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 |路遲
這是一個不缺名人的時代。
然而,今有少年偶像,以「吸睛」的高考分數高懸熱搜。
某男偶像相繼在去年和今年參加了高考,今年出分當天,「數學25分」「379(分)」「307(分)」持續霸占熱搜。分數比人本身的名氣和討論度高。
去年,一名20歲愛豆因300分的高考成績發文致歉,復讀一年後提高了8分。
另一名選擇復讀的愛豆,去年也以307分的高考成績衝出重圍。
其中,數學分數為25分,意味着150分的卷面,五分之一的分數沒拿到。英語分數則為44分。
傳說中,他復讀這一年花的30多萬培訓費,大多來源於「粉絲打投」。
當然,藝考生需要花費更多時間在藝能學習與培訓上。不過,隨着近年來翟天臨、仝卓等事件的曝光,「當明星」這條路的公正與透明程度再次受到關注。
加之年輕一代優秀藝術作品的匱乏,公眾對普遍誇張的高考平均分、「九漏魚」(九年義務教育漏網之魚)等明星的嘲笑,本質上,都是對被長期屏蔽的明星偶像產出機制的質疑,對行業整體業務能力與藝術考錄之間關係的質疑。

藝考更「易考」?
許知遠在《十三邀》里問郝蕾:「你怎麼看待年輕一代這麼多人渴望進入(演員)這個行業?」
郝蕾講起張頌文遇到過的一個事,一位朋友家的孩子跑來找他:「哥們兒,我孩子學習不好,你給他弄到電影學院上學去。」
郝蕾覺得很受侮辱:「難道我們這行就是很沒文化嗎?」
另一位尚不出名的、北大畢業的女演員彭高唱,在接受南風窗採訪時坦言,自從入「這行」以後,「北大學歷」反倒偶爾會成為阻礙,她會被人非議:「北大高材生來做演員,浪費學歷。」

北大畢業的女演員彭高唱
「考不上好大學才去當演員」「藝術生沒文化」的公眾印象,主要來源於兩方面:其一,是「成為明星、演員」的路徑問題,即普遍意義上的藝考,所要求的文化課分數遠遠低於高考;
其二,是市場上部分明星、演員呈現出來的文化水平乏善可陳。
二者未必互為因果,但後者常讓人倒推聯想到前者,並對前者的真實、公平性與考核標準產生質疑。
比起高考,藝考在某種程度上是另一條賽道。如果一個學生文化課成績較差,但依然想上好大學,恰好家裡比較富裕,能承擔一年幾萬到幾十萬不等的藝考培訓,藝考的確可能成為一條捷徑。

藝術類考生為考試做最後的強化訓練
因此便不難理解,十二年寒窗苦讀的普通高考生不忿:為什麼隔壁家孩子只上了半年培訓班,就可以用比我少200分的成績進入211、985?
早在十年前,一些藝術類院校本科生的文化課錄取分數線就不足200分,與居高不下的文理科錄取分數線形成鮮明對比。
隨着藝考人數有增無減,除了專業的藝術院校,一些綜合性大學也紛紛設立藝術學院或專業。據統計,自1998年到2001年三年內,全國開設藝術類專業的本科院校就從298個增加到了597個,足足翻了一倍。
目前,以我國兩所最大的藝術院校中央戲劇學院(中戲)、北京電影學院(北電)為例,2021年,中戲表演專業在全國錄取分數多在250-400分之間,最低的甘肅省文理皆200分,最高的湖北省390分;錄取分數線最高的「戲劇影視導演」專業,最高分數線為天津的492分,最低的寧夏理工類350分。
北電的表演專業錄取分數線,則根據不同省份、直轄市、自治區的藝術類文化分數線劃定。以文首提到的偶像團體為例,其中有成員所在的河南省藝術類表演類專業本科文化分數線分別為本科347分、335分,專科則為190分。

2021年河南省藝術類表演類專業本科文化分數線
而同年的全國普通高等學校招生考試,河南省本科錄取分數線為,本科一批為文558、理518,本科二批文466、理400分。
當然,這麼粗暴對比有點欺負人。藝術生需要花大量時間準備藝能專業考試,也自有其競爭壓力。相對降低藝考生文化分數要求,本質上也是基於一種公平原則。
不過,在絕對的高考分數面前,藝考並不具有可被統一的公開透明評判標準,且其考評效果具有私人性、延遲性。
以表演係為例,如今,藝術院校對表演生專業素質的項目考察,主要包括聲、台、形、表四個方面,再加上氣質形象、應變能力、天賦、爆發力、信念感等等,測評標準往往在考官心中。
趙薇當年在北電的老師崔新琴就曾在採訪里透露,趙薇參加藝考時丟了准考證,但因為被老師一眼相中,後被「破例」臨時補辦准考證,完成了考試。

趙薇在北電的老師崔新琴曾在綜藝里透露,趙薇當年參加藝考時丟了准考證
高考僅200多分的周冬雨,被張藝謀發現後,一戲成名的經歷,為她進入電影學院加分不少。
那些童星出道的演員,更因其經驗和代表作,通過藝考幾乎毫無懸念,且往往名列前茅。
外貌、經驗,這些變量脫離了訓練時長、家庭財富與天賦,更關乎基因、運氣、資源等不可控元素,資本、運氣和人氣的倚重甚至逐漸超過學歷。

被張藝謀選中出演《山楂樹之戀》女主的周冬雨
「顏值」這個詞就很有意思,將外形賦值,美與丑成為可測量和比較的數據。尤其是互聯網與流量時代對「顏值」的依賴變重,楊超越、丁真等人的現象級時代名人更反映出:資本為流量買單,觀眾被迫接受來源各異的、渠道信息並不絕對透明的造星成品市場。
而那些基本文化知識匱乏、藝能水平乏善可陳,卻天天在公共視野蹦躂的偶像明星,構成了「藝術生沒文化」的另一大印象來源。

不被信任的內在機制
2019年2月,演員翟天臨在直播中自曝「不知知網」,被質疑博士學位論文造假。事情迅速引起官方重視,幾天後,北京電影學院撤銷了他的博士學位。
一年後,另一場直播里,94年的演員仝卓提起高考往事,一時得意忘形,透露自己曾「通過一些手段」,讓往屆生身份變成了應屆生才進入中戲。
2019年,賈乃亮在綜藝里自曝,當年考北電時本來落榜,媽媽背後找老師吃了頓飯,走了關係,在不經補考的情況下忽然又被錄取了。
明星的人設、資源,歸根結底是他們自己的事,是錢和權的遊戲。但公平的問題,是實打實的公眾的蛋糕,關乎每個人對於社會的安全感和信任程度。
北電和中戲,仍然是全國第一梯隊的戲劇藝術殿堂,是廣大學子擠破頭爭搶進入的學府。一次次高考舞弊的揭露之後,整個錄取機制的公平性和透明性是否還能保證?
2020年6月30日至7月10日,四川音樂學院3名教授疑因涉嫌藝術專業招生、腐敗被紀檢監察機關帶走調查。此前,一份舉報材料稱,進四川音樂學院要私下交錢已經成為「潛規則」。

2020年6月30日至7月10日,四川音樂學院3名教授疑因涉嫌藝術專業招生、腐敗被紀檢監察機關帶走調查
而在更早的2015年、2016年,該校就分別有黨委書記、聲樂系教師因受賄入案。
如前文述,與高考不同,藝考對考官個人審美的依賴、藝能的非數值化考察,加上文化課占比微不足道,逐漸催生了另一種「粗暴的簡單」:有錢,就把孩子送去學藝術,當明星。
據教育部統計數據,2006年到2016年間,全國藝術類高校增加了1120所,設置藝術類專業的普通高校從628所增加至1698所。
藝考人數伴隨着高校數量成倍增長。過去十年內,全國藝考報名人數從2002年的3.2萬上升到2020年的117萬人,達到全國高考報名人數的十分之一,足足翻了36倍多。
僅從政策上看,近兩年來,幾大藝術院校對文化成績占比的重視都分別有所增加。比如2018年12月,教育部就下發過相關通知,要求「省級招生考試機構應逐步提高藝術類各專業高考文化課成績錄取控制分數線」;
2020年3月13日,教育部官網又發布專欄文章稱,中央戲劇學院、北京電影學院等藝術類院校部分專業將考慮取消專業考試,按照高考文化課成績擇優錄取。
北京電影學院宣稱,作此調整,是為了強調學生應具備廣泛的人文知識與藝術修養,較好的分析能力、寫作能力和創作意識。

2021年9月,教育部官網出台政策,預計到2024年,藝術類專業將基本實現省級統考全覆蓋,各院校不再組織校考,同時將逐步提高文化課錄取成績。
中央戲劇學院戲文系碩士、藝考培訓教師趙蕪認為,藝術院校提高文化課錄取標準,是為了保證學生一定的學習能力,避免只招進來「文藝青年」。
即便藝術素養好,但如果某一科成績過於薄弱,比如幾十分的數學、英語,可能會影響其他技能的學習與理解。「數學代表的邏輯、演繹能力在劇作學習中非常重要」,趙蕪所在的戲文應用專業,更對英語更是提出了不低的要求,「考幾十分肯定不夠」。
就以演員這一職業而言,表演是感受的藝術,是創造的藝術,不需要外語算術多優秀,但至少在語言表達、閱讀理解方面,得有一定門檻。
還是開頭郝蕾質問的那一句:「讀不懂書,怎麼讀得懂劇本呢?」

「學渣」與藝術
1998年版的《水滸傳》里,宋江在潯陽樓題了一首詩:「心在山東身在吳,飄蓬江海謾嗟吁。他時若遂凌雲志,敢笑黃巢不丈夫!」
全詩由宋江的飾演者李雪健親自當場題寫,兼具形與神,不輸書法家氣勢,兜得住宋江的野心。

1998年版的《水滸傳》里,李雪健飾演的宋江
會書法也許沒什麼,但李雪健,對焦裕祿、楊善洲等重要歷史人物的扮演也皆獲全國一致好評,他能把那些人物的立體個性理解到骨子裡,嚼碎了,再用自己的方法淋漓展現。
如果肚子裡沒點墨水,想必也很難做到。其他公認的老藝術家、「老戲骨」同理。
因此,用演技來劃分「偶像」與「演員」不無道理,一定的文化底蘊、知識儲備和理解能力,能幫助演員進入角色,理解歷史背景,更準確地把握人物和情感尺度。
2021年,一部爆款古裝劇里有台詞「飄飄兮若流風之回雪,仿佛兮若輕雲之蔽月」,演員讀的時候,斷句竟在「若」字後面。
這句詞出自曹植的《洛神賦》,原句是「髣髴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颻兮若流風之回雪」,在此處,「兮」為語氣後助詞,斷句應在此處。
其實不論哪個行業,文化知識水平不見得要多高,但常識一定得有。
比如,不會寫常用成語、對着小學算術抓耳撓腮、「駕馭」讀成「駕權」、「莘莘學子」念成「辛辛學子」,甚至在袁老去世時哀悼「國土無雙」……
互聯網、採訪和綜藝暴露了他們,基礎文化常識的匱乏,與明星的光鮮亮麗、日進斗金形成鮮明對比。
「學歷」同樣可以為營銷與人設所用。某對外宣稱高考583的頂流明星,也會把「腳踝」讀成「腳裸」;因會算二元一次方程,某青年演員受到一眾明星的喝彩。總有種「此地無銀」的荒誕感,當然荒誕也是一種娛樂規則。
與之形成對比,反過來的激勵機制也失效了:學歷不太能成為「這一行」的敲門磚。
一位曾在某影視經紀公司工作過的員工對南風窗記者表示,對一些生產愛豆偶像的公司來說,最適合「捧紅」的對象,未必是業務能力最強的,而是最「沒有主見」的那個,「他最好不要有自己的思想,公司讓他做什麼就做什麼,想法太獨立的不好操控」。
在這方面,主播、網紅、偶像,都有異曲同工之處。背靠市場對「偶像」商品的大量需求,你是誰不重要,「可以變成誰」更重要。
不僅是藝考,整個社會藝術創作和傳播機制的平衡被打破了,說得好聽點,有一種流動性被打開了,不同行業都面臨一種微妙的、不可言說的可能性——可以進入公眾視線,被錢和權選中。
讓人比較擔憂的是,長遠看來,這種流動可能帶來一種傳統價值的倒錯:當網紅、當明星,是比寒窗苦讀、做社畜更快出人頭地的路。
2018年7月,新華網發布的一份調查報告《95後就業觀》顯示:超過半數年輕人最嚮往的新興職業是「網紅」和「主播」。

我認識一個親戚家的小女孩,今年剛上初一,聰明、伶俐且早熟,上網衝浪也是一把好手。平時可以輕輕鬆鬆考進班裡前三,課餘追追星,偶像是某個男愛豆,小姑娘認為他才藝兼具,為人謙遜,帥氣逼人。
可不知道她知不知道,自己的偶像今年高考成績不足400分。
對青少年來說,一個偶像的建立源自某種吸引力,比如臉、聲音、人設,而一名偶像的坍塌,可能來自於有一天偶然發現——TA身上除了那一點吸引力之外,別無所有。
最致命的是,自己在成長,我們的「偶像」在原地踏步。
編輯 | 煎尼
排版 | 准格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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