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常有人問我，為什麼要讀古詩文，言下之意是，古詩文都是古代的東西，這麼難，現在人們又那麼忙，何必去讀它呢？一是對付考試。從小學三年級到高中三年級，語文課本里都有古詩文，近年來又增加了不少篇目。中考、高考，都要考古詩文，大多還是課外的，要靠你平時積累的知識和閱讀技能才可以對付。如果沒有真正培養起古詩文的閱讀能力，僅僅是死記硬背課本里那些選篇和語詞解釋，肯定不會取得好成績。這是一個很現實的問題。假如你再追問，為什麼我們的語文課上要學那麼多古詩文呢？閱讀古詩文，是你了解和掌握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途徑，古詩或古文，多用文言寫，讀不懂，就沒辦法弄懂傳統文化，語文素養方面就缺了一大塊。打個比方說，只能閱讀現代文、白話文，不能閱讀古詩文、文言文，就好像是跛腳，走路一瘸一拐，沒法保持平衡。讀不懂古詩文，你的語文素養是跛腳的。
圖/unsplash二是獲取精神力量。我們生活中會遭遇很多人，很多事，這個世界每天也在發生很多新鮮事。面對這些人和事，有時我們難免會有困惑，甚至遭遇挫敗，感到沮喪。假如你飽讀古詩文，了解了歷史上曾經發生過的許多事，認識了過去時代的很多人，你的困惑、沮喪或挫敗感也許就會少一些。說「太陽底下無新事」當然絕對了些，但我們的確可以從古詩文中讀到很多事，以及過去人們的想法、情感，對你了解當下，解決困惑，擺脫困境或許有些用處。有的歷史學家認為，鑒往事並不能知來者，在絕對意義上是這樣的，我們甚至無法真正了解過去。比如，我們永遠不可能真正理解杜甫遭逢的磨難和內心深處的痛苦，但相對而言，試着去了解過去，總比拒絕去了解過去來得強，而古詩文，正是「過去」的文字承載物。它能給我們提供一種精神力量，使我們在人生的逆流里能繼續撐下去，不被衝垮。
圖/pixabay三是陶冶性情。這個聽上去有點虛，但我相信每一個喜歡閱讀古詩文的人都有切身體會。時間是最好的篩子，我們今天讀到的古詩文，正是這個篩子篩選出來的，《全唐詩》49403首，唐代詩歌實際數量當然遠不止於此。陶淵明在他的時代地位並不高，宋人覺得他特出，今天說他是魏晉南北朝時期最重要的詩人，恐怕不會再有異議。讀其詩，可以感受到他對大自然的熱愛和對人生的徹悟。朱光潛說：「他和我們一般人一樣，有着許多矛盾和衝突；和一切偉大詩人一樣，他終於達到調和靜穆。」（《詩論·陶淵明》），魯迅則說他也有「『金剛怒目』式」，「並非整天整夜地飄飄然」（《且介亭雜文二集·「題未定」草（六）》）。陶淵明最終是否真正達到「調和靜穆」，還是保持着「金剛怒目」，這可以留給學者們去討論。普通讀者閱讀陶淵明，喜歡靜穆就取其靜穆，喜歡怒目就效其怒目，靜穆，固然是陶冶性情的結果，當怒則怒，懦夫陶冶成大丈夫，不也是很痛快的麼？
圖/pexels假如我們認為閱讀古詩文確有必要，那麼接下來的問題準是：古詩文怎麼讀？中國古書，據《中國古籍總目》著錄，約有20萬種，從先秦至明清，可謂浩如煙海。具體到每一篇古詩文，我們面對陌生的篇章，究竟該從何處入手？明初學者趙謙說：「讀書非識字義之所載所該，則於上達乎何有？」（《遺言》）他強調讀書先要弄清字義，後來，「讀書必先識字」成為清代很多學者的共識，就連《鏡花緣》中女子也懂得這個道理了。識字之後，「由字以通其詞，由詞以通其道，必有漸」（戴震《與是仲明論學書》）。掌握字詞的意思，然後再熟悉固定的和特殊的文言句式，這是閱讀古詩文的第一步。
圖/unsplash有時候你會發現，即使掌握了這些，把字詞串起來還是不明白作者到底在說什麼，這就需要疏通文意。有些古詩文，對於其中的難字難詞，今人已經有詳細注釋，但詩意文意並不是字詞意思的簡單疊加，古人作詩文，自有行文脈絡，作者想說的意思，按照某種順序和邏輯展開，古人所謂「鋪敘次第」「抑揚開闔」（呂祖謙《古文關鍵》）等等，只有掌握了這個文意脈絡，才能真正讀懂作者的意思。尤其是古文，裡面往往有不少套話，作者喜歡托古言志，粗看起來，這一篇和那一篇說的意思好像差不多，這時候就需要捕捉作者真正的意圖，抓住關鍵性的差異信息。這是閱讀古詩文的第二步。
圖/pexels讀懂了詩文的意思之後，還要懂得去欣賞，這就需要培養一種閱讀的品味和審美的眼光。南宋大儒朱熹曾經以林逋《山園小梅》中最著名的一聯「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為例，來說明識得詩文妙處的重要性：大凡事物須要說得有滋味，方見有功。而今隨文解義，誰人不解？須要見古人好處。如昔人賦梅云：「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這十四個字，誰人不曉得？
然而前輩直恁地稱嘆，說他形容得好，是如何？這個便是難說，須要自得言外之意始得。須是看得那物事有精神，方好。若看得有精神，自是活動有意思，跳躑叫喚，自然不知手之舞，足之蹈。這個有兩重：曉得文義是一重，識得意思好處是一重。若只是曉得外面一重，不識得他好底意思，此是一件大病。（《朱子語類》卷一一四）
朱熹說，理解這一聯詩，不能僅僅知道它的意思，還要懂得它寫得好在哪裡。你要讀懂詩句的言外之意，看出它形容「那物事有精神」。所以，朱熹明確把「曉得文義」和「識得意思好處」分作兩件事，前者是表層的，後者是深層的，不懂得作品的「好處」，在朱熹看來，「是一件大病」。懂得欣賞詩文之美，養成閱讀詩文的品味，這是閱讀古詩文的第三步。我們要讀懂古詩文，還需要掌握必要的古代歷史和文化知識。一方面，古詩文本身是歷史的文本，其中經常涉及古代職官制度、地理方位、人物事件和典故等，這些對於當代讀者而言，都是「攔路虎」，不了解這些知識，閱讀時往往寸步難行；另一方面，古詩文本身包含的歷史文化信息，也可以幫我們打開一個新的窗口，讓我們去進一步深入洞察傳統文化的各個領域。學習歷史文化知識和閱讀古詩文技能的培養，是一個互動的過程，兩者相輔相成。這是閱讀古詩文的第四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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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詩文的讀者，畢竟生活在當代，除了少數有興趣的創作者，大多數人平時不可能也不需要寫作詩詞古文，但這並不等於閱讀古詩文對我們的日常寫作毫無助益。且不說文言文和白話文本身就有着割不斷的內在聯繫，即使從實用的角度而言，通過閱讀古詩文，掌握一些文言表達方式，對白話文的寫作肯定是大有裨益的。朱自清是現代散文大家，也是傑出的古典文學學者，他的《荷塘月色》里有一句話：「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面，彌望的是田田的葉子。」這個白話文句中，「彌望」和「田田」都是古詩文里常用的詞語。孟浩然《陪張丞相登嵩陽樓》：「林莽北彌望，沮漳東會流。」高適《苦雨寄房四昆季》：「彌望無端倪，北風擊林箊。」「田田」就更多了，最著名的當數漢樂府《江南》里的「江南可採蓮，蓮葉何田田」。謝朓《江上曲》還有「蓮葉尚田田，淇水不可渡」。古詩文的語詞，用在現代散文里，如鹽入水，渾融無跡。魯迅以提倡白話文為己任，1919年1月16日給好友許壽裳的信里甚至說「緣中國古書，葉葉害人」，可是他為好友曹靖華之父寫的《河南盧氏曹先生教澤碑文》，通篇文言，讀其中一段，便足見識魯迅的文言功力：「盧氏曹植甫先生名培元，幼承義方，長懷大願，秉性寬厚，立行貞明。躬居山曲，設校授徒，專心一志，啟迪後進，或有未諦，循循誘之，歷久不渝，惠流遐邇。」當下，古詩文中元素運用於寫作，可能應用性文類更需要。一份邀請函，幾句祝福語，一封感謝信，如何得體措辭，有時還真得靠你古詩文的修養呢。運用古詩文幫助日常寫作，這是閱讀古詩文的第五步，當然，這已經不僅僅是閱讀，而是古詩文對我們的一種回饋了。
圖/pexels（以上內容作者為《中國詩詞大會》命題專家、華東師範大學中文系方笑一教授。）華東師範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師，中國歷史文獻研究會理事。央視《中國詩詞大會》命題專家。著有《唐宋八大家散文選》《古文觀止解題匯評本》《詩家十講》。三聯中讀《方笑一·100首詩詞裡的九種人生》《聽吧！唐詩》課程主講人。▼點擊下圖，立刻報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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