鑽石舞台

壹心理「來訪者的故事」欄目收到的投稿中，家暴是常見得觸目驚心的故事。

極端暴力下，受害者會產生強烈的恐懼、驚慌，即便離開暴力環境，身心想要修復傷痕，也並非朝夕之事。

今天故事的主人公半吊兒胡，想分享她從小被父母棍棒教育的心理歷程，以及她如何自救，讓自己徹底走出暴力陰影的經歷。

以下，是她的自述：

如此生活二十年

直到大廈崩塌

我生在農村，是多子女家庭，家庭資源很匱乏，又重男輕女，父親崇尚棍棒底下出孝子的教育方式，我們都怕他。

母親的家庭哲學是：眼淚底下誰都得聽她的，我們再不服也得聽話。

我一怕挨打，二怕有限的資源下自己被捨棄，三怕父母不愛我，所以直到上大學，都是人見人夸的乖乖女。

我與心理諮詢的相遇開始得很奇妙。我是社會工作專業，大二在上一門叫「心理諮詢」的課程，這是一門理論+實戰課，是我們必修的專業課。

老師要求同學們自行分組，每個組出一個心理諮詢劇本，上課時，由組員把劇本內容按照心理諮詢過程模擬出來，老師帶領剩下的學生們邊觀察，邊記錄，邊教學。

本來我只要老實扮演學生角色，跟着老師的思路走，好好學習諮詢技巧和理論就可以了，沒想到會出現意外。

老師分析我們組模擬時，向我提出了一個問題：來訪者經歷父親多次家暴，諮詢師為什麼完全不回應，不去問來訪者的感受？

我當時一下懵了，基於三個原因：

1、我沒有預料到老師會這麼在意這個情況。因為家暴不是來訪者主要困惑，她只是無意中提起，我原本期待老師對我們大幅描寫的其他部分給予分析；

2、劇本是我根據自己真實經歷編寫的，她的發問無疑像一把劍向我指來，我習以為常的挨打竟有這麼重要的影響力嗎；

3、她問了我從未關注過的問題，來訪者——我，作為多次承受父親家暴的人，為何從未關注過自己的感受，發覺有何不妥？而我又為何能這麼輕易將它公之於眾？

後來老師分析了些什麼，我完全聽不進去，呆坐在教室里，反覆思考最後一個問題，它像一道天雷劈中了我，從我堅硬的殼裡劈開了一條縫，接着一堆難以言狀的情緒涌了出來，攪得我非常難受。

一串念頭一直在循環：那是家暴嗎？我該有感受的嗎？我有感受嗎？我是什麼感受？為什麼我不知道……

那節課結束後，我沒有和室友一起去飯堂，我毫無食慾，也不敢告訴她們我正在經歷什麼。心裡有個聲音喊，你得做點什麼，你得做點什麼，你馬上就擋不住它們了。

心理諮詢

扯下了現實的遮羞布

我突然想起學校有個心理諮詢室，進行了快速的評估後，我下午毅然偷偷地去了那裡。

我很怕被同學看到，很怕遇到的諮詢師我不喜歡，很怕隱私會被暴露，但是這麼多擔心也擋不住我要去求救的意願，我真的撐不住了。

印象深刻的是，一個小時的諮詢，圍繞上午的意外，我展開了很多回憶，不知道從哪兒戳中淚點，痛哭流涕。

諮詢師其實就說了那幾句話：「還有呢」「好點了嗎」，然後就是頻頻點頭，和不停遞紙巾，可它們就像有魔力，把我的委屈都召喚了出來。

在那之前，我已經記不得上一次哭是什麼時候了，只知道，哭，在我們家是一種羞恥文化，是被禁止的。

父母常掛在嘴邊的話是：

「哭什麼哭，沒出息」

「不准哭了，再哭我打死你」

「就知道哭，除了哭你還會什麼」......

記不得幾時起，我已經修煉了一種超能力，絕不在任何人面前掉眼淚，哪怕到了眼角，我都可以把它逼回去。

從諮詢室出來，我感覺胸腔里像是沉睡了很久的什麼東西被喚醒了，有一種很大的解脫感。

但是更多的情緒還在不停發酵。我決定不再去做心理諮詢了，因為我發現去了一次，似乎更加難受了，我控制不了的情緒更多了。

其實，我的真實情緒是：我害怕心理諮詢，它扯下了現實的遮羞布，讓我看到自己真實的樣子，我不知道怎麼應對。

無力是因為看到了不想看到的自我的另一面。

於原生家庭，原來我一直在壓抑自己的負面情緒，討好周圍的人，即使被父親一次次暴打，非常疼痛也能瞬間屏蔽掉自己的感覺器官，把自己抽離出來；

於人際關係，把別人的評價看得超過一切，被人一點點否定都會讓我非常慌亂，比如高中時聽到朋友說，班裡人傳我高冷、不近人情，自己哭了一上午，從此改變了言行，整天變着法給同學講段子惹得大家開懷大笑。

我突然發現原來自己一點也不自信，價值感特別低：一切都以別人為中心而活着，生活一點意義也沒有。

那之後，我對原生家庭與人際關係的處理有了翻天覆地的改變。

除了舍友，我疏遠了所有人，斷了和他們的聯繫，我的地理位置為這種改變提供了天然的優勢，因為我是北方人，考到廣州來讀大學，而我舊有的關係網絡幾乎都留在了北方。

暑假我寧願留在學校也不回家，寒假回去和父母大吵了一架，因為特別雞毛蒜皮的小事。

但那是我的很多個第一次：第一次頂嘴，第一次沖他們發火，第一次在媽媽掉眼淚威脅時沒有妥協，第一次在他們罵我時沒有滿心愧疚自責，第一次在爸爸甩我巴掌時用眼神頂了回去……

而這股能量，來自那次諮詢後，我雖然害怕面對，還是借來了若干相關的心理書籍，加上自己無數次的自我覺察後，慢慢積累起來的。

那是一種新的能量，用得不熟練，而且更像一種蠻力。它指示我，不要再用以前那種討好型人格生活了，不要再做父母的乖乖女了，不要再壓抑自己的情緒了，要為自己而活！

所以凡是與此衝突者，我必反抗。誰能想到，我大學都上了一半了，居然進入了所謂的「青春叛逆期」。

但這種改變，也伴隨着未知和陌生。

比如，不討好後，我不知道該怎麼去維持和經營人際關係了，哪裡都透着彆扭；我的負面情緒得到釋放後，似乎對整個世界充滿了仇恨，不受控制地亂竄，我不知道我該怎麼辦，問題到底出在哪裡。

有時候那種矛盾的情緒會把我折磨得嚴重厭世。

大三時，又增加了一門課程《薩提亞家庭治療模式》，大概這就是我和心理諮詢的緣分，我又一次以學生的身份和它撞了個滿懷。

老師的親和力非常強，第一節課就被她身上那種氣質所吸引，一個又一個家庭案例的分析，好像處處都戳在你的心窩裡，讓你又愛又恨。

愛是因為通過接觸更多的家庭，視野拓展了，有一些疑問解開了，比如為什麼我們的父母會是這樣的父母，因為他們無能為力，只能做到這一步。恨是因為，我的問題還在，我的痛苦還是很明顯。

當她說那句「課下有想聊聊的，可以來找我」時，我又動心了。

我去找她時，已經到了學期中，在我確認好幾個學生已經和她溝通並且很安全後。嚴格意義說，那並不是心理諮詢，只能算老師對我進行的心理輔導。

談到家庭情況時，我自責萬分，老師告訴我，那不是我的錯。

談到對自我的否定和無力時，老師說我已經做得很好了。

談到對心理諮詢的抗拒和逃避時，老師傾聽完我的經歷後，告訴我我能堅持過來很了不起。

談到我們這門課時，老師說我很有悟性，鼓勵我堅持學習。

當我情不自已放聲大哭時，我看到老師的眼裡也滿是淚水.

那一刻，看到有一個人和你感同身受，我被治癒了，有股生的力量滋長起來，像是有束光照進了生命里，指引你去應該去的方向。

你擊中了我

但我依然站了起來

大學畢業後，我繼續看心理學文章，自學心理諮詢知識，進行自我療愈。

同時，我特意從事了一份銷售工作。那真是巨大的挑戰，在人際關係並不怎麼和諧的情況下，每天被各種壓力逼着與人打交道，無疑是自找苦吃。

我是把沒吃過的苦頭都吃了個遍，但是這個過程也治癒了我。

遇到最多的問題有兩個。

第一，如何拒絕客戶的過分要求，沒有學會拒絕的時間裡，我成了公司的勞模，把自己累得半死，但是對核心工作卻幫助不大，只有苦勞沒有功勞，還不被感激。我不是不懂拒絕，我是怕拒絕了，客戶會拋棄我，我的價值無從體現。

第二，如何自信地誇讚自己，因為羞於此舉，我吃了很多暗虧，失去了很多潛在客戶，我也不是不會夸，是心裡並不真的認可自己。

我想我所有的痛苦，大部分都是這兩個心理帶來的吧，自己都不認可自己，不愛自己，不憐惜自己，別人怎麼會愛我呢？

這個煎熬的過程里，我的諮詢師，我學過的心理課程，都在暗暗地為我積蓄能量，我想明白了問題出在哪裡。那一刻，我發現，想通了，難題也就迎刃而解了。我並不真的需要怎麼大動干戈。

當我第一次非常堅定地拒絕客戶的不合理要求，但是他反而更願意配合我的方案時，我別提有多高興和自信了。

當我由衷地認可自己，並且向客戶大方地介紹我自己時，我覺得世界真神奇，原來說這些話也不難啊，而且重複次數越多，我越是打心眼裡認可自己了，價值感越來越強了。

工作越來越順利時，突然發現我的人際關係質量也上了一個層次。我一下能辨認出來哪些朋友是真的關心我，哪些是我一直討好費力經營的，我對他們進行了洗牌，淘選出了那些真正能提高我幸福感的朋友，用心維護。

去年春節回家時，我帶父母去體檢，父親因為平時生活不節制，有很多影響健康的壞習慣，因此擔心得吃不下飯，但是不敢告訴我，自己嚇唬自己。我知道後，對以前的一切突然釋懷了，老虎終究也有老去的一天，況且我早就是自己的主人了，以前我沒辦法改變，但眼下我可以自己做主。

我的人生早就不一樣了，不需要誰改變。

心理諮詢於我，像是上帝伸出的那隻手，指引了我解救的方向。我順着這個方向爬了出來，雖然花的時間有點長，但值得。有些路，就是沒有捷徑，只有自己一步步往前走，才能找到出口。沒有這場相遇，我想人生大概會很無趣。

不管是在工作中，還是生活中，我都遇到了很多和我一樣經歷心理危機的朋友，他們很信任我，找我傾訴。

每當有必要時，我會建議她們去找一位專業的心理諮詢師尋求幫助，因為我由衷認為，每個人的生命都值得被這束光點亮。

身體受了傷，我們會去消毒、上藥、包紮、謹慎護理。而心靈，應該受到同樣的對待，因為它更為隱秘，放任不管，傷口更難癒合。

如果你也有尚未處理好的創傷，那麼，相比於熬着，主動尋求專業幫助，可能是更好的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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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岳莉

李老師是國家二級心理諮詢師，從業10年，服務時長超過1414+小時，對女性成長、童年創傷、親密關係、抑鬱焦慮有豐富經驗，擅長療法為心理動力取向、認知行為療法、整合取向、完形治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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