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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為「三聯生活周刊」原創內容

8月14日,知名早教機構「七田真」關閉了北京地區的11家門店,七田真總部稱,部分七田真中心遭遇了不同程度的維權糾紛,嚴重影響教學秩序,因此決定暫停課程服務。上千名家長請求退課,至今沒有得到回應。

近兩年,像七田真一樣知名的連鎖早教品牌在全國接連閉店,消費者維權行為不斷發生。倒閉潮的背後,國內早教機構曾有過「粗暴」的繁榮期。一些行業從業者偶爾也懷疑:這個行業會被淘汰嗎?


記者 |李曉潔

閉店的「套路」


魏曉藍記得很清楚,她陪女兒上的最後一節早教課在7月31日早上。那天是周日,按照以往的慣例,她帶着兩歲三個月的女兒,開車十分鐘去家附近的「北京七田真亦莊中心」上早教課。「七田真」是一家國際連鎖的老牌早教機構,今年3月,她在朋友的推薦下剛買了60節課,每節課50分鐘,共一萬八千元。機構要求家長跟孩子共同上課,因此每周末,她都抽出半天帶女兒去上課。

「我們上了九點半最早的一節課,那天早上特別熱,教室空調不好使,我們還用了風扇。」魏曉藍回憶那節課,跟往常一樣「課堂非常和諧,孩子也專注」。但下課後不到半小時,她在課程群里看見有人說機構斷電了,很快,群里發通知稱,七田真亦莊中心電路維修,暫時閉店。

《加油!媽媽》劇照


「我當時就覺得不對勁,電路維修的說法肯定是套路。」魏曉藍這麼懷疑是有原因的,就在亦莊中心停電半個多月前,七田真通州中心也以同樣的理由暫時閉店,沒過幾天,通州中心就發布「致家長的一封信」,稱通州中心因經營問題,課程流轉至亦莊中心。當時,她一位在通州中心上課的朋友就告訴她,流轉課程只是表面說法,實際上,朋友根本約不上亦莊中心的課,課程費也退不了。朋友提醒魏曉藍趕緊退費,但按照七田真機構今年剛修改的退費規則,退費請求的審核就要等待半年,審核通過後,再分12期退費,魏曉藍覺得太麻煩,沒有申請。
停電一周後,就像魏曉藍擔心的那樣,8月8日,七田真亦莊中心也發了「致家長的一封信」,稱課程將分流到北京其他9家中心,只不過這次的分流沒有維持很久。8月14日,一份落款為「北京七田真」的通知稱,部分七田真中心遭遇了不同程度的維權糾紛,嚴重影響教學秩序,因此決定從2022年8月14日起暫停課程服務,而魏曉藍購買的早教課還剩下53節。

在買課之前,魏曉藍已經做過功課,這家機構在朋友中口碑不錯。根據官網資料顯示,七田真是一家日本早教品牌,有63年的歷史。2009年被思可教育投資開發(深圳)有限公司創始人馬思延引入中國,在北京、上海、福建等20多個省市開設110多家門店,其中北京就有11家。她從沒想過這家機構會閉店。


根據公開資料,早教,一般是指孩子0-6歲接受的入學前教育,一堂課最多教6個孩子。邰山是國內早教領域的從業者,入行13年,現在從事早教行業相關的諮詢工作。他告訴本刊記者,國內市場的早教機構通常有兩類:一種是運動類,這類機構場地大、注重鍛煉孩子的身體能力,是早教機構的主流;另一種是全腦類,這類機構場地小,通常十幾平方米一個教室,注重培養孩子的思維、樂感等能力。七田真屬於後者,是全腦類早教機構的高端品牌。七田真機構基本都開在商場、寫字樓里,每節課300多元,是市場上收費最貴的早教機構,在業內口碑一直也不錯。這次北京的七田真機構倒閉,邰山跟大多數家長一樣,有些驚訝。

但在七田真工作的員工眼中,倒閉早已有了徵兆。
楊情是七田真北苑中心的銷售主管,去年8月底入職。入職前,他是一家k12英語培訓機構的銷售主管,因為去年發布的雙減政策,培訓機構決定關閉,也賠償了員工和家長的損失。楊情在求職過程中,發現七田真在早教領域知名度很高,並且課程單價最貴,這有利於銷售的業績提成。但他剛入職,2021年9月,七田真的工資發放日就從每月10號延遲到25號。到了今年,他能感覺到公司想努力賣課。「每出一單,會獎勵銷售500到1000塊,以前最多在群里發200塊紅包。」
今年4月,公司發不出工資了。一開始,楊情和其他員工一樣,理解公司因為疫情原因,經營節奏出現問題,但到了5月,工資和社保還是沒着落,一些員工開始辭職。7月初,七田真還組織了一次嗨購節活動,楊情和北京其他中心的銷售被要求到東五環一家賓館,接受三天的營銷培訓,「我們當時根本不知道七田真快倒閉了,還想着幫公司賣業績,當時課程價格比平時便宜近一萬塊,三天的活動,北京賣出了大約200萬的業績。」楊情說,大概因為業績不錯,6月份的工資按時發了,但沒多久,他看到北京幾家中心轉移、閉店的通知,那時他才意識到公司可能在進行最後一波「圈錢」。「有的家長在閉店通知前幾天還買了課,這對我們銷售打擊也挺大的,因為我們也被騙了。」
8月初,楊情離職。他所在的北苑中心,很快也以電路檢修為由停課、閉店。他從同事那裡得知,北苑中心欠了物業50多萬房租,海淀區的一家店,欠了物業300多萬房租。離職後,他和絕大多數同事去申請了勞動仲裁。而作為家長的魏曉藍,她進了幾個七田真的家長維權群,她粗略估計,單是亦莊中心的家長加起來,損失就有上千萬。

曾經的繁榮


事實上,早教機構倒閉已經不是什麼新鮮事。疫情以來,一些像七田真一樣的連鎖早教機構接連閉店,社交網站上常有消費者維權的聲音。

2021年9月,成立29年的老牌早教機構科貝樂陷入「跑路」傳聞,北京、深圳、上海的科貝樂相繼宣布停業。一位家長在社交網站上分享自己的維權經歷:打12345投訴、報警、提起訴訟等,但警方以證據不足的原因沒有立案,直到現在,她的訴訟也沒有更多進展,兩萬元課程費還沒退下來。

在七田真發布北京地區閉店通知的前兩天,8月12日,早教機構排名前五的金寶貝,宣布重慶地區的7家分店暫停運營,依法進行破產清算。金寶貝於1976年成立,2003年進軍中國市場。截至2021年,金寶貝在國內開設了近600家早教機構,覆蓋近200個城市。在重慶地區金寶貝「致家長書」中,提到停業原因是受疫情、雙減政策等外部環境的影響,投資方對今後的運營失去信心,導致引資失敗。
圖|視覺中國
不僅是重慶地區,目前,金寶貝上海、寧波、天津、濟南等地也相繼有分店關閉。與金寶貝一樣,在業內排名靠前的高端早教機構,如美吉姆、紐約國際等品牌,今年四月以來,在北京、上海等地的分店也都有門店暫停營業,仍未複課,家長退費也要經過漫長的等待。

七田真出事前,魏曉藍和楊情也曾注意到這些頭部早教機構的倒閉。「我是看到了,但這種事北京不算多,火沒燒到自己身上,也沒意識到自己真會遇上倒閉。再說孩子也喜歡去上課,覺得有收穫。」跟魏曉藍一樣,採訪過程中,多位家長告訴本刊記者,他們並不否認七田真的教學質量,希望課能繼續上,機構繼續辦下去,退費是他們最後的選擇。這種對機構質量的信任,跟邰山的判斷一致,「在二三線城市,一些家長寧願開車半個小時,也要帶孩子去大機構上課。」

邰山告訴本刊,早教機構起源於日本、美國等地,2000年前後,上海開了第一家名叫「東方愛嬰」的早教機構,其他城市也陸續有相關機構開業,華夏愛嬰、新愛嬰等等,算是本土早教品牌的開端。
2003年後,一些美式、日式的早教品牌進入國內,金寶貝就是當時的代表品牌。2009年,也就是邰山剛入行那年,他已經能感覺到早教行業在飛速上升階段。「各類品牌像雨後春筍一樣,在各個城市布了很多店,很雜很粗暴,但很繁榮。」邰山說,當時行業起來了,政府部門對機構資質的審核、監管卻非常少,「只要你稍微有點經營頭腦,基本上都是盈利的。」
北京某早教機構,孩子們在上課(圖|視覺中國)

這種繁榮持續到2017年左右,早教行業有了第一波「洗牌」,開始接連出現早教品牌閉店的狀況。邰山說,這與加盟店模式的引入有關。當年,一些品牌幾乎是無門檻地放開加盟。「只要給錢就能加盟,卻給不了運營、課程設計上的支持,一些小公司可能直營店還沒做好,更別提加盟店了。這就產生很多投訴,直接導致後來一些本土品牌的消失。」


2019年被稱為早教行業風雨飄零,卻迅猛發展的一年。有機構統計,這一年,24家早教品牌出現閉店狀況。也是這一年,國家從政策上嚴格區分了托班和早教,其中托班歸衛健委、教育局管理,早教機構則歸文化市場監督管理部門管理。這意味着,辦理托班需要更高的資質,場地、消防等要求更高,手續也更難審批,早教機構的資質門檻相對較低,但營業範圍限定在親子教育。
現在回看,邰山覺得2019年算是行業的頂峰,他的收入也在那年達到最高。他總結,當時城市家庭對孩子教育的重視,有些已經到了焦慮的地步,這讓作為從業者的他 「會用一種發展的眼光想問題,甚至可以說是幻想,認為行業往後會一年比一年更好,收入更高。」

脆弱的資金鍊


邰山對行業的「幻想」不是沒有根據,本刊記者採訪的幾位家長中,幾乎每個人都給孩子報了不止一家早教機構,涵蓋了運動類和腦力思維類品牌。一位家長兩三年前報了幾家早教機構,起因是看到社交平台上很多家長都在給孩子上早教課。魏曉藍報早教課,有個想法是希望拓寬女兒的社交面。「我們平時生活都在小區內,比較單調,孩子也比較內向,早教課能提升她的社交能力。」

《母親遊戲:她們的階級》劇照
但2020年疫情過後,一切都變了。邰山說,早教機構不同於其他培訓機構,孩子年齡集中在3歲左右,而且大部分是運動類早教,所以不適合將培訓內容轉為線上,一旦被封控,收入約等於零。邰山平時在上海工作,他記得,2020年初疫情剛暴發時,上海的培訓機構停工大約5個月。復工後,當時就有一批早教機構倒閉。一些沒倒閉的品牌也不再擴張,「及時止損。」
「在早教行業,現金流是支撐機構做下去的基礎,也是最重要的因素。但培訓機構跟餐飲、娛樂場所一樣,一旦有病例,最先關閉的就是我們。」 邰山說。但封控後,機構的房租、人工成本還需要支付。七田真的銷售主管楊情計算過,即使在北京五環外的分店,商場分店一個月租金十多萬,再加上水電費用、十多個員工工資等,成本大約二三十萬,有時候,楊情所在分店一個月的業績還不夠成本。

邰山分析,像七田真這類走高端路線的早教品牌,商業宣傳、廣告等投入也是一種成本,當商業色彩逐漸增加,對現金流的要求也更高。他觀察,近幾年高端早教品牌的課包越推越大,這意味着預付款越收越多。十多年前他剛入行時,課程包最低12節,現在上海早教機構的課包,一般最低也要60節。這種情況下,機構的資金鍊條越拉越長,也更脆弱,一旦遇到不可控的風險,就容易負債、資金鍊斷裂,從而導致機構倒閉。

七田真早教(圖|視覺中國)

新冠疫情兩年多來,邰山覺得2021年是相對平穩的一年,「大家都在療傷,能撐下來的機構,是相對有實力的。」但今年3月開始,先是上海因疫情原因,早教機構停業三個多月,四月底北京又有了一波新增病例,早教機構停業一個多月。「這些連鎖機構在一線城市的損失太多,所以經常能看到一線城市機構倒閉的新聞。」
另外,去年的雙減政策也間接影響了早教行業。「這就像是蝴蝶效應,雖然早教跟雙減不沾邊,但雙減後倒了一大波機構,失業的人湧入早教行業,他們可能並不熟悉早教的規則和特點。而且一些家長確實受雙減影響,不想『雞娃』了,這也損失了一小部分客戶。再加上這兩年不斷有早教機構閉店跑路,也影響這個行業其他品牌的聲譽,是一個惡性循環。」邰山說,這幾年反而是一些本土的小型早教機構,在小區的門面房開店,做社區型的早教,房租、用工成本等投入較低,支撐得相對久一點。

邰山現在經常擔心早教行業的未來,擔心再也不會有繁榮期,甚至行業可能被淘汰。而作為受害者的家長們還想不了那麼多。一部分家長仍在維權,魏曉藍告訴本刊記者,七田真北京地區關閉半個多月來,沒有一個領導層的人與家長交涉後續的退費事宜,她所在的亦莊中心受害者群里,200多個家長,差不多有一二十個人去法院提起個人訴訟,目前法院已經受理。

早教機構「歐趴」閉店後,家長維權現場(受訪者供圖)

一位家長、同時也是律師,他告訴本刊記者,訴訟的結果大概率會是勝訴,七田真中心會被列為失信被執行人、七田真的法定代表人會被限制高消費等,但企業很可能已經轉移資產,課程費要回來的可能性非常低。他覺得這類事件,維權的難點是:企業以經營風險為由,逃避自身的法律責任。「比如公司明明知道企業已經無法繼續經營下去,還在對外大量宣傳和招募家長繳費,這從主觀上來說就是以非法占有為目的,騙取公私財物的行為了,從法律上來說已經涉嫌詐騙。」
還有一部分家長不再繼續維權,他們擔心的是孩子忽然中斷的早教課。一些家長聯繫上七田真曾經的老師,讓老師以私教的身份繼續到家裡上課,只是價格低了很多。

在七田真維權的群里,魏曉藍看到,最近又有一家名叫「歐趴」的早教機構閉店,一些家長商量着聚集到一起,去店門口維權。

(為保護受訪者隱私,文中所有人物皆為化名)


排版:紅蛋/ 審核:然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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