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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爾曼·黑塞最看重的長篇小說之一:《精神與愛欲》的內容解讀
黑塞文學的魅力與價值
《精神與愛欲》不易被發現的深層主題解析
黑塞藉助榮格的心理學理論找到的人生答案
一種鼓勵你相信個人天性的力量
正文約4554字,預計9分鐘閱讀完畢
1930年,德國浪漫主義「最後的騎士」,20世紀德國最有影響力的作家之一,53歲的赫爾曼·黑塞出版了他第11部長篇小說《精神與愛欲》(Narziß und Goldmund,也譯作《納爾齊斯與歌爾德蒙》)。
如他那本廣為人知的傑作《悉達多》一樣,《精神與愛欲》也是一部「探索自我、完善自我、實現自我」的「成長小說」(Bildungsroman)。這本書的文字仿佛詩歌般光彩奪目,充滿着德國文學特有的哲學思辨。文字韻律極富音樂性,仿佛一首滿是浪漫華彩的協奏曲。黑塞說,《精神與愛欲》是自己非常喜歡的一部小說。因為他寫作這部小說時的心態,已經和《悉達多》時期大為不同。在心理學大師卡爾·榮格的幫助下,1930年的黑塞已經越過了自己的精神荒原,不再因為找不到精神出路而痛苦不堪,而是藉助分析心理學與東方哲學,在探求內心答案的道路上行進得更深、更遠。
▍瑞士心理學家卡爾·榮格
但奇怪的是,這部兼具黑塞小說早、中、晚三個時期創作特色,有着更深刻的自省、更洞見的答案,在他的文學創作譜系裡占據了極重地位的《精神與愛欲》,居然是黑塞在國內最受冷遇的幾本小說之一?
不管是相比寫於1919年的《德米安:埃米爾·辛克萊年少時的故事》(Demian: Die Geschichte von Emil Sinclairs Jugend)、1922年的《悉達多》(Siddhartha),還是1927年的《荒原狼》(Der Steppenwolf ),《精神與愛欲》在中文互聯網上的討論與分享,都只能說「少得可憐」。是因為它的故事過於枯燥晦澀?是因為黑塞的答案對當下的中國讀者沒有參考價值?雖然篇幅長達330餘頁的《精神與愛欲》是赫爾曼·黑塞最知名的幾部「成長小說」里最厚的一本,但它可能也是故事情節最易讀、最引人入勝的一本。以至於當你打開豆瓣搜索評論時,可能會有一瞬間恍惚以為自己是不是點開了晉江的小說評論版。如果列位讀者大人不介意我姑且用一種比較庸俗的比喻來形容的話,《精神與愛欲》的故事表層,差不多就是一本完美的磕CP小說,你幾乎沒有可能在另一本文學作品中,找到比《精神與愛欲》還要完美、工整,充滿了激烈衝突,又在無與倫比的精神之愛里相容的CP設定了。黑塞用德國哲學式的精確,和浪漫主義文學的激情,刻畫了聖城修道院裡一對亦師亦友,一體兩面的男子。▍冬日的修道院,2020年電影版《Narziß und Goldmund》劇照苦行的哲學家納爾齊斯象徵着絕對的理性,他是父性,是邏輯、智識、隱修與自律,如同漫長靜寂的冬夜;放縱的藝術家歌爾德蒙則象徵着絕對的感性,他是母性,是感性、幻想、冒險和縱慾,仿佛縱酒狂歡的夏晨。從走進瑪利亞布隆修道院的那一刻起,天生的聖者納爾齊斯就註定要成為這裡的院長。他從未懷疑過自己生命的意義,對於納爾齊斯來說,理性、思考,在隱修中不斷觸得真理,是他生活的唯一目的,直到他有天遇到了歌爾德蒙。▍少年時代的納爾齊斯與歌爾德蒙,2020年電影版《Narziß und Goldmund》劇照納爾齊斯發現,這位俊美、明亮、可愛的新學生,在精神上完全是自己的反面和補充,兩人之間也因此產生了亦師亦友的純潔友誼,但擁有洞徹人心之力的納爾齊斯也明白,歌爾德蒙的靈魂里充斥着自己所缺失的另一半,所以他註定不會成為苦行的修士。歌爾德蒙後來也確實如納爾齊斯所想,最終因為愛欲的驅使離開了修道院。往後的大半生,他幾乎都是在不停歇地追逐着愛欲,在許多城市與愛人間遊走,但歌爾德蒙也因此成為了一名藝術家,對生命本真的追逐、飽嘗過的愛恨賦予了他精絕的創造力。▍離開修道院的歌爾德蒙,2020年電影版《Narziß und Goldmund》劇照小說的尾聲,在追逐愛欲的路上用盡人生的歌爾德蒙回到了修道院,他意識到自己一生沉湎的感性體驗終究只是一種「過程」,有關理性的思考,讓他在生命的最後發現了自己真正想要觸摸的「終極」。而對於納爾齊斯來說,歌爾德蒙的存在、還有歌爾德蒙所創造的藝術,使得「他的職責,他的學問,他那精心構築的思想殿堂,都被這個朋友狠狠地撼動了,有了可疑的裂縫。」最後,「愛欲」去往了彼岸,只留下「精神」思考不息。「剩下的兩天,納爾齊斯日夜坐在他床邊,看着他一點點熄滅,與此同時, 歌爾德蒙最後的話語,卻像火焰一樣在他心中熊熊燃燒。」感性覺察到理性不可或缺,而理性也發現缺失感性的思考只能帶來平庸,所以我們既要精神,也應該要擁有愛欲——不會吧?你不會真的以為黑塞用了330頁就想講述一個「對立統一」命題吧?
「雙生花」的衝突與融合,是黑塞用了極大力量書寫的情節,就像他自己所評價的:「(《精神與愛欲》以最吸引人的方式表現出一種精神上的互相矛盾。」所以多數閱讀者都會被納爾齊斯與歌爾德蒙本身吸引,誤以為這部小說想要講述的主題,只是「一個想尋求完滿的人,一定需要精神與愛欲的對立統一」。這就如同許多人讀完《悉達多》,覺得它不過是用迴蕩着梵音清響的佛陀故事,講述了「人應當活在當下」的道理一樣(歡迎點擊鏈接,閱讀《悉達多》深度解讀)。黑塞的小說是一座在精神之海上漂浮的冰山,你以為看盡了全貌,但海面之下,才是山峰。在1922年的《悉達多》里,黑塞找到了認識自我的方式:「我」要尋找的答案,只會存在於「我」的生活里。而「我」,就是過去一切體驗的總和。只有包容這個世界的一切複雜,才能坦然地接受生活中可能會發生的任何一種體驗,那時你才可能找到答案。但當一個人看見了真實的「我」之後,接下來應該怎麼做?這可能才是《精神與愛欲》更重要的主題。如果你仔細地讀完了《精神與愛欲》,你會發現黑塞似乎並沒有抱着一種「對立統一」、「和諧互補」的態度來描寫納爾齊斯與歌爾德蒙的人生。在《精神與愛欲》的故事裡,「理性」似乎有着顯而易見的缺陷。除了開頭和結尾,小說的絕大部分都在講述歌爾德蒙的「情史」,黑塞用簡直過分激情的文字,刻畫着歌爾德蒙所處的世界——熱情、優美,令人怦然心動的繽紛。在歌爾德蒙的故事裡,黑塞絲毫沒有吝惜對於肉慾的描繪,對於感官的讚美,即便在書寫瘟疫與死亡時,筆觸都要比納爾齊斯的理性世界更為活躍。黑塞很多次直接借着納爾齊斯動作和話語,表達了他對於愛欲的讚美。「納爾齊斯時不時會過來看一眼——目前,這個作坊已成為他在修院中最愛的地方。他驚喜交 加地注視着作坊里發生的一切。他朋友那顆悸動、驕傲而天真的心,曾經埋藏了太多情感,現在終於都生發出來,綻放出來,變成一件作品,一個蓬勃的小世界。他想,就算這只是一個遊戲,也絕不比邏輯、語法、神學這些遊戲遜色。」「與我相反,你走在另一條路上,一條穿越感官的路,也同樣能夠深刻認識到存在的奧秘,並將它表現出來,甚至比大多數思想家表現得還更生動。」在小說的最後,黑塞甚至讓冰冷的聖者納爾齊斯「冒天下之大不韙」,向歌爾德蒙做出了最後的告白。「納爾齊斯對他說:「你回來了,我真的很高興。其實你走了之後,我心裡總是空空落落的,每一天都會想到你。我甚至常常擔心,怕你再也不回來了。」歌爾德蒙搖搖頭:「我不回來,倒也不算什麼損失。」納爾齊斯的一顆心被痛和愛灼燒着。他慢慢朝他俯下身,做了件他們認識這麼多年來都不曾做過的事情:他吻了吻歌爾德蒙的髮絲和額頭。歌爾德蒙先是一陣愕然,隨即明白過來,剛剛發生了什麼。「歌爾德蒙,」他湊到他耳邊輕聲低語,「請原諒我。有件事我沒能早一點告訴你……我的人生缺少愛,缺少這種美好的東西。……我之所以明白什麼是愛,正是因為你。眾人之中,你是唯一能夠讓我去愛的人。你可知道這意味着什麼,這意味着沙漠裡的清泉,荒原里開花的樹。正是因為你,我的心靈才沒有枯萎,我的靈魂中還保留了一處神恩可以抵達的地方。」▍2020年電影版《Narziß und Goldmund》劇照但是千萬不要認為黑塞是想要表達「當你看見自己後,就應當追逐愛欲」。他越是用力書寫「愛欲」的故事,歌爾德蒙所表現出來的反思就越值得我們冷靜沉思。歌爾德蒙一生都在愛欲里浮沉,但即便是在他最沉湎的時刻,內心也始終有聲音在提醒自己,這樣做可能是錯的,他也常常由衷地想要懺悔一切。納爾齊斯雖然用近乎告白的口吻,表達了自己對於歌爾德蒙的贊同,讚美他自情慾的回憶里創造的藝術。但歸根結底,是因為納爾齊斯覺得,「愛欲」是自己的靜思和冥想里缺失的存在,歌爾德蒙的經歷,能夠成為自己追尋真理時的一種參考。▍2020年電影版《Narziß und Goldmund》劇照所以,在小說的最後,即便「歌爾德蒙最後的話語,卻像火焰一樣在他心中熊熊燃燒。」但每一位讀完這本書的人應該都明白——納爾齊斯和歌爾德蒙彼此承認,對方的生命里,有自己嚮往的體驗、缺失的存在、追求的永恆。但他們誰也沒有選擇對方的路。2020年電影版《Narziß undGoldmund》劇照精神與愛欲究竟誰更高貴?理性與感性的人生究竟哪一條更有意義?這些悖論是人生永久的迷題,黑塞也並沒有找到它們的答案。正如上一節所提到的,在《精神與愛欲》里,黑塞想真正討論的主題,是當一個人看見了真實的「我」之後,接下來應該怎麼做?
黑塞的答案是:順應自己的本性,走上符合天性的道路,才能真正自我實現。小說的最初,在歌爾達蒙還只是一個在拉丁語和邏輯課程里掙扎,努力學習修士之道的少年時,納爾齊斯便已經看透了他的命運,也看透了作為自己作為導師的命運:「納爾齊斯卻深深理解歌爾德蒙的天性,因為它正是自己天性中缺失的那一半。他看見他的天性被一層硬殼包裹着:自身的妄念,教育的失誤,父親的訓誡。他早已了解這個年輕生命的一切並不複雜的秘密。他也清楚自己的任務:向當事人揭露這個秘密,讓他破殼而出,回歸自我的天性。這是不容易的,而最難的部分在於,他可能會因此失去這位摯友。」納爾齊斯掙扎思考了許久,或者我們也可以理解為黑塞本人掙扎了許久,因為黑塞的每一部小說,本質其實都是他自己的內心獨白在相互對話。「你們這類人,有強烈而細膩的感知力,是天才、夢想家、詩人、情種,幾乎總比別人、比我們這些學者更優越,因為你們的源頭是母性,你們活在一切萬有之中,被賦予愛的力量和體驗的權利……你們屬於生命的豐盛、漿果的汁液、愛神的花園、藝術的樂土。」明達的納爾齊斯一再試圖向歌爾德蒙說明這一點,並堅持要歌爾德蒙走真正適合他自己天性的道路,因為一個人只有率性而為,盡其天賦之所能,努力走自己的路,能做對他來說最崇高和惟一有意義的事,才能真正實現自己。「歌爾德蒙打斷他,半開玩笑地說:「你能戰勝困難真是太好了!可你說說,你這樣幫助我、引導我、解放我,治癒我的靈魂,是真的在為智識服務嗎?你正在做的事,實際上是把一位熱誠的、順從的見習修士弄出修院去,沒準還會培養出一位智識的敵人,他要做的、要信的、要追求的,都將與你所認為的良善相悖!「怎麼不算呢?」納爾齊斯十分嚴肅地說,「我的朋友,你對我的了解還是那麼少!我也許毀了你身上那個未來的修士,但我為你不凡的命運鋪平了路啊。即使你明天把我們這所漂亮的修院整個兒燒了,或者瘋狂地向世界宣布異端邪說,我都絕不會後悔幫你走上這條路。」在黑塞看來,一個人找到自我之後,需要做的就是實現自我,但應該如何自我實現呢?「不要模仿那些思想家或苦修士,而是做你自己,力圖實現自己!」
《精神與愛欲》里給出的答案,其實與心理學大師卡爾·榮格的人格理論有很強的淵源關係。
1916年初,黑塞的父親去世,年幼的兒子身患重病,妻子的精神疾病又急劇惡化,一連串的精神壓迫與心理壓力使得他深受神經衰弱和抑鬱症的折磨。從這一年起,移居瑞士的黑塞開始接受榮格的學生約瑟夫·貝恩哈特·郎昂(J. B. Lang)的分析心理治療,並在一年後結識了榮格。
從1916年至1926年,黑塞陸續接受了榮格及其學生近300小時的心理分析治療,榮格學派的分析心理學理論不僅幫助黑塞走出了自己的精神困境,接受心理分析時所獲得的治癒與發展體驗,也被黑塞充分展現在了他中後期的創作中。
黑塞說過,他的作品本質上都可以看做是對「自性化」過程的捍衛。
「自性化」是榮格心理學理論的核心之一,簡單解釋,指「一個人最終成為他自己的過程」。
在榮格看來,每個人在社會生活中都需要扮演多個不同的角色,具有不同的人格面具,但人會逐漸意識到這些角色與本性自我的區別,並認識到自己本性的需求和欲望是正常的。
當他開始自覺地調整自己的人格面具和本性之間的矛盾時,人格發展就會日益自性化,最終使得「自己通過獨一無二的方式成為自己。」
在黑塞寫作這本書時,無論是他自己,還是所處的時代,也都經歷着一種與我們當下生活類似的困境。
啟蒙時代之後,工業文明的高速發展帶來了經濟和文化的飛越,人類樂觀自信地認為,整個世界都是線性前進的,理性足以讓我們認識一切,世界和生活都是確定的。
可無論是歷史還是現實,都在反覆地提醒我們,「確定」可能是一種樂觀的幻覺,生活里唯一能夠確定的,就是不確定。
在不確定的時代里,究竟走哪一條道路是更正確的選擇?這不僅僅只是納爾齊斯和歌爾德蒙的困惑,也是我們每個人會在生活里反覆遭遇的難題。
但我想,黑塞在《精神與愛欲》里找到的答案,或許是對於普通人來說最智慧的一種選擇——
一切不確定,也意味着一切都有可能,精神與愛欲沒有高下之分,一切的路對你來說可能都是正確的路。註:本期推文頭圖為《哈利·波特》電影版中的「厄里斯魔鏡」(Mirrorof Erised),它能讓人看見自己內心深處最迫切、最強烈的渴望。[1] [德]赫爾曼·黑塞. 精神與愛欲[M].易海舟,譯.成都:四川文藝出版社,2021.
[2] 方厚升.略談《納爾齊斯與歌爾德蒙》的救贖主題[J].四川外語學院學報,2002,(04):46-49.
[3] 修君禕.各自的朝聖路—《納爾齊斯與歌爾德蒙》簡論[D].長春:吉林大學碩士論文,2009.
[4] 宗艷琳.「通向內在之路」—論黑塞小說中的哲思為現代人改善生活品質提供的可能性[D].上海:華東師範大學碩士論文,2005.[5] 王蓉莉.《納爾齊斯與歌爾德蒙》的心理學解讀[D].合肥:安徽大學碩士論文,2011.
[6] 姜淑楠.走向「慈母」之路—對黑塞教育小說《納爾齊斯與歌爾德蒙》的解讀[D].濟南:山東大學碩士論文,2011.
[7] 付裕.赫爾曼·黑塞小說的文學治療性研究[D].重慶:四川外國語大學碩士論文,2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