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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讀
「一國兩制」對香港的繁榮和國家的發展起到了怎樣獨特的作用?在「有限全球化」的今天,香港的優勢是否依然?共同富裕在香港又該如何實現?鄭永年教授在接受鳳凰網香港號的訪談時,對香港的未來發展進行解讀。
核心提要:
1. 二十五年來香港最大的成就是「一國兩制」的成功。在國家和平統一的基礎上,香港還實現了經濟、社會等多個層面的可持續發展。回歸後的問題主要在政治方面,相比新加坡而言,此前香港缺乏有力的政府,無法有效使用各種資源解決民生問題,所以政治生態進一步惡化,出現政治和民生之間的惡性循環。之後香港可以做的更好。
2. 改革開放以來,香港對祖國發展作出了非常重大的貢獻。這一貢獻不只是作為西方資本走向內地的橋樑。在改革開放初期,香港資本是第一波流入內地的資本,並且將幾乎所有製造業轉移到珠江三角洲,進行「勞動分工」,進而帶動了西方資本的進入和深圳的發展。從中國加入世貿組織到「逆全球化」的今天,中國的國策是繼續推進全球化,進行第二次「入世」,香港的作用會越來越大。
3.當前香港最大的比較優勢,就是李光耀提到的「軟件」,即制度規則體系。這也是中國下一個階段最需要的寶貴財富。現在美國和西方國家都想用規則來封殺中國,中國要強大,內部必須做到規則和標準的統一,對外必須跟世界規則對接,避免制度上的脫鈎。中國的第二次「入世」,重要的是我們的城市要做「香港+」,比如經常提到的營商環境市場化、法制化、國際化,香港都是值得學習的典型。
4.目前港府的政綱就是要解決民生問題,建立一個社會公平、共同富裕的社會。香港實現共同富裕,將啟發內地避免中等收入陷阱,更重要的是,這將對全球發達經濟體都有參考意義。要想解決民生問題,香港要做加法,要做大「大餅」,比如北部都會區就是這樣一個方案。總體來看,未來香港的主要目標是「對內發展,對外更開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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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國兩制」的成功
對世界和平發展意義非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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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凰網:鄭教授您好,您認為香港回歸25年來最大的變化是什麼?有哪些成就和問題?
鄭永年:香港最大的成就,我認為是「一國兩制」的成功。我一直在說,這些年儘管香港出現了一些問題,但從世界歷史上看,國家和平統一的案例少有,大多都是通過戰爭與暴力的手段來實現。中國用「一國兩制」的方式和平解決了這一問題,是世界上絕無前例的。哪怕是冷戰以後的兩德統一,都是以東德政權解體為前提,沒有太多和平統一的例子。
此外,香港這25年來還實現了可持續發展。在亞洲四小龍里,香港這些年的發展儘管出現了問題,但它仍是一個還在發展的發達經濟體。無論是經濟指標,還是社會指標,都在改善,比如教育水平、人均壽命等等多方面。當然,如果從量上來看,其他三個地方可能比香港做得更好,但我們也不能光用量來計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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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課堂教學小組合作學習(圖源:網絡)
如果說有什麼不足的地方,香港九七回歸以後的問題,並不是經濟或社會問題,而是一個政治問題。因為香港的政治出現問題了,很多又轉變成了經濟問題或民生問題,這是互相的。因為沒有一個非常有效的政府,所以,香港很難有效地動員、使用各方面的資源,來解決民生問題。民生問題解決不了,又惡化了香港的政治生態。這些年,香港的政治和民生之間一直在惡性的循環,這是一個大問題。
對比香港和新加坡這兩座城市,新加坡的後李光耀時代沒有出現很大的政治問題,而是在實現政治穩定的基礎上,發展社會經濟。但香港這些年出現政治激進化,很長一段時間,在立法會內,反對派為了反對而反對,演變成西方式的政治,這就讓香港不能產生一個非常有效的政府。就是因為這個原因,即便香港各方麵條件都很好,但也很難充分利用各種資源,實現更好發展的目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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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不只是為內地
吸引外資的「橋頭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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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凰網:「引進來和走出去」,有人認為香港特區曾經是連接中國和世界的橋頭堡。您認為,改革開放以來,香港在國家發展中起到了怎樣的作用?
鄭永年:上世紀80年代以後,香港對祖國的發展做出了非常重大的貢獻。可以這麼說,如果沒有香港就沒有深圳。
80年代,剛剛改革開放的時候,實際上很少有西方資本流入。第一波資本主要來自華僑,尤其是香港以及台灣的資本,也有少許的新加坡資本。實事求是,如果沒有第一波華僑的資本,就不會有第二波西方的資本。
正因如此,香港並不只是作為一個橋頭堡,不只是西方資本走向中國內地的一個橋樑。香港本身的資本,對內地尤其是珠江三角洲的發展也有非常大的貢獻,尤其是80年代。西方資本進中國內地是從90年代開始,鄧小平先生南巡以後,中國開始大規模開放。中國加入世貿以後,香港的作用越來越大,這是兩個層面。
首先看到香港自身的作用,我認為香港和珠江三角洲就是在共同發展。我剛才說了,如果沒有香港就不會有深圳。同時,從80年代開始,香港幾乎把所有的製造業都轉移到珠江三角洲或內地其他地區,導致了香港本地的產業「空心化」。如果把香港作為一個獨立個體,確實如此;但如果把香港放到整個大灣區或珠江三角洲,這就不叫「空心化」,可以叫勞動分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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珠江三角洲(圖源:百度百科)
香港有其自身優勢,它的金融業、服務業、法律、醫療、教育等等,到現在為止都還是領先的。為什麼香港未來的發展要着眼於大灣區的融合?因為早在上世紀80年代,香港與內地就開始融合,如何建立勞動分工基礎上的下一步發展,是未來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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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全球化」背景下
香港作用只增不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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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凰網:正如您說在全球化浪潮中,香港為國家做出了巨大的貢獻。在「逆全球化」的今天,香港的作用會不會降低?
鄭永年:在逆全球化的情況下,香港本身的作用會更大,而不是降低。現在大家的預估普遍偏低。為什麼香港的作用越來越大?要看整個世界的版圖。
逆全球化產生,不光是從特朗普開始。美國特朗普和拜登政府搞逆全球化,也需要去分析他們搞逆全球化的根源是什麼。前一波全球化,為美國創造了巨大的財富。但是,因為財富分配不公,導致了美國社會高度分化,同時也導致了美國的民粹主義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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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源:Shutterstock
從歷史上看,1875-1914期間也是高度的全球化。後來一戰到二戰期間完全是逆全球化,二戰到1980年代是有限全球化。現在又出現一個逆全球化而導致的有限全球化。
那麼,中國下一步的目標是什麼?當西方搞經濟貿易保護主義、經濟民族主義,搞逆全球化的時候,我們的國策就是繼續推進全球化。我自己把它稱為中國的二次「入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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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香港規則的對接
就是跟世界規則的對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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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凰網:如何來理解中國的二次「入世」?
鄭永年:今年年初RCEP(指《區域全面經濟夥伴關係協定》)生效,去年中國正式申請加入CPTPP(指《全面與進步跨太平洋夥伴關係協定》),在我看來中國申請加入CPTPP是二次「入世」。因為CPTPP對我們的要求更高,涉及到國企、勞動標準、勞工標準的問題。
既然已經正式申請,表明了決心,我們要改革。就像加入WTO之前,我們修改了法例法規、政策體系來符合國際標準,與世界接軌。二次「入世」同樣是一個與世界接軌的問題。從政策話語上,中國已經提出了一個制度性開放。從政策性開放,上升到制度性開放。政策性的開放因人而異,有人開放,有人不開放;但制度性開放,是開放性的保證。從實踐來看,粵港澳大灣區、海南自由貿易港以及長三角這些開放的經濟帶在全線推進。
中國已經有過一次與世界接軌,二次「入世」如何再接軌?我一直提倡,接下來我們的城市要做「香港+」。香港這些年的問題只出現在政治上,其他方面所有的規則都沒問題。比如知識產權保護、消費者權益保護、自由貿易港、醫療、教育、公民社會的發展,方方面面都是世界領先,其規則也是為世界接受的。香港是中國所有城市裡,國際化程度最高的,且它的規則也是世界性的。所以,如果我們要二次「入世」,第一步就是跟香港規則接軌。跟香港規則的對接,就是跟世界規則的對接。我提出「香港+」的概念,就是以香港的規則為基礎。
當然,內地並不是所有方面都比香港落後。比如香港沒有發達的互聯網企業,也沒有新能源汽車,而粵港大灣區的互聯網和新能源產業是非常領先的。在香港這些規則的基礎上,我們只做加法。所以,現在橫琴、前海、南沙不要各搞各的,都要以香港的規則為標準。港澳的規則只有細小的差異,而且澳門很多規則都是根據香港規則來的。
通過橫琴、前海、南沙這三個點,以點帶面,把香港規則推行到整個大灣區。這跟國家最近提出來的建立全國統一大市場,是相向而行的。我們國家很大,到現在為止還沒有一個全國性統一市場。西方、美國的強大,在於什麼?是因為北美自貿區、歐盟,強大在規則和標準的統一。中國要強大,就必須做到規則和標準的統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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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5月23日,無人機拍攝的深圳和香港落馬洲河套地區及周邊風光(圖源:新華社)
我們國家那麼大,不可能一步到位做一個全國性的統一市場。所以,我們要以粵港澳大灣區、長三角、京津冀,這樣一個區域一個區域地來做規則的統一、標準的統一,建立大市場。
所以我們完全可以把香港方方面面的規則通過香港+的方式擴展到整個大灣區,來建一個大灣區統一市場。在大灣區統一市場的基礎上,向四方擴散。向北往湖南、長三角對接,向西往海南島,向東往台灣、福建,向南更是可以跟東盟的規則對接。
從這樣一個格局來看,沒有人會認為香港的角色減低,香港的責任會更重大,它的能力會顯得更重要。大家不要以80年代的眼光來看香港,招商引資這一套已經過去了。香港最強大的比較優勢,用以前李光耀先生的概念來說就是software(軟件)。什麼叫軟件?就是它的制度規則體系。
內地不缺資本,內地甚至在某些方面也不缺技術。內地欠缺的是什麼?缺的是制度、規則、標準,這是香港最大的強項。所以,我們香港自己也要改變思維模式。祖國大陸看香港,也要找到香港的比較優勢在哪裡?粵港澳大灣區的融合,不能再用80年代招商引資的思路,現在的招商,應當招規則,就是規則的對接,走出去,香港是一個天然的橋頭堡。所以,如果以前是招商引資作為橋頭堡的話,現在就是規則,這一點是香港最最有能力的,也是最大的優勢。
鳳凰網:您認為之前香港因為政治出了問題,所以導致對民生,經濟的影響。除此之外它的金融業、法律服務、醫療教育,到現在為止都還是領先的,這些優勢都是可以跟內地對接的,是嗎?
鄭永年:不僅是對接,而是最寶貴的東西,這是我們下一個階段所需要的。現在看中美競爭、中歐競爭,都是不可避免的,我們也不害怕。但拿什麼來競爭呢?美國跟歐洲西方國家都想用規則來封殺我們,我們要有國際規則,只有我們的國際規則制度化才不會脫鈎!脫鈎是什麼?並不是我們貨物進出口減少了是脫鈎,而是規則的脫鈎,這一點我們要深刻認識。下一步對我們國家來說也是一樣,我們講現代化,最最重要的現代化就是制度的現代化,就是規則的現代化。習近平總書記一直說營商環境,營商環境就是一個市場化、一個法制化、一個國際化,香港是這三化的典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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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若實現共同富裕
將啟發全球發達經濟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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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凰網:在您的新作「共同富裕的中國方案」中,香港的定位是什麼?
鄭永年:我認為香港從林鄭的北部都會區也好,李家超先生的政綱也好,實際上用內地的話說,就是要解決民生問題,要建立、實現一個基本社會公平的社會,一個共同富裕的社會。香港實現共同富裕社會的話,對內地本身有非常大的參照意義,因為香港的人均GDP還是五萬多美金,內地的人均GDP12000美金。香港如果實現共同富裕的話,就相當於不僅僅對內地有參照意義了,而是對其他富裕國家,一個發達經濟體如何實現共同富裕的問題。對內地來說,實現共同富裕,主要是避免中等收入陷阱,要變成一個發達經濟體;對香港來說,我是認為香港什麼條件都有,就是沒有解決好社會公平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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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5月14日,從深圳保稅區長富金融中心(CFC)遙望即將大開發的香港300平方公里北部都會區(圖源:南都拍客)
鳳凰網:您認為共同富裕在香港應該如何體現?
鄭永年:香港過去的幾十年發展也是不錯的,主要是出現了民生問題。什麼叫民生問題?民生問題不是對富豪來說的,是對廣大的底層社會來說的。香港沒有解決好保底的問題、基層社會的問題,所以很多人說香港就是既得利益問題、地產問題。香港不能搞分配,不是說把這些既得利益打垮了,香港就好了,把這些既得利益打垮了,香港的情況會更為惡化。任何社會都有既得利益,既得利益有它的負面效應,但它也是社會穩定的基礎。所以香港要做加法,要做大「大餅」,大家不要老盯着既得利益範圍里的東西。上任特首林鄭所說的北部都會區,李家超先生也是非常支持,北部都會區是做大大餅的一個方案,是做加法的一個方案。
鳳凰網:您對香港一國兩制的下半場,有什麼樣的期盼?
鄭永年:香港再出發,更輝煌!我認為香港要對內發展,對外更開放,這應該是香港的目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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