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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不可能一直騎馬的,難免騎騎驢,雖然慢點兒,但總是一直在前行。


撰 文|曹欣蓓
責 編|施 楊

裁員是個現實又慘澹的決定。

繼大廠「畢業式」裁員後,深圳又有公司推出了「競標式」降薪,要求每位員工分別填寫理想降薪表,由員工與員工之間進行競標,誰填寫的工資降得最多,誰就能留下。

2004年,聯想經歷了一次大裁員,曾有親歷者寫下了《聯想不是我的家》,其中提到了一個細節,某位被裁員工的東西收拾到一半,說道「先去食堂吃飯吧」,卻沒想到IC卡已被註銷,這讓該名員工倍感失落,似乎自己的存在被瞬間抹去,與公司的牽連從此斷得一乾二淨。

而如今,職場被簡單粗暴地分為兩類人,員工自稱「打工人」,老闆則被稱為「資本家」。在涇渭分明的稱謂背後,組織與員工的關係正逐漸變得冰冷,較之於動情地把公司視作「自己的家」,人們開始普遍接受與公司的利益交換關係。

來源@ohBoyDaily

當凜冬來臨,裁員從新聞報道走向了真實生活,這份利益關係愈發顯得不堪一擊。每個人都希望工作後能被命運所偏愛,但「時運」一詞又怎會輕易如人所願?被眷顧的幸運兒總是少數,更多普通人在一片泥沙俱下中,切身體悟何為「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

隨着裁員的鍘刀徐徐落下,年輕一代是如何看待降薪與裁員?VUCA時代,面對來自大環境可能的「黑天鵝事件」,年輕人的所思所見又是什麼?《中歐商業評論》新組織觀察工作室為此進行了訪談,請這群以90後為主的受訪者們聊一聊後疫情時代,對於職場非確定性的看法。

在命運的狂風暴雨中,年輕人們試圖握緊人生小船的桅杆,在現實的重壓下,他們的雙眸也曾黯淡,卻又頑強地復歸明亮,「疫情屬於大環境不可控,碰上了也沒辦法,但真正能掌握命運和心態的,不該是疫情,始終是我們自己。」

「裁員預告」與「感恩惜福」

「比起降薪或裁員,員工更難以接受的,是老闆通知時高高在上的態度,以及話里話外傳達出:能留在這裡工作是一種對你們的恩賜,要珍惜公司鍛煉你們的機會。」

林璐的領導在公司微信群里,發了一條通知:復工後,公司會根據實際情況,酌情考慮降薪或裁員。

對於這條消息,林璐並沒有太意外。她是一名90後,在上海一家大數據公司的公關部工作。早在上海剛開始封城時,部門領導就已打過預防針:未來公司或許會有降薪或裁員的舉動,但具體規則要到時候再議。

林璐領導的消息發出後,微信群內一片寂靜。「因為大家不知道該回復什麼,這種情況下,說什麼都不合適。」林璐說道。

更令她無奈的是,領導說完之後,緊接着又發了一大段話,大意為:如今市場環境不好,大廠都在紛紛裁員,勞動市場有很多優質人才。在這個時間點,如果我們公司重新招聘,來投簡歷的人員質量都會非常高。因此,大家要好好珍惜現有的工作機會,摒棄大鍋飯思維,爭取不要被裁,即使降薪,至少也能有工資糊口。

「這不就是PUA嗎?在上海封閉的兩個月中,領導把這段話翻來覆去,說了無數遍了,」即使在接受訪談時,林璐依然帶着憤怒。

「其實我們有個小群,除了領導,所有人都在群里。在小群里,大家早就達成了共識:受疫情影響,如果公司要降薪,雖然無奈,但都可以接受。

可如果下面人幹得累死累活,降薪還要首當其衝,領導薪酬一分不降,還天天居高臨下地擺出一幅施捨的態度,威脅有多少大廠優秀員工正在失業,讓我們心懷感恩,話里話外傳達出,能留在這裡工作是一種對你們的恩賜,要珍惜被公司鍛煉的機會。對員工而言,實在很難受。」

華為前人力資源副總裁吳建國表示:所有的事情最終都與管理層有關,衝鋒陷陣幹部要帶頭上,裁員也要從中高層做起。但在更多組織中,卻沒有實現吳建國口中的「領導帶頭擔責」,反而演變成了帶頭教訓下屬。

也正是因此,當「裁員預告」的弓箭被拉到了極致,在高度疲憊的「感恩惜福」言論轟炸下,連珠炮式的威脅非但沒有取得預想中的效果,反而在下屬們一次次緘默不語中變得蒼白無力。

當林璐的領導在群里發出這一大段話後,雖然工作群里依然一片寂靜,但在小群里,已有員工忍不住吐槽:

「別降薪了,也別再天天讓我們感恩惜福了,這跪舔真是沒完沒了。趕緊裁了吧,還能發個N+1補償金。」

組織與員工的「變形」關係

「有些企業既想讓打工人有封建時代的人身依附關係,也想擁有資本主義工廠式的廉價勞動力,還想具備社會主義的主觀能動性。」

事實上,領導發在群里的這段話,只是壓垮林璐同事情緒的最後一根稻草。在兩個多月居家辦公期間,林璐最大的焦慮並非來自辦公模式,而是領導的管理模式。

「領導總覺得居家辦公後,下屬們都在視野看不見的地方犯懶摸魚。」林璐說道。

由於疫情的緣故,林璐所在部門叫停了每月一度的線下活動,轉成每周一次的線上活動。雖然活動頻率變高了,但PR部門的營收卻降低了。在林璐公司,線下活動已是相當成熟的模式,每舉辦一場活動,都能帶來報名費、贊助費等相關收入,可線上直播無法產生收益,只是增加曝光機會。

「這造成了惡性循環,雖然大家事情很多,但部門營收KPI一直沒完成,領導就很焦慮。在她看來,只要沒收益,就不算真正幹活,即使我在周報里寫上800字,可她還是覺得不夠,還要再加活,如果告訴她工作量真的滿了,那就變成下屬不配合。

另外,領導不停往群里扔裁員文章,告訴我們,當下這個環境,更應加倍珍惜手頭的工作,有口飯吃要記得惜福。」林璐無奈道。

在美國領導力研究者ED Zitron看來,管理者與員工之間存在着不可避免的「靈魂爭奪戰」,管理者希望僱傭的,不止是員工的工作時間,而是整個靈魂。而在中國,這份「靈魂爭奪戰」又平添了一層「感恩惜福」的含義,互聯網上有一句話,恰如其分彰顯了當下部分企業與員工之間的關係:

「現在有部分企業,既想讓打工人有封建時代的人身依附關係,也想擁有資本主義工廠式的廉價勞動力,還想具備社會主義的主觀能動性。」

無論在做出「酌情考慮降薪或裁員」的決定時,高層內心經歷了幾番猶豫或掙扎,但這份「裁員預告」卻被企業的中層過度濫用了,扭曲成了混合着封建時代、資本主義與社會主義的「大雜燴式」關係。可是,員工所期望的,卻是一份「你出錢,我出力」的契約式關係。

「不管有沒有疫情,我和公司的勞動關係都不變,公司支付工資,我付出工作,」從事研究工作的王凡表示,「可有些領導者的行為,不就是把疫情當藉口,趁機搞PUA嗎?

王凡的公司雖然沒有裁員的打算,但她的領導在平日裡,總有意無意地提起各類裁員新聞,着重強調市場環境惡劣,教育大家「生存壓力逐步顯現,公司已經足夠仁慈,要心懷感恩。」

王凡有一個女兒,在疫情期間,面對老闆頻繁的「某某公司裁員」言論,她也曾和同事討論過如何看待這一問題。

「可是老闆忘了一件事,市場是流動的,那些公司的員工難道永遠都不會走?永遠都只能被動等待嗎?

我算是傳統概念里,『負擔重、不敢走』的職場人,今年34歲了,又要養孩子,肯定會感受到金錢的重要性。但如果真的要變動,其實也沒那麼怕,頂多環境不好,找得慢一點罷了,」王凡坦誠道,「在我們幾個關係好的同事裡,無論是95後,還是家裡有娃的,或是有房貸的,大家看法都是一致的。

沒有人想在這個時間點盲目亂動,因為害怕下一個工作更『坑』,但如果真到了難以忍受的地步,在家休整2、3個月,甚至半年,重新找個好工作也可以。如果在家待2個月,學費、房貸、所有消費就全斷了,天就塌下來了,那麼更大的問題在於,之前的消費規劃是否合理?是否生活奢侈的程度,已超過了自己的能力範圍,所以連應急資金都沒有?」

在訪談過程中,王凡反覆強調「基層更應該穩住心態」,並把基層的跳槽稱為「換個地方『搬磚』」。

在她看來,不少人當了領導後,漸漸脫離了業務實操,主要工作成了溜須拍馬,或是做PPT報告。這些「花瓶式領導者」一方面能力退化了,另一方面,他們找工作時還要多方考察,評判新工作是否工資足夠高,是否能維持原來的生活,是否擁有實際管理權。

「但是基層呢?」王凡說道,「從實際執行落地,到臨時加班救火,都是下面人做的,可基層又恰恰是全公司工資最低的人。

午餐時間,如果去樓下逛一圈,風景截然不同。領導去的餐廳通常不錯,朋友圈裡發的消費也很高檔。但基層員工或是叫一份20元的外賣,或是在全家買一份便當,或是一起去裝修簡陋的螺螄粉小店,也能湊合過了。

哪怕我這類有娃的,除去必須支付的補課費、房貸等剛需,即使在家待兩個月,如果不考慮進賬,只考慮生活質量的話,由於我本來就買超市的盒飯,也就沒什麼大幅下降,甚至自己做飯還可能更營養健康。

更何況,要對自己的能力有信心。即使是現在,也有不少企業正在招人,並不是市場上所有機會都消失了。只要過去經歷拿得出手,任何公司都需要實際幹活的人。」

關於裁員:拒絕「污名化」與「恥辱化」

「我真的希望,領導們可以打破信息繭房,低頭往下看看吧。」

「這造成了一個困局,領導自以為是地宣傳感恩論,持續PUA,認為反正市場不好,就可以肆意放任負面情緒,下屬都該無條件忍耐,殊不知這其實是反作用,只是領導想象中『在裁員四起的環境下,充滿絕望、只能被企業狠狠捶打,悲慘又可憐的打工人們』。」王凡表示。

「我真的希望,領導們可以打破信息繭房,低頭往下看看吧。我們在認真工作,也願意忍耐,但我們也有自己的底線,不代表公司可以整天PUA。金錢固然重要,但並不是在家待兩個月,天就塌了,人生就因此徹底廢了。

我們沒有那麼卑微,更沒有那麼絕望,即使上層眼中的『弱小雜草』,我們依然對生活抱有希望,正在努力崢嶸生長,因為市場始終是流動開放的,總有合適機會。」

在訪談過程中,當問及對於「被裁員者」的看法時,這些全部出生於85後,且大部分出生於90後的受訪者不約而同道:「不是員工的錯。」

曾幾何時,「裁員」一詞是帶有恥辱性的,如果某人被裁員,他在親友面前都羞於開口,抬不起頭做人,因為那意味着個人能力的不足,是「混得不好」的典型例子。但VUCA時代,面對紛繁多變的市場,如今的年輕職場人不約而同地挺起腰杆,拒絕再將裁員「污名化」和「恥辱化」。

出生於94年的吳力更是直白地打了個比方:「找工作就像談戀愛一樣,如果你朋友說自己失戀了,你會覺得朋友錯了嗎?有時候員工辭職,就是主動分手,運氣不好碰上了裁員,那就是被動分手。只是彼此不合適,為什麼要責怪自己?」

林璐則從另一個視角試圖理解領導。「因為不是一代人,我領導快50歲了,我朋友領導更是超過50歲,那一代人連跳槽都很少。當然,那一代也有很多開明的人,但總有固執己見的。

在我們這一代,如果在家休息半年,大家覺得很正常,可在部分上一代人眼中,連裸辭都是不能接受的,如果花上2個月待在家慢慢找工作,甚至是『不正當』『大逆不道的』。也正是因此,才會有『珍惜公司鍛煉你們的機會,感恩有飯吃的時候』之類的言論。」

在傳媒行業工作的尹夢對此深有同感。「雖然我公司挺有名的,可我姥爺始終會說:『你那個私營單位』。姥爺用的詞甚至都不是『公司』,而是『單位』,他們那個年代的人,如果不是國營的,基本都看不上眼。

到了我父母這一代,他們不叫『裁員』,叫『下崗』,這也是個具有時代特徵的詞。他們那一代下崗後,遭了很多罪,因此,在我們眼中,只是停幾個月,稍微休息下,在他們眼中是很嚴重的事。」

英國社會學教授齊格蒙特·鮑曼在《工作、消費主義和新窮人》中,將工作倫理概括為「工作即正義,不工作就是一種罪惡。」

在這份將「工作」與「正義」相捆綁的倫理範式下,是在集體主義觀念影響下對於團隊榮譽感的高度重視,以及對社會認同感的看重,「必須和大家一樣」「如果其他人都在工作,自己卻在休息幾個月,那就成異類了」。

較之於上一代,年輕一代更重視自身的感受,他們不認為在市場不好時,公司就可以無底線PUA,也不會把被裁員,或是在家休息幾個月,看作一種「丟臉」。

鮑曼在書中寫道,「工作帶有一種道德優越性」,而年輕一代同樣有他們的生存哲學,王凡說道,「道德很多時候是是用來指責別人的,就像傳統觀念里,被裁員很丟人,連去旅遊散心都『不配』,買杯咖啡都會被說『怎麼還亂花錢』?必須時刻跪在鍵盤前在找工作,才是一種『贖罪』。

只是不合適而已,為什麼要用別人的錯誤懲罰自己?又比如在家休整幾個月,邊調整狀態、邊等待機會,如果不傷害別人,為何有些人非要舉着道德的大旗評判,顯得那幾個月如此不堪?」

******

孫娜在一家外企工作,受到疫情的影響,該企業暫停了在國內的擴張計劃,原本打算新設的業務部也就此解散,這也意味着:她又要重新找工作了。

在家待業導致了孫娜與朋友的聚會形式隨之變化。有工作時,孫娜熱衷於去各類網紅餐廳打卡,午飯後還要喝咖啡,隨後再去甜品店。但如今,孫娜能屈能伸地對朋友說,「午飯就各自在家吃吧,下午去公園逛逛,也不收費,渴了就去711買瓶水得了。我最近沒有進賬,用錢得省點。」

孫娜不覺得聚會的快樂被沖淡了。「原本的快樂也不是來自網紅餐廳拍照炫耀,而是看到好玩的地方,就會立刻存下來,等着周末與朋友分享。最近要找工作,還要付房租,肯定要省點,但能和朋友見面聊天,分享近況,一樣很高興。」

孫娜已經找了近兩個月工作了,「有些事急也沒用,日子都是一樣過,盲目焦慮只會讓事情更糟」,她把找工作比作是在迴轉壽司店用餐,有時候運氣很好,傳送帶上接連出現心儀的壽司,但有時候需要等待,不過只要足夠耐心,總是能等到自己想要的那一份。

但同時,孫娜也坦誠道,「畢竟房租是大頭,我現在都在用積蓄,如果再過一陣子,還沒等到特別滿意的,那肯定要降低預期,先做起來再說,」孫娜說道,「這也沒關係,我特別喜歡網上一句話:

『人這一輩子,不可能一直騎馬的,難免騎騎驢,雖然慢點兒,但總是一直在前行』。只要放穩心態,相信自己的能力,並保持足夠耐心,我們總是在往前走的。」

註:本文中林璐、王凡、吳力、孫娜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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