鑽石舞台

四十周年漫談馬島戰爭（節選）

以下是本期內容節選，預計閱讀20分鐘

阿根廷為什麼要打馬爾維納斯群島戰爭

陳駱

關於阿根廷為什麼要打馬爾維納斯群島戰爭這件事，最主流的說法認為，當時阿根廷的社會矛盾十分尖銳，軍政府加爾鐵里政權為了轉移國內民眾的注意力，選擇了奪島。但從當代學術研究的角度來看，這是一個過於簡化的說法。這個說法來源於英美媒體，因為英美要把福克蘭問題和軍政府捆綁在一起，而和後來的阿根廷民主選舉政府做一個切割，做完切割之後大家就可以愉快地做生意了。

但我們真正從歷史的發展脈絡來看，這個問題其實有兩條線，第一條是長線，阿根廷的國家性質。第二條才是當時的軍政府選擇去奪福克蘭的原因。

我先說說長線。很多人，尤其是中國人，理解福克蘭戰爭的基礎世界觀是英國人代表殖民主義，而阿根廷代表被欺負的第三世界國家，這種觀點很大程度上忽視了阿根廷是一個什麼樣的國家。

我們可以簡單地回顧一下阿根廷的歷史。1811年，阿根廷宣布從這個西班牙帝國中獨立，當時換過很多名字，比如說拉普拉塔河行省、聯省共和國等等。獨立之後，阿根廷又打了大概半個世紀的內戰，和巴西、巴拉圭等國發生了一系列的武裝衝突，確立了自己的國家地位。

為什麼會發生衝突呢？因為阿根廷宣稱自己是前西班牙帝國拉普拉塔河總督區的合法繼承者。但其實如果我們去看地圖的話，會發現拉普拉塔河總督區包括了今天的巴拉圭、玻利維亞、智利等等國家。這些國家首先是內部打一架，才能確立自己的邊界，這同時也確立了阿根廷的軍隊在本國長期保有的特殊地位。

並且，對比今天的阿根廷和獨立之初的阿根廷，它的領土範圍是非常不一樣的。我們如果找一個1830年代和1840年代的世界地圖來看的話，當時阿根廷的領土其實只有今天的阿根廷北部，而整個南部的領土，包括馬爾維納斯群島和巴塔哥尼亞高原，其實並沒有在阿根廷的核心領土範圍內。如果看當時法國和英國的地圖，這一部分會被標註為無主區或者是一個獨立的印第安國家，叫做巴塔哥尼亞。

實際上，這些地方真正成為阿根廷的領土是要到1870年代和1880年代，阿根廷和智利為了爭奪巴塔哥尼亞的所有權，開始了向南進軍的過程，按照今天時髦的說法，「拓殖」。它把印第安人全部趕跑了，霸占了巴塔哥尼亞的土地，手段的殘酷程度不亞於沙俄在克里米亞半島和美國在西進運動中的行為。所以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阿根廷本身就是一個殖民帝國，它的手法絕對不比英國和美國這些國家要差，這是19世紀的阿根廷。

還有一點，阿根廷可能是全世界最早發展出大陸架理論的國家之一。大陸架理論指的是，沿着某國的大陸架向海里延伸，在200海里的範圍內，雖然不是該國領海，但該國享有經濟開發權。在杜魯門之後，大陸架理論確立了其在國際法和海洋法中的地位。

但在1910年代，阿根廷就發展起了自己的大陸架體系。它認為從南美洲的安第斯山脈一直向海里延伸，可以畫一個弧線，這條線連接福克蘭群島、南喬治亞島和南桑威奇群島，一直接到南極半島，阿根廷宣稱這一整塊都是安第斯山脈的延伸，所以這片區域歸屬於阿根廷。它的擴張理論其實比我們想象的要強烈得多。

沿着這個理論，到了20世紀，阿根廷不僅對福克蘭群島提出了主權爭議，還對南喬治亞島、南桑威奇群島，甚至南極半島的領地提出了主權要求，這些區域其實跟阿根廷並沒有複雜的領土主權確認問題。我們知道，福克蘭戰爭有一部分發生南喬治亞島，但南喬治亞的發現權和定居權是非常清楚的，詹姆斯·庫克船長在18世紀發現並命名了南喬治亞，但阿根廷一樣對其宣稱主權，並要駐軍。

阿根廷構建的這套擴張理論真正發揮實效，或者說阿根廷開始實際的擴張，則要到1940年代，也就是庇隆第一次上任之後。二戰之後，南極被認為是未來經濟發展的重要區域，庇隆政府把南極作為未來擴張的主要方向。

但這裡又涉及到了怎樣宣稱南極領土主權的問題。歷史上最早對南極宣稱領土主權的是英國。怎麼做的呢？英國人把一個地球儀底朝天地看，把幾個定居點所在的經度和南極點連成線，像切披薩一樣，比如福克蘭群島是一個點，南設得蘭群島又是一個點，這兩個點分別與南極點做一個連線，切下來的這一塊，英國人就宣稱這是英屬南極領地。

阿根廷也想這麼去切，它認為如果能把福克蘭群島、南喬治亞島和南桑威奇群島全部拿下來，那麼阿根廷也可以對南極領土宣稱主權。二戰之後，在包括南設得蘭群島的南極區域內，阿根廷就開始建立補給站和科考站，以此來宣稱它對南極的主權。

1959年《南極條約》簽訂，條約凍結了世界上所有國家對南極主權的宣稱。但不同國家對《南極條約》的理解是不一樣的，比如英美會認為，主權宣稱被凍結，南極主權爭議被無限期懸置，不需要再管。

但阿根廷人則認為，《南極條約》1991年到期，到期之後是否續約不得而知，各國可能還會對南極進行主權的瓜分。所以在到期之前，它應該儘可能多地彰顯自己在南極區域的存在，彰顯自己在南大洋相關海域上的利益的存在，以便未來爭取到更多地盤。阿根廷本身的擴張主義，是阿根廷爭奪福克蘭群島和南喬治亞島的一個長期因素。

軍隊是阿根廷軍人政治團體的資本，

而非舉國的國防力量

劉煊

在骯髒戰爭之前，阿根廷國內政治形勢就是軍政府為主。軍政府幹掉了軍政府，又成立了一個新的軍政府，這個模式按照中國人最熟悉的話來說，就是「城頭變換大王旗」，今天張大帥，明天李大帥，都是大帥。

在整個福克蘭戰爭中，英軍無論是陸軍、陸戰隊還是空軍，其實配合得都非常完整，是一套真正的現代戰爭，形成了一個立體的鏈條。但在阿根廷這邊，你永遠只能看到，阿根廷陸軍、海軍和空軍各自的勇猛。對於阿根廷國內來說，軍隊是軍人政治團體的政治資本，而不是一個國家的國防力量。在這一點上，二者有很大的區別。

如果我們再加上美國的因素，那情況又不一樣。阿根廷的這一屆加爾鐵里政權是美國人的軍政府，但這次美國人不支持它們，而站在了英國人那一邊，實際上從這一刻開始時，阿根廷想的就應該是如何結束這場戰爭。

它本來有兩次機會，可以體面地收場。第一次是在5月2號貝爾格拉諾將軍號被擊沉之前，英國人剛圍繞福克蘭群島拉了200海里警戒圈。當時由南美國家牽頭，美國參與，準備做和平協議，但5月2號貝爾格拉諾將軍號被擊沉以後，加爾鐵里拒絕了和談的機會。第二次和談機會在5月11日，但英國人不同意，加爾鐵里也不同意，和談又崩了。到了5月21號，英軍登島，九天結束了這場戰爭，斯坦利港被英國人無血開城了，加爾鐵里政權在政治上徹底破產。

實際上，如果從軍事、政治，甚至是外交的角度上來看，加爾鐵里是可以結束這場戰爭的，但他沒有，或者說他被架着下不來台了，最終硬着頭皮去打了一場仗。

陳駱

美國當時的國務卿亞歷山大·黑格在危機爆發之後一直做穿梭外交。他對加爾鐵里有一個非常正確的判斷，加爾鐵里被阿根廷民眾架得下不來台了。

加爾鐵里宣布阿根廷軍隊占領福克蘭群島，把斯坦利港更名為阿根廷港之後，阿根廷全國沸騰，幾十萬民眾擠到布宜諾斯艾利斯的廣場上慶祝。

當時毫無疑問是加爾鐵里政權最高光的時刻，也是加爾鐵里地位最高、最為尊榮的時刻，大家都覺得您老人家了不起。所以正是因為被架起來之後，他沒法接受美國提出的任何和談要求，哪怕對他非常有利。

比如美國人提出，你們先把軍隊撤下去，我們建立一個聯合國的共管區，然後經過聯合國框架下的談判，再把主權交還給你。因為美國人也知道，英國人其實並不想要維持這個島的主權。但面對這麼優厚的條件，加爾鐵里依然拒絕了，因為他被架得下不來台，這就是他只能一條路走到黑的原因。

馬島戰爭的失敗

加速了阿根廷軍政府的倒台

程衍樑

最後我們可以來講一講，這場戰爭給阿根廷留下了什麼樣的影響。

陳駱

馬島戰爭對於阿根廷來說，最重要的影響當然就是加速了軍政府的倒台。而且隨着這場戰爭的過程，被戰爭所鼓動的阿根廷民眾發現，軍政府在其中扮演了一個極其糟糕、不光彩的角色。在他們看來，馬島屬於阿根廷這件事情幾乎已經是板上釘釘，而軍政府把它玩砸了，這使得軍政府苦心打造的那種民族主義和捍衛民族利益的形象完全垮台。在此之後，到了1986年，阿根廷的軍政府就完全終結了，阿根廷轉變成了一個民主國家，反過來去清算軍政府時期的種種惡政，包括鎮壓左翼運動和反人權的行為等。

劉煊

軍政府解體之後，阿根廷的新政府，也就是1986年上台的民主選舉政府，開始嘗試恢復國家的發展，不再用傳統的精英軍人集團和泛庇隆主義的模式去治理國家。但非常遺憾的是，在20世紀80年代，或者更早的骯髒戰爭時期，阿根廷受制於這種精英的軍人團體的管制，已經喪失了一切發展的可能性，最終真真正正從發達國家落為一個發展中國家。從某種角度來說，今天我們經常說的「一萬美元陷阱」講的也是阿根廷的故事。

陳駱

另一方面，正如我們前面說的，阿根廷民眾依然覺得福克蘭群島是我們國家的一個傷口，依然是覺得福克蘭群島是屬於阿根廷的。這一點我在阿根廷旅行的時候感受特別深，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的街頭，隨處可以見到以福克蘭群島的圖形形狀作為標誌的店鋪。

直到今天，在國際社會上爭取別的國家對於馬爾維納斯群島的主權認可，依然是阿根廷的外交政策里非常靠前的一個部分。但是阿根廷在馬島戰爭中的失敗，直接把馬島的主權爭議在國際層面永久凍結了起來，這一點對阿根廷非常不利。

在戰爭之前，所有聯合國的決議，甚至美國外交的措辭都認為阿根廷是馬島的主權擁有者。但是因為打了這場戰爭，因為加爾鐵里武力登島的行為被聯合國譴責以及英國事實上的勝利，而聯合國實際上沒有任何的文件來指導，發生了這種情況之後該怎麼處理。

雖然馬島的主權本來是屬於阿根廷的，但因為它處於一個有爭執的狀態，你又採取了非法的武裝奪取方式解決爭議，然後又被擊敗了。在此之後這個爭議應該怎樣繼續解決，聯合國沒有先例，國際社會也沒有。如果按照實力對比來說，那英國人占領它已經是一個定局。但是從法理上說，它依然處在1965年聯合國2065號決議所說的，英國和阿根廷對於這個島的主權存在爭議的狀態中。所以福克蘭群島的主權在今天依然是存在爭議的狀態，只是英國人的勝利使這個狀態可以無限期地延續下去。

陳駱，海軍史研究者，《特拉法爾加戰役》譯者

劉煊，中國航空報看航空融媒體工作室編輯部部長，資深軍事、航空媒體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