鑽石舞台

冰島正在成為許多人素未謀面的故鄉。他們將微信所屬地設置在千里之外的冰島，去旅遊局的官微下留言「接我回家」。那些未曾親眼見證的極光和冰川，陌生又熟悉，令人心馳神往。

2021年8月，鄭硬氣來到冰島雷克雅未克讀書，同時做起了「夕陽販子」的行當。她開着一輛二手破車，不舍晝夜地追逐落日——字面意義上的「不舍晝夜」，因為極晝期間，冰島的黃昏在午夜十二點才會姍姍來遲。

點開她的手機相冊，一兩萬張冰島夕陽的照片如同待價而沽的新鮮商品，組成由粉到橘的漸變光譜。但是夕陽於她不僅是眼中風景，還是內心對於自由的終極嚮往。她的冰島故事，關於夕陽和極光，也關於夢想和自我實現。

以下是鄭硬氣的講述：

做一名夕陽販子

所謂「販子」，做的都是批量收購、批量售賣的生意。而我作為「夕陽販子」，批量販售的自然是冰島的夕陽。如果販賣落日真的可以謀生，那我絕對是一名億萬富翁。

每個黃昏我幾乎都會出門。來冰島一年多，我的手機里已經留存了一兩萬張冰島日落。如果你點開我的相冊，會發現大部分縮略圖都是粉色、橘色、黃色的方形色塊。手機512G內存，照片占了490G，其中大多數都是日出和日落。硬盤、iPad、百度網盤也全都塞滿了。

追逐落日的習慣，從我還在杭州生活時就有了。夕陽是我的精神食糧，也是抗抑鬱良藥。當我難受沮喪的時候，只要看看美麗的夕陽，心情立馬多雲轉晴。之所以想要「販賣夕陽」，也是希望將這份快樂分享給所有人。

不錯過每一份夕陽，是我來冰島後未曾改變的初心。

它可以採摘於家裡、學校、車裡、泳池、山川、橋樑、公路、輪船、飛機，時間是下午三點或凌晨十二點；它有紅色、黃色、紫色、粉色、橘色，可以是絲狀、線狀、斑駁不清的、密集的；有時也會有咖啡的味道、大海的味道、青草的味道……總之，我出售的夕陽貨品齊全，保質保量。

我常常獨自出發，但有一回卻在冰島海邊，陪一隻貓看了一場夕陽。

那隻貓素未相識，卻十分自來熟。在我腿上來回蹭，或者乾脆一屁股坐在我腳上。有時又跳上礁石，一動不動看向遠方，期間時不時回頭看我，像在檢查我有沒有陪着它。如果我稍微離它遠點，它就踱步過來貼貼，還在地上打滾，嗲聲嗲氣地「喵喵」叫。幾番折騰後，我索性就坐在礁石上陪它一起看夕陽。

那天夕陽還是很溫柔，沒有特別震撼的色彩衝擊，但是雲朵很有層次感。九點多的時候，太陽徹底消失了。天黑後，那隻貓招呼也不打就走了……所以我是做了一回陪看夕陽的工具人?

冰島午夜，

從日落看到日出

在冰島，我常常分不清追的到底是日落還是日出。

在極晝降臨的日子裡，日落與日出的間隙被無限收縮，直至親密無間。我經常在晚上十點多爬到宿舍附近的山頂，或者去學校後面的海岸，看上很久的日落。太陽不會真正離去，只在海平線上休憩。那段時間正逢冰島火山爆發，絢麗的火山也會和未曾離開的太陽一起參與製造黃昏。

極晝期間，我習慣在午夜開車遊蕩，採摘沒有回家的夕陽。那次在西峽灣，我從6月16日看日落看到了6月17日。

深夜12點，夕陽方才變換色彩，粉色的雲緩緩出現。當我們從山頂下到瀑布時，橘色鋪滿了整個天空。爬上瀑布後再看，天空燦爛得像放了一把熊熊燃燒的大火。

漸漸地太陽變得溫柔，此時已是日出，淡淡的黃色與粉色夾雜，最後共同轉為白晝的藍，但是遠處山尖上那一點點雪，還在泛着粉色的光。

那天晚上，我像是欣賞了一部長達4小時的日落電影。雖然我整個人困到大腦混沌，卻仍然被眼前的景色震撼到失語。西峽灣日落是冰島的最後一縷霞光，還未來得及售罄，新的陽光就已經擺上了貨架。

如果說夕陽是精神鴉片，那麼極晝的午夜便是我醉生夢死的天堂。更幸福的是，極晝期間每天可利用的時間變得很長很長。我可以21點去學校，22點去健身房，23點去海岸溜達，0點在山頂發呆，凌晨1點和霞光say hi。除了睡覺的六個小時，其餘時間我都在做有意義的事情，哪怕只是單純地開心着。

有人問我，極晝時會睡不着嗎？對我來說不會，心無煩惱，何來失眠？當然你們還要知道，有一個東西叫作窗簾。

尊重陽光的冰島人

冰島人非常喜歡陽光。相對於其他國家，這裡的陽光的確更稀缺一點。所以一到晴天，人們都會出去跑步運動，吃吃喝喝，野餐游泳，或者就是單純地曬曬太陽。

天氣好的日子，冰島老師甚至會放學生們提前下課。對冰島人來說，比起上課，還是享受晴天和生活更重要。

碰上外國老師的話，同學們也會勇敢提出請求。有次大晴天，我們本來要上一天的課（8:30-17:00），但是在大家的聯合請求下，最後只上了2個多小時就放學了——當然要學的東西不會減少，不過是改成了自學和巨多課後作業，但也可以時時與老師郵件聯繫。

後來我進了一家冰島公司，發現同事們也是這樣。碰上晴好天氣，來上班的人就特別少。聽同事說好多人都請了病假，其實是找個藉口去曬太陽。

我自己也曾在晴天開車400公里，就為了換個地方寫作業。那段時間課程任務集中，我還要上班，有點應接不暇，連續一周下班回到家只想睡覺。在家趕期末作業兩天後，我決定不委屈自己，更不浪費晴日，於是一口氣開車去了冰島北部的一個小漁村。

入住的那家民宿很小，但是我睡得極好，第一次睡過了九點半。睡醒後我在小鎮四處溜達，看着歡樂的孩子在騎車、蹦床、打球，女士們在咖啡廳聊天曬太陽，男主人則在割草、做裝修。海風裹挾着煙火氣撲面而來，將我的疲憊一掃而空。

冰島人懂得「及時享樂」的智慧。先尊重生活，讓自己感到愉悅，那麼工作效率自然會提高。晴朗的天氣里，與其坐在室內神遊天外，不如出門盡情享受，釋放完了再回來認真上班工作。

當然這種生活態度的前提是，如果你在冰島請假，老闆或教授一般都會理解。我的領導和同事也會在冰島漫長的冬季找一個陽光小島度假，一待就是十天半月，甚至請一個半月假的也有。

極光是夜幕的彩虹

夏天追夕陽，冬天就追極光。生活在雷克雅未克的樂趣之一，就是可以在喝得微醺的派對上去露台透透氣，看夕陽落幕，星斗滿天，直到極光鋪滿整個夜空。

如果把只能看到一點極光的日子也算上，冰島極光季長達8個月，其中9月中旬到次年3月下旬，是觀看體驗最好、極光較為明顯的時間段。

相較於有規可循的日落，極光完全不可控。雖然冰島氣象局會發布當天的極光指數，但是指數僅代表極光出現的可能性和強弱，並非百分之百準確。想要看到好的極光，還要費心挑選遠離光源、天空晴朗的地方。有時雷克雅未克不是晴天，我要開車一兩個小時到郊區，才能找到合適的觀賞地點。

極光是一個人獨享的景色。在追極光的夜晚，我通常很少碰到其他人。如果我判斷當晚極光很強，就在晚上八九點開車出門，追到凌晨一兩點才回家，有天甚至追到了五點。

碰上極光爆發的日子，我能連續看上6個小時。那天的極光是我在冰島生活這麼久從未遇到過的。漫天紛飛的極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綻開、波涌、閃爍、吶喊。綠色已經不足表達極光的絢爛，它和紫色、粉色、黃色、紅色糅合在一起，組成夜幕中的彩虹。

九月十月看極光還比較舒服，夜晚氣溫10度左右，極端天氣也不多。冬夜追極光真的會凍到絕望，我經歷過最冷的一次是在黑教堂。

在冰島有點追極光經驗的人都知道，黑教堂那片區域由於地形原因常年大風。有一次凌晨兩點，我看到有極光出現，因為客戶指名視頻要拍到黑教堂極光，我只好硬着頭皮出門了。

果然又是大風。此前我經歷過的最大風速是26米/秒，但是那晚黑教堂的風速達到了30米/秒。人站不住，我就躲在車邊；三腳架架不住，我就趴在三角架上——但是拍出來延時攝影還是在晃，因為風太大了。那天的風大到什麼程度？反罩在鏡頭上的遮光罩被吹了下來，停在坡上的車也好像在移動。我本以為忘踩腳剎，其實是因為大風。

當時體感溫度絕對降到了零下。如果沒有穿戶外服裝，在風裡吹上半個小時，可能就會失溫死亡，確實有一些人就是因此而死的。

我一般會在車裡備上幾件厚衣服，再放上實用裝備如登山杖和釘鞋，以及暖寶寶和食物。如果氣象局發布黃色或紅色預警，千萬別出門了，安全第一。

冰島有極晝，自然也有極夜，一天裡有陽光的時間長不過一頓午飯。但極夜沒有讓我壓抑，反而治好了我的抑鬱。在冰島夜幕中，我非但不會焦慮，反而感到安全。我在馬路上傻笑，在雪地里打滾，沒人能看得清我的長相，只會認為我是一個快樂的人。

重返冰島

這是我第三次來冰島。

2015年初第一次來的時候，我還是個在法國讀書的窮學生。在冰島六天，我玩得懵懵呼呼，只記得冷空氣、暴風雪、一連串的瀑布和倏然而至的極光。離開後我一直對極光和雪山念念不忘，加上接觸了攝影，就在兩年後再度闖蕩冰島，在冰河湖的極光和海邊日出下，感受冰與火的世界。

2020年我的人生軌跡徹底改變，我試圖努力對抗，整日幻想着去冰島獨居。於是在馬上三十的年紀，我開始申請冰島的學校，最後成功進入雷克雅未克大學學習旅遊酒店管理。我把雪山和極光紋在了身上，是它們支撐我實現了二十多歲時的夢想。

不考編制、不去銀行、不當公務員，在山東家長眼裡我一直就是「異類」。後來我放棄隆德大學和聖三一學院這兩個排名前100的學校跑去冰島，在我媽眼裡就成了去「鳥不拉屎的地方」，讀一所「排名堪憂的學校」。

後來我開始分享學校課堂、可愛的宿舍、嶄新的生活，以及日落、極光、雪山、暴風雪等等，有天我媽突然對我說，「你變了，變得自信、樂觀、健康，走出曾經的陰霾了。」漸漸地，我媽也變了，她也愛上了跟我分享自己遇到的夕陽。

曾經我特別患得患失，小到打折的牛奶，大到事業決定，都充斥着自我懷疑。在冰島生活這一年改變了我。

參加聚會、在健身房和泳池鍛煉時，我看到許多因自信而美得發光的人。我也開始昂首挺胸走路，隨心搭配衣服。沒人對我評頭論足，我更不會因為多長十斤肉而容貌焦慮。

在冰島留學，我也不會因為文化差異和語言弱勢而敏感自卑。冰島人不會憑膚色judge你，反而樂於跟你分享他們的文化。

工作中，我感受到同事對他人勞動成果和文化背景的尊重。老闆和大家打成一片，毫無上下級差異。

冰島人還教會了我：尊重天氣，尊重自然，尊重生命，更要尊重錯過和遺憾。

在追逐夕陽和極光的路上，我常常失望而歸。但是沿途經歷比出發目的更重要。追不到極光，那就打開車裡音響，伴着DJ在野外蹦迪；如果沒有遇到火山噴發，那就坐在山頂吃一口三明治吧。

出了海卻沒看到鯨魚，但是還有海上夕陽；開了300公里遇到暴風，卻有回程時極光灑滿車窗。就連感染新冠後，我都跟朋友說，「你看，我這可是人生體驗圓滿了！」

平凡的奇遇，

構成冰島的日常

2022年是我在車上度過的一年。不是在路上，就是將要在路上。

我的二手破車買了10個月，開了2.4萬公里。它苟延殘喘，卻陪我看遍冰島的萬物風景。我習慣從駕駛座看向窗外，久而久之，發現後視鏡也是非常有趣的觀看視角。另外，冰島的車飾異常豐富。冬天，我的車飾是星空和極光；夏天，則是晴天和夕陽。

不過，在冰島看風景，未必要長途跋涉。平時在學校看完書，我喜歡去大落地窗旁發呆，看遠處雲和山正在無聲交流。黃昏時分，我會去學校西南邊的地熱沙灘走走，那裡是大海和溫泉的結合。從教學樓出發三分鐘就能走到，課間也能去溜達一番。

學校東部是一片大森林。我回家時會故意繞進森林裡多走一些路，置身其中，傾聽松風。天氣回暖時，林中鳥鳴十分熱鬧，還有遍地跑的兔子、覆滿苔蘚的大石頭、長有新芽的枯樹。冰島幾乎沒有大高樹。有個笑話是，在冰島的森林裡迷路了怎麼辦？站起來就行！

有時甚至無需出門，風景就在窗外靜候。只要天空無雲，環境昏暗，那就多看看窗外，說不準就會見到aurora dancing。

除了日落和極光，去年我還透過窗子看了幾個月火山噴發。宿舍窗外直對Fagradalsfjall火山，雖然中間隔着海，但是從宿舍看出去一覽無餘。有時候夜間火山突然噴發，從窗戶向外看，就像夜空里綻開了禮花。

這些平凡的奇遇就是冰島的日常，但是生活在這裡的人們依舊為此激動不已。在雷克雅未克，即便上下班高峰也從不會堵車——除了極光爆發、日落和火山噴發，才會引得冰島人全員驅車前往海邊。

我曾經問過冰島同學，你們看了那麼年的多極光，還會激動嗎？他說，「You will never get used to Icela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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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聊

你上一次看夕陽是什麼時候？

撰文／msy

攝影/ 鄭硬氣

編輯／Waffle

排版／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