鑽石舞台

這節課的開始是一首英文詩。學生需要將它翻譯成中文詩。

桌面上放着部分英文單詞的翻譯。不僅僅有中文，也有英文的解釋。

五分鐘的時間。一片寂然。可以聽到文具落在桌面上的聲音。白色的石子，白色的卵石，還是白色的石頭？藍色的溪水流動，藍色的溪流滑落？難以抉擇。他們歪着腦袋，陷入沉思。

時間到了。我邀請一位又瘦又高的男孩子分享自己的翻譯。他先把作品舉起來，給大家看了一遍，然後才讀了起來：

「我知道，我還沒有讀完，大家一定會生出一些疑問。比如，我擅自分行了，而且多翻譯了一點東西。這其實也是我的困惑。好的翻譯應該是怎樣的？一定要致力於一樣嗎？但是漢語和英語就是不一樣，英語的那種流暢感，我無論如何都很難用漢語表現出來。相反，漢語給我一種顆粒感。所以在這首意象很突出的詩歌中，我選擇了更零碎的聲音效果，也就是更多分行。我也努力押韻了，因為原詩押了韻。但我依然不確定這樣做不是合適，因為兩種音韻的效果當然很不一樣。最後，我在最後一小節，改變了時態。英文是現在時態，但我擅自變成了過去時。因為在作者觀看的時候，我想，他肯定是突然發現衣服已經濕了。」

大家沉默着，然後突然響起了掌聲。他不好意思地笑着。

「江宏的思考一直很棒，但總是過于謙虛。當然，剛才他的分享中，實際上提出了很多問題。好的翻譯標準是什麼？分行應該嚴格遵守嗎？我覺得大家以後遇到外國詩歌的時候，不妨找來原文對照一下，感受一下不同的翻譯。不過話說回來。江宏把第二個問題忘記了。你覺得這首英文詩怎麼理解？或者怎麼樣？悠悠，你來說一下唄。」

「我還是蠻喜歡這首詩的意境的，有一種寧靜空靈的感覺。我在翻譯的時候，對詩中的色彩印象很深刻。白色、藍色、然後是紅色和最後的綠色。甚至，我覺得寒冷的山都呈現出一種色彩感，一種視覺中的灰色調。同時，整首詩好像是各種感官在山林中的遭遇一樣。聽覺、視覺還有觸覺。真是越咀嚼越好的一首詩。」

我忍不住點頭。「好了，差不多了。」我神秘地一笑，「是揭曉答案的時候了。」困惑爬上一張張面孔。我在屏幕上放出了一首古詩：

先是一分鐘此起彼伏的呼叫，然後所有人都開始躁動起來。那種恍然大悟的興奮，那種身體忍不住跳動的覺醒，喚起了大家交流的熱情。「我猜到了。」洪樂大聲喊着，「但是這首唐詩實在是記不清了」大家繼續用笑聲回應。悠悠低聲說，她也猜到了。等到聲音漸漸微弱，我說：「既然你們有話想說，不妨小組內聊一聊，看到英文詩原來的版本後作何感想。」

「我們在這兒努力翻譯，沒想到需要翻譯的對象本身就是翻譯。真有意思。」

「而且，我們翻譯的時候，覺得英文原詩好。很多地方擔心翻譯不到位。現在一看，發現這個所謂的英文原詩翻譯得更不到位呀。」

「是呀，荊溪譯作藍溪，天寒譯成山寒。空翠譯過去也沒感覺了。不過，」說話的是洪樂，「把唐詩翻譯成英文是真的難呀。那種美好的東西很多都沒了。我們的唐詩是真厲害。」

我聽着，不說話，身子依靠在一個書架上，任由他們漫無涯際地聊着。大概過了好幾分鐘，我們朗讀了一遍，然後我在PPT上放出了另外一首古詩：

「藉助於兩重翻譯，我們大概不需要再通過其他方式講解《山中》這首詩了。我們藉由英文的版本和我們自己的版本，無論是對詩中的意象還是詩歌的空間都有了強烈的感知。如果還需要再做一件事，那就是不斷地讀，感受唐詩聲音的波動。現在，我們來看王維的另外一首詩。這次，我們依然要翻譯這首詩。但不要緊張。不是讓你用英文翻譯，而是用中文，用現代漢語翻譯，寫成一首現代詩。我希望大家可以大膽一點，把這首古詩當做一個出發點，可以增加，或者改寫一些內容。來，我們試一試吧？」

嘆息，輕聲的笑，咬着耳朵的交流。但很快，他們就再一次進入了寂寂的創作中。五分鐘過去了，他們要求更多的時間。「還沒有完成。」「就差一點點了。」 於是，又過了三分鐘，他們開始分享了。

首先是王歡，一個瘦小的女孩。

子悅忍不住摸着頭，輕聲喊道：「好心疼呀」。我微笑着看了王歡一眼，然後回頭看向子悅，「要不你也分享一下吧」。她擺擺手，嘟嘟囔囔地說道：「我沒有王歡寫得好。我這就是文字遊戲呀。」我沒有說話，繼續微笑地盯着她。她便嘆息一聲，讀了起來：

同桌洪樂湊在子悅的本子上，說自己更喜歡這一篇。子悅看了一眼洪樂的本子，大聲喊着，老師，洪樂寫的也很好，讓他也讀一下吧。其他同學也開始起鬨。當然，他一直都很願意分享。

「不得不說，大家的改寫實在是令人印象深刻。相信看過這幾位同學的作品後，大家會禁不住感嘆一下，哇，原來還可以這麼大膽，這麼開放呀。那看完同伴的寫作，接下來我們來看一首真正的詩人的作品，一個現代詩的大佬，他也曾經做過改寫唐詩的事情。這位現代詩的大佬就是洛夫。他有一本詩集叫做《唐詩解構》。我們看他是如何解構鳥鳴澗的。我們請……川川來給大家朗讀一下。」

讀完後，我請他們分享一下自己的閱讀感受。李昊然站了起來，雖然他不需要。

「馬老師，我覺得洛夫改的不好。」一陣笑聲。我做出好奇的神情，等待着。「雖然這首詩朗讀起來比我們的都好聽。但結尾太廢了。你看，詩人等着靈感來臨，想要寫出一首好詩。但最後月光把稿紙照亮了，所以靈感就來了？這也太說不過去了。一點都不合理。而且原詩中的那些景物，在他這兒幾乎只是陪襯，還被他嫌棄。比我們大膽，但沒啥意思。」

子悅舉起了手。「我倒覺得還蠻不錯的，而且看起來我好像抄襲了洛夫的一些內容。其實我有另外一個大膽的猜想。所謂唐詩解構，是不是說洛夫就要把唐詩創作的神話給解構了？也許當初王維寫這首詩的時候真的沒有看到這幅畫面，或者說，幾乎就是憑想象構思出來的。也許就是那麼不合理，因為月光突然照亮了稿紙，他就靈感來了，把身邊的景物經過改造放到了這麼一首詩當中。」

白江宏不住地點頭。我問他是否有什麼需要補充的。他猶豫了一下，只簡單地說：「月亮出來之前的夜晚怎麼能看見桂花落呢？我同意子悅和洛夫的觀點。」

洪樂等白江宏一說完，便搶着說道：「但洛夫是不是太多此一舉了？不管詩人王維有沒有看到這麼一副景象，作為一首完成的詩歌，難道它創造出來的美不是已經自足了嗎？我們被這種美感染，也當然不會在乎月亮出來之前能不能看見桂花掉落。」

我點點頭，看了一下時間。差不多該下課了。

「我呢，覺得大家說的都有道理，也都接受。既接受子悅所解讀的洛夫的解讀，也接受洪樂對於這一解讀的反駁。我覺得詩歌完成以後就和作者不相干了，但同時又覺得在作品背後看到作者也很有趣。大家可以繼續思考這個問題：一個作品完成之後，我們該如何看待它和讀者的關係？好了，該下課了 。今天的作業是請你改編另外一首古詩。記住，這是創作，不是古詩翻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