鑽石舞台

如你已經看到的，《蒙娜麗莎》被人「潑了油漆」。

一位 36 歲、戴着假髮、坐在輪椅上喬裝老年人的男子，向《蒙娜麗莎》丟出一塊奶油蛋糕，並在 10 到 15 秒後被安保人員帶走。被帶離盧浮宮的過程中他說：「有些人正在摧毀地球……所有藝術家，想想地球。這就是我這樣做的原因，想想這個星球。」

這個畫面刷遍社交網絡，但「出人意料」的是，他的行為和所說的話並沒有獲得太多支持。

「向蒙娜麗莎扔蛋糕，拯救不了地球。」

早期以兩隻兔子和 「Smoking Kills」標語聞名的日本品牌 FXXKING RABBITS 決定將現場圖片之一印製在 T 恤上發布，官方 5 月 31 日在 INS 發布預售信息時的配文，說出了大多數人對這一事件的觀點。

這是一次令人費解的、無效的抗議。沒過多久，人們就會忘記「盧浮宮蛋糕俠」一邊掙扎一邊喊的「想想地球」，只會慶幸還有一層防彈玻璃讓蒙娜麗莎免受破壞。

雖然新作本質是對其發布於 80 年代末的經典作品進行「魔改」，但這樣做諷刺意味更濃——過去了 40 多年，同樣的問題再次被藝術家以同樣的方式提出，社會進步又體現在何處？

不同於「盧浮宮蛋糕俠」沒人能理解的奇怪行為，Barbara Kruger 的新作品顯然更一針見血。

一直以來，藝術家們都在給出自己的答案：如何表達不滿，並讓人認真思考。

藝術家：John Gerrard

2017 年，蘇格蘭藝術家約翰·傑拉德（John Gerrard）製作了一面黑旗，名為《西部旗幟》。

這看起來十分真實、噴着黑煙的旗幟實際上是虛擬作品，藝術家通過計算機模擬了德克薩斯州斯平德托普（Spindletop）的地理環境——太陽根據不同季節在適當時間升起，白晝也隨之變長或變短。

而選擇這裡的原因，是當地曾於 1901 年發現盧卡斯噴油口（Lucas Gusher），那也是早期關於石油生產的重大發現。

對於石油勘探的狂熱曾讓該地經濟迅速發展，也有了「德克薩斯石油繁榮」。但現在，一切都消失了。

石油已經枯竭，當地幾乎荒無人煙。

藝術家選擇模擬這樣一塊土地，建立一面不間斷噴發濃煙的黑色旗幟，關於石油開採對環境影響的抗議呼之欲出。

相比於盧浮宮那位，《西部旗幟》對於環境保護的表達或許更容易也更適合人類理解。

而後，這件作品被放置在無邊框屏幕上於倫敦薩默賽特宮（Somerset House）展出。展覽中的一天，倫敦恰巧陰雲密布，天氣與黑旗共同營造了一個值得人類思考的奇特氛圍。

藝術家：Dorothy

英國藝術團體多蘿西（Dorothy）於 2011 年發布了這件作品，以不同的視角表達戰爭對人的傷害，當然還有對戰爭的反對。

創作靈感來自《科羅拉多斯普林斯公報》 2009 年 7 月發布的系列文章《戰爭傷亡》。這篇文章講述了駐紮在科羅拉多斯普林斯卡森堡附近的美軍，那有一個營的士兵曾赴伊拉克執行任務。

而回國後，他們大量參與毆打、強姦、毒品交易和其他暴力事件，也有士兵選擇自殺。

美國參與戰爭後歸國士兵的謀殺率是其他美國年輕男性的 20 倍。根據 2010 年 10 月《紐約時報》調查顯示，加州退伍軍人和現役軍人回國後不久，因各種原因死亡的人數是在伊拉克和阿富汗死亡人數總和的三倍。

戰場是個地獄。但九死一生從地獄裡爬出來返回家中，事情還遠沒有結束。

多蘿西選擇以綠色兵人作為載體，那是很多孩子童年時對戰鬥英雄的想象，也因此更具諷刺意味。

但這四名玩具士兵卻展現了殘酷的事實：一人在自殺，一人在斥責女人，一人在街上乞討，一人坐在輪椅上已經截肢。

藝術家：Nan Goldin

2021 年上映的美劇《成癮劑量》讓更多人了解到濫用阿片類藥物的可怕，以及其背後製藥商薩克勒（Sackler）家族的喪心病狂，藝術家南·戈爾丁（Nan Goldin）正是受害者之一。

2014 年，戈爾丁因左手腕肌腱炎引起疼痛，醫生給了她強效鎮痛劑奧施康定（OxyContin），儘管完全按照規定服用藥片，她還是很快就上癮了，從最初每天 40mg，到後來每天 450mg。

當戈爾丁意識到醫生和商人聯合，在藥物的成癮性上欺騙所有人時，她發起 #ShameOnSackler 活動，也成立了反對阿片藥物濫用的 PAIN 組織。

自 2018 年以來，PAIN 在世界各地的博物館中策劃了數十項行動，包括紐約古根海姆博物館、紐約大都會博物館、巴黎盧浮宮等等，其中最知名行動大概是 2018 年在大都會博物館中的抗議活動。

博物館中丹杜爾神廟（Temple of Dendur）前有一面鏡子般的水池，在旁邊遊覽的遊客突然發現許多人聚集於此，並開始往水裡丟藥瓶，上面寫着：「薩克勒家族給你開的處方（Prescribed to You by the Sackler Family）。」

還有一部分人拿出「Shame On Sackler」的標語橫幅，隨着戈爾丁喊出：「死（Die)。」抗議者們紛紛躺在地上並高喊：「薩克勒家族說謊，人們死去（Sackler Lie，People Die）。」

戈爾丁的行動卓有成效，至今大多數藝術館已經撤下薩克勒家族的名字，同時其家族成員也將面臨數十億美元罰金。

但戈爾丁說不上十分滿意，她在 2020 年為《藝術報》撰寫專欄時寫到：「隨着薩克勒家族被逐出博物館，他們開始尋求另一個長期偏愛富人和有權勢者的機構：美國法院。」

藝術家：Forensic Architecture & Praxis Films

Triple-Chaser 作為一支短片在 2019 年惠特尼雙年展播出，由 Forensic Architecture 與 Praxis Films 聯合推出，它意在調查 Safariland 公司生產的催淚瓦斯手榴彈（那種手榴彈被稱為 Triple-Chaser ）濫用事件。

起因在於 2018 年 11 月， 網站 Hyperallergic 報道稱「惠特尼博物館副主席擁有一家在邊境供應催淚瓦斯的製造商」。輿論矛頭直指該公司首席執行官，同時也是惠特尼博物館副主席的 Warren B. Kanders 。

這部調查短片用鮮艷的色彩覆蓋催淚瓦斯，同時添加了幾何形狀組成的背景，整部短片除了包含諸多視頻證據外，也在觀賞性上做出突破。

想讓別人理解你到底想表達什麼，需要有足夠多的人看到作品，這部短片做到了。在雙年展上映後，輿論發酵，展覽結束前 Warren B. Kanders 就辭去了博物館副主席職位。

藝術家：孫原&彭禹

藝術家孫原&彭禹教會這隻機械手臂 32 個動作，所有動作最終目的都是將散落周圍的深紅色液體帶回底座旁。但這機械行為顯然毫無意義，持續清理帶來持續混亂，一切似乎越來越糟。

這個作品以機械行為諷刺人類本身。

如果把機械手臂理解成權威，那它似乎試圖控制周圍的液體，但這操控到頭來只會是一場空，液體永遠自發流向它想去的地方。

又或者可以將機械手臂理解成自己，很多人好像也被寫入程序，每天執行着毫無意義的工作，等待最後被拔掉電源的那一刻。

在登上 2019 年威尼斯雙年展，又在 Tiktok 上爆火後，外國友人也把這台機器和它的行為理解成「代表移民被強制執行送回原籍國時所產生的痛苦」。

奇妙的機械行為讓不同文化背景的人有了不同感受，但相同點是，似乎每個人都察覺到藝術家對現代世界某些問題的批判。

藝術家：Glenn Ligon

這幅繪畫作品由格倫·里根（Glenn Ligon）繪製於 1988 年，靈感來自 1968 年 1300 名孟菲斯美國非裔環衛工人罷工時所舉的標語。

藝術家對曾經的標語進行了細微改動，調整字體比例並將原本的兩行改為三行，但保留了標誌原始的黑底白字。黑色是格倫藝術生涯中堅持使用的顏色，他專注於有色人種的公民權利，黑色被認為代表着其個人和整個黑人群體的可怕經歷。

《無題（我是人）》與當年的標語相比改變不算大，但看上去更精緻協調。簡單的形式往往能提供更強的視覺衝擊力，粗糙背景和清晰可見的筆觸配合文字內容，表達作者對種族歧視和權利不均的抗議。

簡單單詞所組成的文字也有出處，它來自拉爾夫·埃里森（Ralph Ellison）小說《隱形人》中的第一句話「I am an Invisible man」。當年的遊行者們刪除了 Invisible 。

與其說修改後變成了「我是男人」，倒不如說真正的含義是：「我是人」。

藝術家：Andy Warhol

千萬別惹安迪·沃霍爾（Andy Warhol）！

當他想要表達對一個人的不滿時，同樣能找到與眾不同的手法。這張絲網印刷品為 1972 年美國大選民主黨候選人喬治·麥戈文（George McGovern）創作，最終售賣所得為麥戈文提供選舉資金。

關鍵在於沃霍爾並沒有為麥戈文畫像，反而給其對手尼克松進行了「照片配色改良」，也沒有像其它的諷刺漫畫一樣，對面孔本身進行醜陋地變形，僅僅是讓尼克松的臉變成「酸」綠色，眼睛和嘴唇變黃，已經看起來奇怪極了。

很顯然，沃霍爾的思路是：「事實就是這樣，你還需要什麼？這是尼克松，投票給麥戈文。（沃霍爾是天主教徒，又或者說，他認為尼克松是魔鬼？）」

可當年麥戈文並未參選成功，反而以 17：520 的大比分敗給尼克松，不過隨後水門事件震驚世界，尼克松也因此下台。

1972 年的總統競選早已是過去式，但沃霍爾這獨特的諷刺手法卻傳承給了後人，2016 年黛博拉·卡斯 (Deborah Kass)完全參考沃霍爾 1972 年的作品，繪製了川普的臉，同時附以文字「投票給希拉里（Vote Hillary）」。

藝術家：Guerrilla Girls

游擊隊女孩（Guerrilla Girls）一直以來為藝術界中的性別歧視和種族主義發聲，她們的知名作品之一就是名為《女性必須裸體才能進入大都會博物館嗎？》系列海報，這一系列第一版由紐約公共藝術基金會（Public Art Fund New York）於 90 年代委託設計。

海報上寫着：「現代藝術領域女性藝術家少於 5%，但 85%的裸體者是女性。」

這一系列作品根據不同時期數據統計，還有 2005 及 2012 年兩個版本。從 90 年代到 2012 年，人類社會經歷 20 多年的進步，大都會博物館中女性藝術家作品比例反而降低到 4%，裸體女性出現數據倒是有所好轉，變為 76%。

大多數人類似乎整生活在一個平等的世界，或者說，經歷了這麼久的女權運動，人類至少應該生活在一個男女平等的世界。但根據數據來看，現實不留情面地給了想象當頭一棒，性別問題至今依然存在。

游擊隊女孩想說什麼？不滿與諷刺顯而易見。

藝術家：Gordon Parks

這張拍攝於 1966 年的照片中，攝影師戈登·帕克斯（Gordon Parks）捕捉到拳王穆罕默德·阿里（Muhammad Ali）的沉默，並以神態表達對戰爭的反對。

畫面中阿里雙手纏着繃帶，低頭沉默，一點也看不到拳擊場上的鬥志。這位當時只有 24 歲的年輕拳王在賽場內足夠強大，他剛剛擊敗亨利·庫珀（Henry Cooper）成功摘得世界重量級拳王桂冠，但賽場外的一切卻讓他心力憔悴。

阿里被要求應徵入伍，但因個人信仰拒絕參加越南戰爭。這件事立即登上頭條，拳王變成一些人眼中的英雄和另一些人眼中的懦夫。

「為什麼他們要我穿上制服，離家一萬英里，向越南人投擲炸彈，而路易斯維爾的黑人卻像狗一樣生活，被剝奪基本人權？我不會幫助燒毀另一個貧窮國家，只是為了繼續統治全世界的白人奴隸主。如果我認為戰爭會給 2200 萬人民帶來自由和平等，他們不必徵召，我明天就會加入。如果必須遵守法律要進監獄，我沒什麼可失去的，我們已經在監獄裡四百年了。」

當阿里說出想說的話，再看看戈登為他拍攝的照片，或許，傑出的戰士拒絕戰鬥不是因為懦弱。

阿里做的一切讓他不僅是位傳奇拳擊手，更有點像《讓子彈飛》里來到鵝城的張麻子，他要的是公平、公平還是公平，也最終成為那個時代的象徵。

當藝術家們感到不滿想要發聲，往往會以更跳脫且充滿想象力的方式提出問題，從而提高整個社會對一個事件的關注度，這也是話語權更強者的社會責任。

而不論對藝術家還是普通人，這責任大多局限在提出問題，而不必具體到解決辦法。「你行你上不行閉嘴」是無稽之談，不論是誰，發現問題並提醒那些本該去解決它、卻因懶惰忽視的人同樣重要。

只不過，別選擇無數表達方式中最荒唐的那一種就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