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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Pel

協力/ 彼方、屠龍俠排版/ 田川洋

「藤本樹,我的電影超人……嗎?」

4月11日,曾以《電鋸人》等作品聞名的日本漫畫家藤本樹,在集英社旗下網絡漫畫平台Jump+發表了最新短篇《再見繪梨》(さよなら絵梨,點擊文末閱讀原文跳轉官方閱讀鏈接)。

繼去年的《驀然回首》(Look Back)之後,藤本樹的作品再次引爆了中日社交媒體平台,收穫來自眾多讀者和創作者的稱讚。

《再見繪梨》講述中學生優太用手機拍攝罹病母親生前影像,遭遇一系列事件後決定自殺,卻在天台遇見一位喜歡他電影的少女繪梨,隨後重新拾起創作和生活……

連載於2018-2020年的《電鋸人》是藤本樹最火的漫畫;今年將由MAPPA製作成動畫

在藤本樹以往的作品中——視覺表現和敘事走向都荒誕獵奇甚至粗俗-苦命角色總為存活意義掙紮好像隨時會「壞掉」——憑藉極為獨特的個人風格,藤本樹已經成為當代最受矚目的漫畫家之一,受到東亞乃至全球漫畫界的認可。他的個人展覽在上個月的第49屆法國安古蘭國際漫畫節上剛剛落幕,另外兩個日漫相關展覽分別是水木茂誕辰100周年紀念展和湯淺政明x松本大洋《犬王》主題展。

而即便你沒有讀過他的作品,即便很長一段時間大陸並未正版引進,藤本樹筆下的許多台詞和畫面早早變成了你上網衝浪沒法避開的名梗:

在幻想題材的少年漫畫《電鋸人》完結後,藤本樹去年發表了短篇《驀然回首》,展現了他更關注現實生活個人處境,更接近「私漫畫」的一面。《再見繪梨》沿襲了同樣的創作軌跡,藤本樹再一次在漫畫裡作為創作者反身思考。

-下文劇透-

敘事:給電影的情書,自我告解的創作心路

藤本樹從來不屑隱瞞自己對電影的喜愛,過去作品裡的角色設定、場面繪製或角落彩蛋有許多地方帶有電影的印記,甚至曾在訪談中把「註冊Netflix吧」當作給後輩的寄語。

這一次《再見繪梨》更進一步,藤本樹直接講述了一個有關拍電影、看電影、剪電影的故事。

故事開頭,罹患絕症的媽媽送給主角智能手機作為生日禮物,希望她拍下自己的最後時光。我們能看到許多模仿電影效果的手法:固定的格子像固定的畫幅,多描一遍的線像鏡頭虛焦,重複的構圖像真實的長鏡頭。

漫畫中全部三種尺寸的橫向格子,比例分別與4:3、3:2、2.39:1的電影畫幅接近

多描一遍的線

重複的畫格

之後的發展如同溫馨的家庭DV記錄,漫不經心地記錄家庭瑣事、個人見聞,記錄路邊的野貓、媽媽的狀況。

但僅僅持續18頁之後,藤本樹便又「犯病」(粉絲調侃他敘事風格的說法)了——在媽媽生命的最後一天,主角優太臨陣退縮,不願跟爸爸進醫院拍攝,在這裡,藤本樹連續兩次製造意料不到的翻頁(或下滑)體驗,破壞讀者的心理預期,改變敘事節奏。

18頁:優太不願拍攝媽媽最後一刻,背對着醫院逃跑

19頁:醫院爆炸

18-19頁給這部漫畫蒙上「魔幻現實」的色彩,在優太的逃跑過程中,漫畫所表現的「影片」從家庭紀錄片變成了特效動作片;

20頁:優太跑得更遠,醫院的爆炸也更猛烈

21-22頁:大跨頁,奔跑的優太喊「再見媽媽」,醫院消失在爆炸中,同時這一幕作為影像在中學禮堂放映

20-22頁則讓家庭紀錄片變成特效動作片之後,又變成一出明確被其他角色所創作+注視着的「劇中劇」(漫畫中的電影),引導讀者重塑對先前20頁「影像」的觀念,形成第一次敘事嵌套——用開頭20頁確立了本作以漫畫手法戲仿電影的理由。

藤本樹一向擅長這種「突然襲擊」的漫畫語言,用無關的甚至矛盾的圖畫/台詞銜接頁與頁、章與章、故事與故事。

《再見繪梨》全篇雖然長達200頁,但在大部分時候(200頁當中的164頁),藤本樹用固定的構圖(類似客觀記錄的視角)、格子(模仿寬銀幕電影畫幅)和頁面布局(「目」形縱向四格)保持勻速的敘述節奏;初次閱讀會感到並不費力,「像電影一樣流暢」「一不留神就看了xx頁」,如果下拉閱讀,體驗甚至很接近條漫。

而每隔一段時間,藤本樹就會改變一次頁面布局,用「▯」形的單頁布局(15頁)、「日」形的縱向兩分布局(13頁)或「▭」形的跨頁布局(8頁),表現那些意外遭遇、特殊場景或揭示「真相」的瞬間——達成「變奏」的效果,引發讀者的觸動。

35-36頁

例如在第35-36頁,當開頭作為劇中劇的電影《死亡爆炸媽媽》遭到惡評後,優太決定跳樓,連續4頁全程虛焦對着腳底的「鏡頭」跟隨他走上醫院俯視樓下。翻頁,之前毫無鋪墊的少女繪梨突然以鋪滿一整頁的姿態出現,接着再用尋常的四格頁面對準繪梨,讀者不得不關注她和她說的話——和藤本樹筆下的許多女人一樣,繪梨美麗、神秘、崇高又不吝表達情緒和欲望——儘管沒有給到任何有關優太反應的提示,但毫無疑問她將引領優太,繼續關注電影和生活。

39-40頁,從右往左

令人觸動的不只單獨的39頁好美的一幅畫,而是注視着多個繪梨的一整個翻頁過程

40-41頁,從右往左

《再見繪梨》的敘事結構,在後文又出現了多次變奏——「反轉」也好「嵌套」也好,每一次都像開頭醫院爆炸變成禮堂熒幕特效那樣,重塑先前故事/影像的意義。像《未麻的部屋》那樣把敘事變成遊戲:整部漫畫是否都是電影?是哪一個優太的電影?幻想占比多少?繪梨是幻覺、真人還是吸血鬼?任憑想象,怎麼想都很有趣。

更重要的是通過後續幾次變奏去理解「鏡頭」前後主角優太不同階段的心境,由此一來,我們才能把握《再見繪梨》真正的「私漫畫」主題:在筆者看來,《再見繪梨》袒露了藤本樹對待創作的看法——漫畫呈現了創作者自我告解的三重心態,正是藤本樹發展着的創作心路。

58-101頁出現了連續最多次的「目」形頁面,只講述優太和繪梨一起看電影、學電影、拍電影的過程,從閱讀體驗上講,也是最「純粹」和「安穩」的一段。

而當繪梨摔倒在海邊之後,優太得知繪梨身患絕症,希望(和媽媽一樣)被記錄到最後一刻,他再次陷入自閉,優太(和當初逃避媽媽一樣)逃避繪梨。隨後父親來到他身邊,把他拍攝到的媽媽的另一面播放給他——一個性格惡劣的媽媽,竟然在死前抱怨兒子不中用。

正當不明真相的讀者還處于震驚時,下一頁,父親卻出乎意料地對優太說出感謝的話語,構成了《再見繪梨》重要的文眼,並成了寬慰優太,使優太面對繪梨的理由:

「優太有着能靠自己決定,以何種方式回憶起一個人的能力。這是種難能可貴的能力。」

創作是以自己想要的方式記錄和加工事實,選擇留下珍貴的東西。這樣想來,即便優太最後逃避了,即便剪輯只留下美好的回憶,但至少留下了有關媽媽美好的影像,結果仍然能夠使人寬慰。

之後是甜蜜到不行的記錄-陪伴的故事(後面幾頁「空鏡」超虐狗)

而當優太拍攝到了繪梨的離世,成功用「美化過頭」的方式製作電影後,雖然作品廣受好評——但他並沒有像影片裡說的那樣變積極;後來幾十年的人生除了平淡度日,就是把所有精力投入重新剪輯繪梨的片段;不料人到中年,親人遭遇意外,優太再次變得自閉……

我習慣了客觀地看待眼前的問題……離開鏡頭無法直視現實……脆弱的精神無法承受死亡。

創作成為沉溺過去逃避現在的行為,反而令自己該面對現實時精神格外脆弱。優太將自己對製作電影的痴迷,歸結於先前幾次遭受現實創傷後產生的逃避心理,所以一旦再次被現實打擊,就無法再接受繼續創作的自己。

故事的結尾,當心灰意冷的中年優太把電影送回基地,卻在基地見到了年輕的繪梨——原來繪梨真的是吸血鬼,原來她會死後重生,然後通過優太拍攝的電影了解過去的自己。突然的奇幻展開,讓繪梨的身份再次發生了一次轉換,從神秘到實在再到崇高——繪梨是優太創作的繆斯女神;是優太創作所記錄的對象;更是優太作品的觀眾。

當現在的優太和過去的繪梨、現在的繪梨和過去的優太分別同處一格,無論這四人在收看的是陌生的電影、自己的過去還是消失的愛人,透過那種和創作之物產生聯繫的微妙情感,藤本樹傳遞了自己對於創作的最後一層告解:創作是面向觀眾和未來所進行的對話。

每次觀看都能見到你……即便多少次忘記你;但又能無數次想起你;這不是非常美妙嗎?

如果說,藤本樹的上一個短篇《驀然回首》對應了藝術家初識創作的狀態,那麼這一次,《再見繪梨》就對應了藝術家進入創作世界之後(尤其開始敘事之後),藤本樹對於「為什麼要創作」這一難題自我詰問的過程。

而以電影拍攝為題材,不僅是因為他痴迷電影藝術;在主題上,實拍電影也因為帶有更強的紀實性,使得主角優太面臨的「如何處理現實與創作的關係」苦惱顯得更加切實。

表現:工於心計的漫畫創作,回歸圖像的閱讀快感

《再見繪梨》延續了藤本樹此前的繪畫風格:用大面積的各種灰色和稀疏的短線表現光影;角色面部比主流日漫更寫實,缺乏誇張的表情,即便在吶喊,嘴巴往往也只會張開一半;身體姿態缺乏運動感,並不帥氣——結合敘事,給人一種僵硬和荒謬的感受。

第102頁,它不是pose,也不像任何動作的開始或結束,更像拍攝中隨便一幀

許多讀者因為藤本樹的漫畫經常超乎預期,稱他為「精神病人」,但正如上文所說,藤本樹通過頁面組合等手法,擅長有意識地「突然襲擊」——倒不如說他的創作理念非常工於心計。

在許多稱讚(或批評)藤本樹漫畫表現的言論中,「電影感」這個詞被屢次提及(「感覺藤本樹在拍電影」「感覺自己在看電影」「藤本樹你什麼時候拍電影」)。但藤本樹創作的明明是漫畫,面向的也是漫畫讀者,這種媒介認識上的「錯位」是怎麼產生的呢?

首先無法否認的是,電影是他此次創作的靈感和課題,很可能是他的創作初衷。如上文所述,《再見繪梨》有大量戲仿電影特性的特性,幾乎每一個格子都能被解讀成鏡頭的「化身」,相似的構圖提醒我們客觀拍攝的紀實性和一致性。

不過,這種戲仿依然發生在平面上,誕生於多張繪畫而非真正拍攝的創作事實,始終在把他從電影「拉回」漫畫,讀者實際也以理解漫畫而非電影的方式認知它——但這並不是對《再見繪梨》的貶低。

如法國漫畫學者Benoît Peeters所說,「漫畫的本質,來自整體故事和孤立圖像之間的『矛盾』;來自既有可理解的圖像連續性,又允許我們自由『遊蕩』的故事;也來自那一張張我們所注視的圖像個體。」

電影在單一的線性時間上流動,每一幀都充滿豐富信息,製作和觀看的小單位有鏡頭或組合段;而漫畫是空間性的靜止圖畫,即便《再見繪梨》里充斥大量「時間-時間」的分格形式,它也並不是對現有動作的分解,而是從零開始繪製並組合的多個瞬間。

91-92頁

如91-92頁所示,它暗示了怎樣的後續發展?(家庭談判?委曲求全?爆發衝突?菜好難吃?)因為沒有文字並且一次性鋪滿整頁,只要稍微瞟一眼——還沒開始閱讀,讀者就可以從尋常的用餐場景感受到奇怪、不安與期待——作者想幹嘛?至於這兩頁持續幾秒鐘幾筷子,則取決於你思考和翻頁的時間。

44頁

再如第44頁,人物從外門到走廊到內門,第二格與第四格的背景與人物互相對應,但僅僅是如此嗎?

通過第三格的人物層,我們在腦內補充了少女從側身到背對到再到側身的動作,通過第三格的背景層,我們在腦內補充了進入廢墟的過程;更令在意的是間白(gutter)的部分——轉身的動作發生了幾次?行進的距離有多遠?上了幾樓?(由第一格可知這是棟高層)漫畫中沒有明確的時間長度和剪輯次數,每個人理解圖像的效率和習慣也都是不同的。

如上圖,不管你有沒有正式開始閱讀,幾張大臉正面懟到人眼前的感受,甚至不用讀文字就能先決地體會到繪梨強烈、溫柔且等待回應的情緒,這是不同於任何精妙的拍攝和表演的吧。

另一個造成「電影感」的理由,是因為《再見繪梨》有別於我們一般認知中的日本漫畫形態。

延續下來的繪畫風格和此次戲仿電影創作的課題,讓藤本樹拋棄了一些主流日式漫畫的創作慣性和符號體系,例如貼近角色面部的構圖,情緒激動時五官大幅度變形;或者大眼睛、速度線、擬聲詞、星星眼、💢、💦、💤……

說起來有點抽象,以Matt Madden繪製的兩頁故事基本一樣的漫畫為例,如下圖所示,左邊是普通美漫風格,右邊是普通日漫風格。

日本漫畫常常使用不規則的分格誘導讀者的閱讀視線(夏目房之介將其歸結為現代日本文化混用橫向書寫和縱向書寫),學者大塚英志認為格子變形的功能有三種:控制時間行進、暗示拍攝技術、闡明格子重要程度。藤本樹不變形的風格並沒有「捨棄」或「超越」漫畫分格,它作為一種特殊態,將格子之間的關係縮減到個位數,模仿電影的思路反倒使他的漫畫變復古,讓我們專注鏡頭前所記錄的繪梨,把鏡頭後的優太隱藏在漫畫和讀者眼睛之間的空氣里。

結語

用理解電影的思路理解漫畫並不妥當,但電影「感」就電影「感」啦,《再見繪梨》確實講電影也確實像電影,藤本樹從電影等媒介廣泛吸取靈感,帶着強烈的自主創作意識,沒有落入俗套,這一次《再見繪梨》內容和形式恰好如此匹配——人們習慣了一代代發展成定勢的日式漫畫表現,但當創作者不再像習慣的那樣手牽手帶我們走平坦的道路,人們才發現除了環顧還可以俯仰,可以走各種小徑、可以踩水、可以駐足……

而我們說整體觀感「電影感」,也是因為我們看了太多沒頭沒腦陷入定勢的敘事漫畫,作為藝術門類電影相對更成熟吧?但在屬於視覺文化的時代,各大社交平台明明充斥各種好「觀看」的圖畫,是多麼希望有更多想被好好「閱讀」的,呼喚真誠對話的漫畫出現在我們身邊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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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資料
Jump Rookie,【第66回】擔當作家 藤本タツキ先生Q&A!
Benoît Peeters,Case, planche, recit.
Matt Madden,99 Ways to Tell a Story: Exercises in Style
夏目房之介, 日本漫畫最前線
大塚英志,漫畫講堂的世界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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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ND |動畫學術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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