍視這個機會。申羽最初入職的是K公司的基礎服務部門,部門內的「養老」節奏讓他感到焦慮,「我覺得一直這樣下去,我的技術成長肯定會落後於同齡人。所以當我有了申請內部轉崗權利的時候,我立刻就開始尋找新的機遇」。很快,申羽通過了業務端部門A的考核,「正式成為了公司「正規軍」的一員,參與前線「作戰」」。但剛進A部門,申羽就被組長分配了一個與新小組工作目標脫節的中台項目,它要求申羽隨時響應各部門的需求,花費掉了他大量的時間。「因此我實在無法在工作目標上全力投入。當時心裡想着,既然這是組長派給我的,那他肯定明白我的工作安排與側重」。那半年裡,申羽把中台項目做得很好,各部門都送來了積極的反饋,但年終績效評級的時候,組長無情地給他打了全組最低分——X,理由就是工作目標完成不足。用申羽的話來說,X是公司K里一種無形的職場污點,背X評級的人,大部分都會因為各種壓力而離職。曾有互聯網HR在媒體採訪中表示,在現實工作中,每個人的績效都是可以被發現問題的,而在公司有裁員的硬性需求時,這些問題就會被放大權重,從而影響員工的整體績效。因為對大廠而言,勸退低績效員工,可以避免支出裁員所要賠付的N+1。申羽背負着不服與氣憤,在與一位欣賞他技術的前輩交談後,轉崗到了這位前輩麾下的部門B。由於想要拿一次高評級去彌補X的污點,申羽在B部門的工作一刻都不敢停歇。「9點到11點下班是很普遍的,最誇張的時候連周末都在掐着表學習,生怕一不留神就技不如人了」。申羽心存翻盤希望的同時,更有為了翻盤而高度緊張的精神壓力。在不久後的體檢中,申羽膽囊里的息肉被發現長大了一倍,醫生直言再擴大,他的膽囊就要被完全切除。更大的打擊,發生在去年11月份,突如其來的車禍奪走了申羽的一位至親,「那時我才猛然發現,自從畢業,和家人一起的時光,少得如此可憐」。X級的陰影和壓力、健康警報、對家人的愧疚...周身的各種壓力「似乎要把我四分五裂」,這讓申羽開始期盼一種改變。今年2月,申羽轉崗半年後遞交了辭呈,決心開始重拾留學美國的計劃,改變混沌的現狀。離職後,申羽把所有的時間都用來陪伴家人與思考未來。因為對web3.0有着強烈的發展欲望,他開始花大量時間學習新知識,並和這兩年認識的各路大神組織了學習小組,攜手打起了相關的國際比賽。行動催生機遇。就在一周前,申羽認識了一位新加坡的web3.0從業者,「我們志同道合聊得投機,他很看重我的背景與規劃,邀請我加入他們的區塊鏈項目,並承諾由公司來預支我留學的學費」。生活就是這麼難以預計。過去三年,申羽從未停下進取的腳步,最後卻一地雞毛地離職;但離職不過一個月,他的世界又突然變得無限寬廣。「這個評級徹底改變了我的人生軌跡。挫折才會讓人離開溫水煮青蛙的狀態,我要去看世界了」。
電影《中國合伙人》
借着工作不忙,他一直在準備着考研,期望日後能成為一名大學老師。只可惜連續兩年未能上岸,昶昶原本的人生目標落了空,他毅然決然離開了央企,南下長三角打拼。2020年,S公司作為連續多年上榜獨角獸企業榜單的互聯網公司,給昶昶開出了很可觀的薪水。8月,昶昶決定跳槽去S,正式成為了互聯網大軍的一員。在S公司的前半年,一切都比較平穩。但從21年開始,一些東西開始悄然變化。「先是免費下午茶被取消,然後是餐補福利被削減,後來,連打車的報銷都受到影響」。10月,公司原本的兩個內容的團隊合二為一,「不再需要這麼多人」的意圖已經十分明顯。當時昶昶正負責着公司的一個重要項目,繼任的leader向他保證,說裁員不會發生到他的頭上,「我相信了,現在想想,計劃真是趕不上變化」。裁員發生在春節的前一周,一切都雷厲風行。下午三點,昶昶被HR通知「人員的縮減輪到我了」;協商一個小時後,N+1賠償達成一致;三小時之後,工作交接完成;六點,昶昶帶着所有東西離開了公司。可能對昶昶來說,一切都太快了,但對公司來說,一個人三小時已經足夠長了。畢竟光昶昶離開的那天,公司就要應對10個人的辭退,而從10月份開始到春節,1300人的公司只剩下800人了。沒能過個好年,昶昶很鬱悶。但一天過去,他開始嘗試理解這件事。「一是理解自己,我沒有過錯,二是理解公司,疫情三年,我很少能看見什麼行業是逆流而上的。我們這種無法快速變現的內容製作部門,裁員肯定首當其衝」。根據IT桔子統計,2021年,因暴雷或倒閉而退榜的獨角獸至少有16家,絕大部分為互聯網企業。他們多在2015~2017年成為獨角獸,曾合計收穫高達580億的融資,那是中國獨角獸企業數量兩年翻兩倍的黃金時代,也是昶昶沒能趕上的,S公司最好的時候。被裁後兩個月,昶昶在「並不樂觀」的就業環境中尋找、等待着新的機遇。這段空置期里,他重拾了B站阿婆主的副業。「我是一個很願意分享自己經歷與觀點的人。我始終相信,年薪百萬和摩登白領的故事雖然存在,但平凡才是現實生活里那個更龐大的基數」。從三年前考研失敗開始,昶昶就在不停地經歷不濟與挫折,這些失敗的經驗和應對方法,構成了他的自媒體敘事。在今年的考研國家線公布後,昶昶意識到將有三百多萬人考不上研,他就把自己2016年以來的所有經歷悉數分享進視頻。二戰失敗後獨自來滬後、第一家小作坊公司倒閉、從滬漂變成杭漂後在獨角獸公司又被裁員...「「放下焦慮,重新出發」,是我一貫的做法,這就是我經歷失敗的經驗,對絕大部分人來說,這比成功的經驗有用多了」。在昶昶的視頻彈幕中,那些和他一樣考研失敗的人、被互聯網裁員的人,會對他表達感謝。他知道,這並不是因為他的經歷多有借鑑意義,而是對普通人而言,這種共情本身就已彌足珍貴。「我看到網上有人說,「其實我上網不想看那麼認真的東西,我只想看看有沒有人比我更慘」,我想,如果我有這個作用,那也可以啊」。
電影《耳朵大有福》
王佳選擇跳槽V公司,是因為V公司能說到做到朝十晚七。「我是個非常注重生活工作平衡的人,所以非常排斥加班」。根據去年拉勾招聘發布的《互聯網行業非正常工作制民意調查報告》,有近八成的互聯網人有過非正常工作制的經歷,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996。同時,近三成的互聯網人認為自己是「沒得選」才接受的加班。因此對於王佳而言,V的機會難得。王佳加入的,是V在戰略層面的一個創新型業務線,在王佳入職後的半年裡,部門的ROI始終沒能扶正,虧損持續,這最終導致了全線裁員。大廠下注創新業務開疆拓土,其實和創業公司很像,人人網創始人陳一舟曾說過,「互聯網創業失敗的概率是90%」,只不過大廠的新項目因為藏身公司整體身後,試錯的資本更為雄厚,失敗的結果也鮮能動搖公司本身,這些新項目的夭折往往不被外界所留意。但對員工來說,業務線的頹靡,直接影響着飯碗。王佳收到裁員通知的時候,是12月份,距離她轉正僅剩兩周。「在公司給我們的通知里,裁員的原因都很宏大,比如經濟下行、股價不振、需要給投資人增強信心等等」。不如新聞中常見的分批減員,王佳的業務線,最終只有零星幾個性價最高的員工留了下來。不過裁員並沒有動搖互聯網人的進取之心。王佳一離職,就和其他同事一樣,馬不停蹄地投入到了新一輪的找工作當中。「對互聯網人來說,工作經歷的中斷是很危險的,一次斷開,就可能永遠無法續上」。年前,王佳收到了大廠K的offer,但就在即將入職的那一刻,她猶豫了。王佳清醒地認知到在K公司所不得不面臨的996,「我一想到,就非常痛苦」。這種預想的痛苦感,還刺激了她過往工作中積攢下來的諸多愁緒,它們一轟而上王佳的大腦。衝着薪水來到互聯網多年,王佳始終沒能培養起對互聯網真正的熱愛,但過往在「工作當然是為了掙錢」的最高目標下,熱愛與否不足掛齒。如今,這份高薪的吸引力因不穩定性而大打折扣,王佳開始思考,之前在其他方面的種種妥協,是否值得繼續。「在互聯網工作,不開心的時候很多。並且一直以來,我都不覺得自己在互聯網的崗位上有多麼厲害,當我能拿的錢越來越多的時候,我也會覺得越來越莫名其妙,拿着這個錢,感覺很虛」。熱愛的缺席、和自認為超越勞動價值的薪水,最終導致一種價值感的喪失。王佳將這種長期的心理壓抑,形容為無限蔓延的慢性病,而身邊的許多同事,都是她的「病友」,「他們都很厲害、很敬業,可怎麼都那麼焦慮,又無法掙脫」。這一次,王佳直面了」要不要被高薪綁架」這個苦惱她多年的問題---她拒絕了K的offer。如今王佳開啟了自由職業的生活方式,收入來源是做自己大學所學專業的輔導老師。在王佳看來,這是她實打實的能力,是她花費最多精力學習的專業,能有用武之地的感覺「很爽」。雖然掙得不如大廠給的多,但學生的每一點進步,王佳都看在眼裡。「這個勞動成果太顯著了」,她感到自身的價值從未如此鮮明,她沉醉於錯失已久的成就感。當下,王佳的大部分前同事,都在裁員這趟中轉站里,等到了下一輛互聯網的車。王佳是鮮有在站台思考良久後,選擇徒步的人。「就算我在互聯網一直幹下去,我相信遲早,我還要面臨同樣的問題,有些東西,它就是無法長久」。
電影《鋼的琴》
每一年互聯網校招,大廠的薪資排行都會登上知乎的熱榜、微博的熱搜,新人總包40w以上的年薪水平,已司空見慣於討論區。在大多數人的認知里,一張大廠的工牌,幾乎等於中產的快速入場券,那是體面工作與優渥生活的象徵,能夠吸引周身的眾多仰視。但這幾輪裁員潮讓人們看到,互聯網這張入場券,可能是有有效期的。和其他所有行業一樣,加速的內卷和殘酷的淘汰,從來就沒有豁免過互聯網人,而經歷過榮耀凝視的互聯網精英,在大浪淘沙之後,必然面臨更為糾結的掙扎與改變。那些被摘掉的光環,正在被掉隊的互聯網人努力找回。不惑之年的李哥,期冀着仲裁之後能和公司繼續履約;申羽接納了自己是個「普通人」的事實,然後啟航新大陸;昶昶仍在不間斷的面試中尋找着新機;王佳則撿起了從小練到大的舞蹈,她還要當舞蹈老師。新的光環,未必再耀眼如初,但只要能照耀自己前方的路,那就足夠了。參考資料:[1] 京東開啟裁員,京喜成重災區,核心零售業務未受波及,36氪[2] 互聯網裁員潮一波又起:微博回應裁員傳聞大廠是否還值得?金融界[3] 「微信生態第一股」有贊裁員50%!內部人士:不賺錢的部門都裁了,紅星資本局
[7] 又一獨角獸即將破產清算:10億美金往後的路也不容易,IT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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