鑽石舞台

文 |馮麗妃

牙科專家發表機械工程領域的論文，醫學、經濟、金融領域專家發表流體力學相關論文……正常學者真能如此跨界做研究嗎？

近日，知名開放獲取期刊《科學報告》（Scientific Reports）接連對該刊兩篇論文表達「編輯關切」。其原因主要為作者身份問題。

《中國科學報》記者檢索發現，兩文作者群體大都來自印尼、伊朗、俄羅斯，其中一篇還涉及一名中國一作。同時，兩文均有作者所在專業領域與發表論文主題「風馬牛不相及」。幾個月前，類似原因還導致該刊另外一篇論文被撤稿。

德國柏林自由大學社會學學者Anna Abalkina今年3月發表的一項研究中提到，俄羅斯有一家專門出售論文署名的經紀公司，根據署名位置和期刊的影響因子等，其作者身份有不同的定價，費用從1700元到近5萬元人民幣不等，第一作者的位置通常更貴，起價3000元。

據報道，這類跨國生意的版圖近年來正在不斷擴張，相關論文已滲透至許多大型學術出版機構下屬期刊，讓期刊編輯防不勝防。

根據其官網介紹，《科學報告》是世界第五大被引期刊，2021年被引用超過69萬次。不過，一些學術吹哨人認為，該刊可能已經被「買賣作者身份」的機構盯上了。

7月14日，《科學報告》對一篇關於納米流體流動數值研究的論文（以下簡稱A文）表達關注。其通訊作者Meisam Babanezhad所列機構為伊朗伊斯蘭阿扎德大學機械工程學院和德黑蘭山德曼工業戰略公司人工智能部門。

7月14日被表達關切的A文。論文第一作者來自印尼棉蘭區域大學數據科學和計算機智能專業；第二和第三作者來自北蘇門答臘大學計算機專業。第四五六位作者來自俄羅斯醫學、經濟和和金融領域。通訊作者來自伊朗。

儘管阿扎德大學很容易檢索到，但所謂的山德曼工業戰略公司，網上似乎沒有任何關於其存在的蛛絲馬跡。

山德曼只是伊朗一個地區的名字。《撤稿觀察》網站在出版數據庫中找到了13個「山德曼」相關條目，包括兩本書的章節和11篇期刊論文。

其中，Babanezhad是所有這些期刊論文的共同作者。蹊蹺的是，他在ORCID（開放研究者與貢獻者身份識別碼）網站的通信地址是越南維新大學（Duy Tan University），而非伊朗的相關機構。

該論文的幾位其他作者也引人注意。

例如，Mariya Kuznetsova是莫斯科國立謝東諾夫第一醫科大學的一名醫生；Andrey Leonidovich Poltarykhin來自莫斯科普列漢諾夫經濟大學農業管理領域；Vadim V. Ponkratov則來自俄羅斯聯邦金融大學。他們過去從未發表過任何與納米流體和粒子有關的論文。

對此，《科學報告》主編Rafal Marszalek表示，「有讀者聯繫我們，表達了對一些作者的專業知識似乎與論文內容很不一致的擔憂。我們把問題反饋給作者，收到他們的解釋後，發布了編輯關切聲明。」

該聲明警示讀者：A文作者身份存在不規範的跡象，一些作者的專業知識與論文主題不匹配的情況已經引起關注。儘管作者在論文提交過程中提供了增加其他作者的解釋，但並未詳細記錄所有作者的貢獻。

對於編輯關切申明，Babanezhad及其他4位A文作者都不認同，Kuznetsova和Poltarykhin則未對該刊編輯的信件做出回復。

值得注意的是，今年2月，A文團隊成員發表在《科學報告》的另一篇關於電價預測的論文（以下簡稱B文），因為抄襲、作者貢獻度等方面的質疑，已被撤稿。

2022年2月10日，B文被撤

B文和A文的一作，均是來自棉蘭區域大學數據科學和計算機智能領域的Rahmad Syah。

不止如此，7月5日，《科學報告》對另一篇關於利用分子動力學模擬碳納米顆粒改善常規混凝土力學性能的研究（以下簡稱C文），也表達了與A文類似的擔憂。

該文第一兼通訊作者為長江師範學院土木建築工程學院教師趙亮。其他作者來自伊朗、印尼和俄羅斯的機械工程或計算機領域。其中，第五作者Pavel Kamenskov是莫斯科第一國立醫科大學的一名牙科醫生。

在收到編輯關切信件後，C文通訊作者Davood Toghraie同意編輯關切，其他作者均未做出回應。

7月5日被表達關切的C文

「來自牙科的專家發表機械工程領域的論文，來自經濟、金融和醫學領域的專家發表流體力學的論文，想象一下這些主題與作者的專業知識之間有多遠。你不覺得這看起來是在買賣作者身份嗎？」學術打假「偵探」、莫斯科斯科爾科沃科技學院的Alexander Magazinov質疑道。

《科學報告》並未就這種觀點作出回應。但《撤稿觀察》表示，最近的很多線索說明，這幾篇涉事稿件均與此類學術造假有關。

Magazinov所指的「作者身份買賣」並非無的放矢。

2019年，《撤稿觀察》曝光過一家俄羅斯經紀公司，其聲稱曾在2000多篇論文中為一萬多名研究人員代理作者身份。隨後，專業信息諮詢服務機構科睿唯安向其發出勒令停止函，但這並未對其生意產生任何影響。

從那時起，德國柏林自由大學社會學家Anna Abalkina一直在關注這家公司所運營的網站（www.123mi.ru）。她在今年3月發表於預印本服務器arXiv上的一項研究中，分析了該公司「繁榮」的業務。

通過分析發布在該網站的1000多個廣告，她發現至少有419個廣告可能與後來出現在幾十種不同期刊上的手稿相匹配。

其中100多篇被確定的論文發表在由知名出版商運營的68本期刊上，大多數是專業出版物。

Abalkina表示，在該網站最近簽訂的合同中，俄羅斯作者的數量超過了其他國家。其作者身份價格取決於在作者列表中的位置以及期刊的影響因子，費用從1700元到近5萬元不等，第一作者的位置通常更貴，定價3000元起。基於相關統計，Abalkina估計從2019年到2021年，該公司共賺取了逾4300萬元。

《科學》雜誌曾多次聯繫該公司，後者稱其總部位於莫斯科，並在烏克蘭、哈薩克斯坦和伊朗設有辦事處。其領英主頁顯示，其主編是烏克蘭語言學者Ksenia Badziun。

最近，《撤稿觀察》還發現另外兩個與俄羅斯公司相似的機構：位於伊朗的網站Teziran.org和拉脫維亞的科學出版商SIA。它們均聲稱可以出售作者身份，提供各種主題的現成文章出版服務。

而前述《科學報告》涉事論文作者群體所在的國家也出奇地相似，均包括俄羅斯、伊朗、印尼。一些專家認為，那裡極可能是進行作者身份買賣的「論文工廠」所在地。

那麼，作者身份買賣是如何躲過期刊審稿人把關的？

科睿唯安數據庫Web of Science主編Nandita Quaderi認為，其運作策略可能利用了出版過程中的一個漏洞，即允許作者在手稿被接受後添加其他人的名字。這使得一些作者在論文手稿被接收後，將相關信息告知論文作者身份買賣網站，由其向外兜售論文署名權。

不過，有專家指出，一些無底線的掠奪性期刊可能也參與了論文買賣。上述俄羅斯網站就赤裸裸地聲明：該網站已經與一些期刊分享了相關收入，以確保其參與該計劃。

正如Abalkina所說，這種操作的規模和厚顏無恥難以想象。讓更多科學家擔心的是，這些偽造作者身份的論文，將會破壞公眾對科學的信心。

針對作者身份買賣現象，一些期刊出版商表示，他們正在調查一些引起關注的論文，並加強出版流程的審查。

「『論文工廠』對研究和出版界都不利。」施普林格•自然的研究誠信主管Chris Graf表示，除了調查個別案件和撤回有問題的論文，他們一直在審查出版流程，並在技術上進行投資，以幫助識別企圖操縱其出版系統的行為。

出版倫理委員會和國際醫學期刊編輯委員會也發布了指導意見，幫助期刊編輯阻止購買作者身份的行為。他們建議，編輯應要求那些提交手稿後想添加名字的作者，提供所有署名作者的各自貢獻和簽名許可。

目前，讓期刊編輯在論文出版前找出有相關欺詐行為的作者，仍有挑戰。

Abalkina表示，為了使交易更為隱蔽，很多論文工廠的合同都有保密條款。即便確認一些論文存在作者身份買賣情況，相關作者也不會據實以告。

另外，為了避免編輯的審查，涉及論文買賣的國際出版商採取了一種策略，即不再重複針對同一種期刊發文，這讓編輯很難察覺到一些異常。

但她表示，也有一些線索可以發現這些行為，比如一篇論文作者來自多個不相關的學術部門，意味着他們現實中不太可能合作。另外，作者的專業與論文手稿的主題不匹配也是線索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