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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媽剛走的那段時間,她沒有出現在我的夢裡。我生病的那幾年,倒經常夢見她。現在病好了,我又夢不到她了。


配圖 |《美國女孩》劇照




故事大爆炸2022丨入圍作品

2012年的夏季燥烈而綿長,大多數時間,我一個人在家。

結腸癌術後腸道造瘺,我的肚子上多了一個用來裝糞便的造口袋,夏日衣服單薄,根本遮不住袋子,出院後我便一直待在家裡。一時間很難適應身體的變化,我搞不清「癌症病人」和「造口病人」哪個身份更慘一點。儘管我的管床醫生俞博士安慰我說「很多人都有造瘺」,但在胃腸外科病房住了1個多月,我也只見到6個——那時我才剛到30歲,是其中年紀最小的一個。「很多人」,也許是對醫生漫長的行醫生涯而言。

「咚咚」的敲門聲響起,我打開門,是門房張阿姨。她扯着大嗓門叫:「什麼東西,糊啦糊啦!」我心裡一頓自罵,趕緊沖回廚房,發現沸騰的中藥正從罐口冒出來,蓋子左右打擺地跳着。

關火、揭蓋,還好沒燒乾,殘留了一口藥。張阿姨見沒事了,就揮舞着一個牛皮紙封面的小本子對我說:「剛才樓下掃地,看到你開窗,才發現你在家——快把水電費交了。」

其實前幾天我就聽到了敲門聲,由於不想見人,就沒有動彈。這次被找上門,我趕緊打開抽屜掏出錢包,只有兩張紅票。

「你看你看,我就預着呢,你張阿姨我什麼都帶了。」張阿姨靠過來,從兜里掏出零角放在桌上,再將200元塞進自己的口袋。一切自然嫻熟,儘管是獨角戲也毫不冷場。

張阿姨是河南人,是我爸單位司機的媳婦,因嫁來武漢多年,她的口音早已混合了漢腔。剛來的時候,單位能幫忙解決家屬工作,就把她安置到了門房。那天,家屬院裡的人都去打量這個秀氣害羞的新媳婦,她低頭紅臉地捋衣角,把糖果塞給竄進竄出的小孩子。後來大院裡流行「交換菜品」,有人說張阿姨廚藝粗糙,土豆絲切得像擀麵杖,菜里又捨不得放油,乾巴巴的。直到那年元旦,我媽叫她去老幹部活動室包餃子,她才慢慢地融入到小媳婦們的群體中。

如今應該是到更年期了,張阿姨變得有點絮叨,她喟嘆道:「人這輩子——」我終於看向她,準備耐心地聽她講完,但她也沒想出來下半句,只好拍拍我的肩膀。她的五根手指粗粗短短,圓潤討喜,但拍下來的力度一點也不小。

「砰」,門又關上了。我人還木木的,肩膀上還殘留着張阿姨手掌的溫度——那年,我們一起目送我媽的遺體進焚化爐,她也是這樣突然拍打我後背,大聲喊:「哭啊,哭出來!」那個手勁兒逼得我的胃酸從腹腔中迸射出來,膝蓋軟趴下來,吐了一地。只是眼睛實在乾澀,一滴淚都沒有。

我剛把中藥灌進胃裡,掛鍾「嘀嗒」的報時聲突兀地響起來,嚇得我一哆嗦。抬頭看向掛鐘的位置,之前那裡掛着我媽的遺照,一下換成了鍾,我還有些不太習慣。

2007年,我去廣州工作,公司人力要求我填寫個人情況表格,其中涉及家庭親屬關係。我仍把我媽的姓名、單位填了上去,末尾寫「退休」。同事閒聊,我也會若無其事地說起她的瑣事。我想,廣州武漢相隔甚遠,只要無人查驗,我便仍可以處於父母健在的家庭狀況中。直到我回武漢治病,並長期待在家休養,才品出我媽的痕跡正在這個家裡慢慢地消散。

我媽33歲那年查出乳腺癌,等她動完手術兩天後,8歲的我走進病房,生平第一次見到留短髮的她。她的臉頰陷進去,顴骨凸出來,我完全認不出她了,就呆呆地站在床尾。她看我半天沒靠過去,「哇」地哭出了聲——她沒有第一時間從我這裡得到安慰,反而從我的眼中感受到了自己憔悴的病容。

我媽49歲離世,還不到一年,就冒出幾個人給我爸介紹對象。我姐電話叮囑我:「這很正常,你爸還年輕,你心裡不要抗拒。」我說不會,我媽生病時間太長,她已經幫我做了「預演」。

我爸確實是別人眼中不錯的再婚對象。儘管他和我媽也為錢爭吵過,但在我媽漫長的就醫問診中,他承擔了許多,也付出了許多。一個夏日,他騎自行車去東湖邊給我媽買藥,途中差點遭遇車禍。回家後,他對我說:「幸虧我腳尖及時頂住地,不然你就見不到我了。」

我爸的再婚對象羅阿姨是我媽的前同事,只比我媽小一歲,曾有過一段短暫的婚姻。朋友介紹她和我爸相親,他們再婚後,關係也很鬆散。我做手術前,羅阿姨從荊州趕到武漢探望,手術結束,她又要回荊州了。據說她女兒的身體也出了問題,她就和我爸商量,說在我化療的那周再來幫忙做飯。

我已有兩周沒出門了,想到這些瑣事,突然就不想待在家裡了,於是抓上零錢套上鞋出門。晌晴,外面的地跟烤過一樣,熱氣透過鞋底,源源不斷地在我體內蒸騰。門房裡,張阿姨正抱着碗對着電視撥飯,她隔着紗窗對我喊:「那個——你搞麼斯(什麼事)?」

我揮揮手,說去菜場,意識到聲音有點小,就嚷道:「買菜去——」

「早克(去)早回啊!」她也嚷。

菜場無人搭理我,反而自在。提着菜回家不久,我就聽到鑰匙在鎖眼裡扭動的摩擦聲、放鑰匙的金屬撞擊聲、脫衣服的窸窸窣窣聲、翻塑料袋的「嘩嘩」聲。然後是我爸的說話聲:「哦,你出門了嗎?」他有點驚訝,嘴微咧着。我點點頭,發現他眼袋泛青,還有點腫,遠遠看着,眼袋竟比眼睛還要大兩圈。

隨後我爸鑽進廚房,在砧板上剁土豆,「咚咚」作響。以前他根本不會做飯,做西紅柿蛋湯能把整顆西紅柿放進水裡煮,被媽嘲笑是「少爺身子」。現在強多了,兩菜一湯很快就擺上了桌。

吃飯時,我爸擺出一副莊重的訓話樣子:「你改個名字吧,現在的名字太剛強了,剛者易折。你媽也埋怨過我,說取太大的名字是要吃苦頭的。」

我不答應,他就用筷子重重地戳着碗底,說:「你在廣州,我管不了,但在這裡,就要聽我的。明天我去問問怎麼改,先叫你的小名吧。」

我嘴角發酸,正要開口反駁他習慣性的大包大攬,抬頭卻看到他的眼底有紅血絲蔓延,眼球也在往外鼓動。

我媽曾懷疑他有甲亢,但檢查過沒有。高血壓、糖尿病他倒是有的。我媽去世前交代過,讓我不要惹他生氣。

我媽少女時期在衛校讀書,畢業後分配到荊州醫院,在高幹病房做護士。因為長得漂亮、性格開朗,常有住院療養的老幹部想給她介紹對象。

她素來是愛美的。80年代末、90年代初的荊州沒什麼時髦衣服,她就自己選布,找裁縫依着電視劇和雜誌里的樣子打版裁衣。

她說有一塊綠色米花、上有黑線勾勒出弧形的線條的布料,適合做荷葉裙,裁縫不知道什麼是荷葉裙,她就細細地介紹:領口這裡加一個寬寬的像斗篷一樣的布,垂下來能遮住手臂;腰掐得緊緊的;裙擺做到膝蓋處,再縫上一個和肩部同寬、用點褶皺讓擺幅更大的邊……

她也給我做了一件小的荷葉裙,我們母女一起穿出去,一走動,一大一小,一上一下的兩塊圓形的花邊起伏蕩漾,真如輕風掠過荷葉一般靈動,沿路吸引了不少目光。

我媽年輕時向來是習慣、享受被人注視的。直到她確診乳腺癌,失去了一邊乳房。

1991年,我們離開荊州來到武漢,住進了我爸單位分的「團結戶」里。那個兩室一廳的房子,我家三口人只用了其中的一室,客廳和廚衛是和一個獨身女人共用的。

因為早一步住進來,那個女人把洗手間和廚房擺得滿滿當當,矛盾在所難免。但上學的我很少能看見爭吵的場面,只是在回家後能聽到那個女人重重地摔打物品,表達震懾。

切掉一邊乳房後,我媽最大的改變是不想去公共浴室洗澡了,我爸只好領我去澡堂,把我託付給臉熟的女鄰居。進了女浴室,我任由溫水沖刷身體,然後就聽到女鄰居在和其他人說我媽的壞話。我換衣服的時候,還有人問我:「你像你爸還是你媽?你媽好拐(壞)的哦。」

我猜,她們大概是聽信了那個獨身女人傳出去的八卦,譬如說我媽霸道又小氣地搶地盤……我心中忿忿,但只能沉默、窩囊地從小木櫃裡取出衣服給自己套上,再提着小桶出去,和洗得熱氣騰騰、臉頰紅撲撲的爸爸匯合。

那天推開家門,我發現媽媽正躬着身體,畏畏縮縮地在檯燈底下揮舞剪刀,試圖把一塊方形海綿一點點地削成圓錐形。海綿條一絲絲的、慢慢滑落到她的膝蓋上、再滑落到地上。

我知道,她是故意趁我們不在家才做的。這塊海綿將會被她縫入胸衣,彌補她身體上被割掉的一塊。我愣愣地站在那裡,好像有一塊重物憑空而來,壓住了我的喉嚨。

一年後,那個獨居女人升了官,分到了一套三房一廳的大房子就搬走了。我媽這才漸漸恢復了些精神,有時在廚房做飯,喉嚨里會淌出些無名小調。她居家穿衣服也不再那麼拘謹了,偶爾穿戴整齊,她還會笑眯眯地問我:「對稱嗎?」

有時走在路上,我會側頭打量一下她的胸部,小聲告訴她「那邊高了」。她嘻嘻一笑,說那畢竟是假的,一動就會往上跑。然後她用背包擋住自己的前胸,伸手進去把胸衣往下拽一拽。

作為剛到武漢的外鄉人,我爸媽的手頭並不寬裕,我媽很久都沒給自己購置新裝了。某天吃晚飯時,她興沖沖地說,大成路菜場來了一批從海外淘來的舊衣服,「有個外套,娃娃領,小短款,摸着還是羊毛的,才100塊」。

我爸說那些衣服指不定是從死人身上扒下來的,可能還有傳染病。我媽點頭說對。結果只隔了一天,她還是把那件外套買了回來——那時的她已接受了身體的殘缺,衣服的美麗雖然浮於表面,但也是她竭盡所能,能夠到的最好的東西了。

她先用熱水燙,再用84消毒,透乾淨之後又在陽光下曬了老久,那衣服居然沒有變形。她把衣服套在身上,對着鏡子顧盼神飛,好像又恢復了往日的光彩。

當我們以為生活會溫和地順流而下時,滔天巨浪又猝不及防地出現在眼前。我讀初二那年,媽媽體內的癌細胞轉移了,她另一側的乳房也被切除了。

看着自己平坦、斑駁的胸口,她問我:「我看上去是不是像個男的?」

接下來是放療,她術後還沒癒合的胸部皮膚又被灼傷,結了黑色的痂。睡覺前,她要我把她的手捆住,防止在睡夢中摳撓,「又痛又癢,好想去摳,但結痂就表示細胞正在修復痊癒,人的身體比想象中的更強大」。

那段時間,我媽的身體十分虛弱,下樓梯要扶着扶手、側身一點點往下挪。有時她停在半道,靠牆站着或半坐在樓梯上,沖我擺擺手。我懂這個手勢的意思——她想歇一會兒,但沒力氣說話。

可是,只要一推開樓棟的鐵門,我媽就會挺直腰杆,臉上還會掛出一絲微笑。她想給我樹立一個堅韌的榜樣,還教育我:「可憐樣太過了就不會被同情,只能讓人看輕。」

但從另一個角度講,堅強可能只是痛苦的伴生物。

我也要化療了,羅阿姨提前來到武漢,一見面就誇我面色紅潤了。確實,我剛出院時才86斤,現在已經恢復到92斤了。我點點頭、咧開嘴笑,做出一副很欣喜的樣子。

羅阿姨一來,家裡的氣氛就鬆快些。看着她進進出出的身影,我想,倘若我媽還在,大概也會遵循這樣的生活規律:早上去菜場撿選些新鮮菜,中午做一頓簡單但搭配適宜的家常菜,下午約幾個牌搭子打麻將,晚飯後去附近的公園散步。可我媽走得太早了,她去世時,還有幾天才到她50歲的生日。

那天晚上臨睡前,我爸和羅阿姨的爭吵聲從隔壁房間飄了過來,我起床去聽,原來是羅阿姨想從他們的共同賬戶中取走2萬元——他們剛結婚那會兒設立了一個共同賬戶,打算等哪一方身體不好時拿出來用。起先一人存了2萬,但之後幾年只有我爸一個人在陸續往裡存錢了。

羅阿姨解釋說,她要取錢是因為她女兒的血象已經接近白血病的狀態,要長期服用一種進口藥物。我爸大聲喊:「我和吳祖英(我媽的名字)一輩子辛苦攢錢,你就只用不存。」

「那吳祖英現在還能從墳墓里爬出來給你送錢嗎?」羅阿姨生氣地回。

我打開房門,羅阿姨也出來了,她坐到我的床邊,說跟我爸吵得腦殼疼時,想着一個人過也挺好。我解釋說我爸這人節省慣了,一家人確實不該分那麼清,也沒法分清楚。

我爸隔着一面牆繼續嚷:「她要回就回吧,我自己過也挺好,還可以省點錢。」

第二天我要住院化療,羅阿姨沒走,留在家裡做飯。我爸送我去醫院,我問他錢的事跟羅阿姨說好了沒?他就往大方向上扯:「我同意了,也是她自己的錢,現在關鍵還是得團結。」

入夜,值晚班的俞博士出現在走廊上,挨個詢問自己負責的病人「感覺怎麼樣」。我說自己胃口還好,造口排得也順暢,他就拍拍床板,示意我躺下檢查。

走廊的加床周圍沒有掛帘子,我略有點遲疑,護工十分貼心地幫我遮擋。俞博士並不在意,他掀起我的衣角,查看傷口,又用指腹按壓了幾下我的肚子,認可地說:「可以可以。」

我微笑着目送他離開,隨後就翻出了一本《哈利·波特》,將自己暫時安放於魔法世界。但聽覺是無法關閉的,沒多久,一個女人就問我的護工:「這是你姑娘麼?」

「我哪兒來這麼大的姑娘?」

我沒有抬頭。書中正講到攝魂怪,它披着一件斗篷,凡是經過之地,所有快樂都會被它吸去,靈魂也是。對着宿命之敵也不畏懼的哈利·波特,反而害怕攝魂怪,因為他聽到了他母親死去時的慘叫聲。得病後,我也像被攝魂怪襲擊了,只有腦子和軀幹在工作,不再有喜樂。

到了夜裡,走廊里的護士鈴、說話聲和走動聲從不間斷,深夜也睡不安穩。有時我會夢到我媽,她的面孔神情又一次清晰,仿佛活了過來。但夢中我也知道是夢,所以媽媽又死了一次,讓我痛苦不堪。

化療期間,張阿姨和幾個鄰居相約來醫院看我,她們和我媽年齡相仿,是我媽生前的「閨蜜團」。護工看到她們很高興,說正巧她兒子在醫院附近,既然有人看針,她想出去見兒子一趟,等吃完午飯再回。

我同意了,護工就走了,我告訴幾個阿姨,其實這個護工幹活兒還挺精細。阿姨們七嘴八舌地說,還是得警覺點,如果孤苦伶仃的,護工也會欺負人。張阿姨還說,她有個侄子得了胰腺癌,專門從河南老家來武漢看病,「那邊的醫生也說武漢的治療環境強些,所以這兒在全國都算得上數的,你來了就安心,莫想別的」。

在此之前,「癌症」是個需要避諱的字眼,但自從我得病後,來探望的人會絞盡腦汁地從身邊的親朋里找出案例,然後告訴我,誰得了癌,怎麼治的——當然,那些案例的結局無一例外都是好的。

阿姨們走後,護工還沒回來,我給她發短信也沒答覆。頭頂上的鈎子還掛着3袋藥劑,我提神盯着針管,無法忍住尿意,只好用一隻手撐着床沿慢慢起身,再去夠鈎子上的藥劑。

我的血管非常細,之前試過留置管,但沒管到一天就報廢了。護士每天早上總是避開我手臂上的青色,用最細的針頭打,但還是無法避免血管腫掉。這麼一夠,還是扯到了我那隻進針的手臂,疼得我雙肩往裡縮了縮。我僵在那裡,想緩一緩。

這時,坐在前方床位的一個捲髮阿姨走過來,幫我把針劑從鈎子上取下來,並叮囑道:「你和我姑娘差不多大,有需要的話,就叫我一聲。」聽聲音,我感覺她就是那個昨夜跟護工搭話的女人。

旁邊病房的門長期闔着,好像生怕被走廊上加床的病人打擾。我只好推着鐵架子,往走廊盡頭的洗手間跑。洗手間裡有一扇門是壞的,通常我會讓護工在門口守着,再入廁小便、更換造口袋、擦拭造口周圍的皮膚。整個過程漫長而又尷尬。但這次沒人照應,我只能迅速小便,再偷偷地給造口袋放氣,試圖讓它變癟一點,不至於爆炸。

回到病床,捲髮阿姨又托舉着一個紅薯走過來,想坐我的椅子。她說女兒要她隔遠點吃,不然她想吃又不能吃,聞着還想嘔吐,實在難受。她邊吃邊說話,每個音都顯得窒悶,我額頭冒虛汗,腦子也懵,一切都聽不真切,只有一絲嫉妒和酸楚莫名地冒出來。我想,這也算是一種女兒對母親、帶着病人「特權」式的撒嬌吧——而我早已失去了這種「特權」。

那個女孩似乎已經到了化療中後期,開始掉發,一直戴着一頂毛線帽不肯脫。她總是背對着我坐,如果不說,根本分不清男女。就像很多化療病人,我們身上的各種「標籤」、個性都會逐漸褪去,直至模糊成一團。

化療頭一天的注射物中含有毒性較大的藥劑,後四天則是各種營養補充劑。我通常會從第一天吐到最後一天,期間還發燒,頭和腹部都痛得厲害。可身體被造口袋和針管束縛着,連做點大動作緩解不適都成了一種奢望。

等針劑全部打完,針頭從身體中拔出的那一剎,我才有了一絲解脫感。倘若精神還好,我會偷溜出醫院透氣。我在人群中低着頭、快速、小步地穿插,即使帶着造口袋也覺得鬆快了許多。

果然,幸福有時是比較出來的。

第一期化療結束,我回到大院,路過門房,看到有個男人在沙發上躺着。他的臉朝向內側,兩條褲子癟癟地攤着,整個身體都瘦得沒了曲線。我猜,他可能就是張阿姨患癌的侄子了。

後來再見,他大多時候還是蔫蔫的,偶爾站在門房口曬個太陽,也是兩眼茫然。倒是張阿姨熱心地跟我打聽,問有沒有熟練的男護工推薦,又該怎麼結算工錢。

等我做了三期化療,他也手術出院了。這次,他眯眼躺在門房的沙發上,朝我「哎」了一聲。顯然,他也提前知道了我的事。他向我解釋,說自己只能躺着,因為坐起來太累。我則腰杆筆挺地擱了一半屁股在木頭椅子上,說自己的肚子上有個袋子,不能大動,怕脫落或漏膠導致異味溢出。

我給他演示了一下自己如何側身:用手掌撐着,肚子儘量平展地、一點點往上抬;蹲下也是,儘量不要摺疊肚子。他也細聲細氣地說自己右臂腋下的一點會疼,「像蜘蛛一直在織網,蔓延到背部和肚子」。他查過了,胰腺癌的死亡率很高,「像你的結腸癌就好一點」。

因為這邊的消費太貴,他不準備在武漢接受後續治療了,打算回老家吃點中藥算了。我說我也在吃中藥,但俞博士說沒什麼用,我爸卻堅持認為西醫和中醫不一樣,「關鍵時刻得一起上」。

我們對視着,同時停頓下來,空當被默契填滿,也不覺尷尬。

過了幾天,他就消失了。

在困境中,人讓自己好受的方法之一就是發現有人比自己更慘,或者差不多。

我曾把別人告訴我的、得癌後轉好的眾多例子給張阿姨的侄子轉述了一遍,也許等我說完,他會好受點。而在我獨自疼痛的那些時刻,我常會想起我媽的痛苦,那些往事早已如釘子般鍥入我的記憶了。

熬過數次手術、化療和放療後,我媽以為她已經很強悍了,但真正的難處是從生活中一點點浮出水面的。因為胸部沒有肌肉,她去菜場變得異常艱難——因為如果不小心買多了,她就會突然發現自己拎不回來。

有時,好心的鄰居會幫她拎一路,或是喊我去路上接她。很多次,我順着去菜場的路去尋她。我媽愛乾淨,不到處亂坐,通常就蹲在路邊等。她看到我,就先遞來一隻手,另一隻手撐着自己的膝蓋,再緩緩起身。有一次我去接她晚了,她半天都沒能站起來。我正對着她的後腦勺感到愧疚,她突然對我尖聲吼起來,然後不顧腳邊的菜,徑直走了。想着自己還未做完的作業,我也感到委屈。在路人的打量下,我拎起菜,邊走邊哭。回到家,我發現我媽的眼睛也是紅的,料想她也哭過一場了。

我媽最後一次住院,只能保守治療了。我摸她的手臂,那覆在骨骼上的皮膚薄薄的,且不平整。她的小腹陷進去,兩側的胯骨凸出來,幾乎沒有肉。她說想換一條扁平橡皮筋的內褲穿,「不要細圓的,勒得太疼了」。

姨媽專程從老家跑來盡力地照顧我媽,她們姐妹的感情一直很好。但那次,我媽卻對她發了脾氣,把她新買的細圓皮筋的內褲丟在被子上,「怎麼就不會買?」說完,我媽就哭了。

姨媽愣住了,我卻很清楚,我媽的突然崩潰並不是因為內褲。但我還是馬上跑到最近的商場買了幾條寬橡皮筋的內褲送回醫院。洗水後,用衣架子最寬的兩邊撐住橡皮筋,試圖把腰口撐得更松一點。我媽誇張地表揚我:「還是你有辦法。」

沒想到,多年以後,我也會有挑剔內褲的這一天。因為造口位置靠近腰窩,我要選偏低腰的內褲,腰口最好在造口袋黏貼處的邊緣下方,或者略微壓着一點也行。

那家老商場早已倒閉,但醫院門口多了幾家內衣店。我鑽進一家,尋到了一條無痕的莫代爾面料的內褲,摸着它薄且平滑的褲腰,我突然想:這比我給我媽買的那條舒服多了,可惜——

那一刻,我突然喘不上氣來,拉開更衣室的布帘子鑽進去,蹲在牆角哭了起來,任由眼淚滾落到嘴裡。外面的女老闆正在看網劇,男聲女聲在交替着、痛心疾首地吼叫着。

做完六期化療,我休息了一個月,又做了造口還納術,就是把腸管放回到腹腔中,恢復了肛門排泄的功能。造口的部位還沒癒合,就被紗布覆蓋着,時而抽痛。它和其他幾次手術的縫合傷痕混在一起,密密麻麻地在我的身上蔓延,如同蜘蛛結的網。

術後回家,2013年的春節也近了,羅阿姨已經回到荊州準備和她女兒一起過節。我爸說羅阿姨走時買了好多肉放冰箱,還請人做了清潔,換了被套。他說話時一直在側瞄我,像是怕我對羅阿姨有意見,又像是在等待我的檢視。我在他期待的目光中大致看了看家裡的環境,然後點了點頭。

年夜飯,我準備做一個簡單的火鍋。化療讓白細胞下降,儘管我打了升白針、白蛋白,但仍會頭暈。我拿起菜刀剁了兩下,就有點把持不住了,菜刀順着滑溜溜的藕片落到砧板的邊角。我去拿,但那塊鋼片好像粘在了砧板上,似有千斤重。

家裡的這把菜刀,自從我們住進來就一直沒換過,我媽在世的時候,也一直用它。我想,也許對我媽來說,這把刀更沉,她不自覺地克服、承擔了許多生活中貌似細末微小的不適。

屋裡的水蒸氣使玻璃窗朦朧起來,整個房間暈染出橘色的光。我爸倒了杯紅酒,幾口下去,面色紅潤起來。興致來了,他說:「等會吃完,要給你姑媽、五伯打電話了,還有你外婆那邊。」他說話總像是在布置工作,我以前會嗆他幾下,但現在只是點點頭。

我爸又說,張阿姨的侄子回老家後沒多久就去世了,手術前他不想告訴我這個消息,是怕我會想太多。我生咽下一口飯,緩了緩說:「他說過的,存活率不高。」

洗完碗,我給外婆打電話,沙啞的聲音從話筒那邊傳來,我眼皮一沉,突然又想哭。外婆喊我「乖乖」,說想來武漢看我,但姨媽舅舅們不讓。我不知道她是否聽說了我得病的事,但大概率長輩們是不會告訴她的。

我咽下啜泣,儘量保持平穩的口氣說:「是的,你要聽話啊。我現在挺好的。」

「那就好那就好。」她掛掉了電話。

我媽去世後,外婆曾鬧着要來武漢掃墓,但姨媽、舅舅們不許,怕她年紀大了受不了刺激。有次,外婆在車站徘徊,想偷摸買票來武漢,但無奈身上錢大都被大舅提前收走了。車站的工作人員又是二姨父的熟人,於是電話通知了他,兩邊連哄帶騙,總算勸住了一大把年紀的外婆。

我媽葬禮後的一個月,我接過幾次姨媽們的電話。電話那頭先是關切地問我最近怎樣,但往往還沒說幾句,就傳來壓制不住的抽噎聲。有時,我還能聽到一旁的男聲勸慰,隨後就是電話掛掉的長音。我拿着話筒,獨自坐着,守着這個長音,直到長音也消失。

我媽沒了,但姨媽們的生活還在繼續。有時,我看到她們曬旅遊、孫子、美食的照片,其樂融融,就會忍不住忿忿地划過。

春節後休整了兩個月,我就要返回廣州工作了。我和我爸保證沒有問題,但實際上,我並沒有做好重新投入社會的準備。

因為病情,我想自己未來可能會遭遇異樣的眼光。其實我也已經感受到了一些朋友的疏遠,比如:他們會在微信上刻意跳過我的點讚和留言,公事公辦的簡短回復。我還從蛛絲馬跡中捕捉到的,一些人屏蔽了我,哪怕我並沒有說什麼——想想,也可以理解,普通人是害怕疾病的,也難免會連帶着害怕生病的人。

臨走前清理行李,我打開臥室的櫥櫃,手停在一件衣服上,突然有些恍神。

2005年的一天,院子裡的人說寶姿在香格里拉大酒店舉辦特惠場,我媽就和張阿姨等幾個人專門打車跑過去看。回來時,她拎了一個黑色金字的紙袋,內里的衣服還是用防塵袋包裹的,看着就很高級。她累得癱軟在椅子上,頭擱在椅背上,但眼睛亮晶晶的,嘴裡叨叨着:「好貴好貴,打完折也要600多。」

經歷了手術、放療和化療的磋磨,我媽早已放棄打扮那副病容了,穿着也越來越素簡。我好奇地接過袋子,發現裡面是一件黑棕米混色格子的西服,就問:「你這能啥時候穿啊?」

「給你買的,你要找工作了,面試得穿得體面些。」

我覺得這衣服太花哨了,有點嫌棄,畢竟我在銀行或證券公司實習的時候,見過那裡的員工基本都穿白襯衣配黑或藏藍的西裝,顯得高級。可我媽不管,她輕輕撫過那衣料,微笑着喃喃自語:「羊毛混紡,還沒看過這質地的,大牌子真的不一樣。」

隨後,她兩隻手像鳥展翅般向後打開伸展,意思是讓我幫她試穿。我拎起西服,把她的兩隻手臂套入袖筒,再一直提到肩膀處。因為我的碼數小,她穿肩位還行,但前面扣不起來。但她仍對着鏡子,挺胸抬頭,正身側身地打量。

我伸手把窩在裡頭的後領子翻過來,勸她:「你穿嘛,去換大一碼的。」

她抖一下,堅決地把西服從身上剝下來,讓我把它掛好,然後嘆息:「我要穿什麼好衣服呢?沒有必要。」

直到我媽走後的第三個月——2007年年初,我才真正穿上這套衣服。那時我開始找工作,突然發現她買的這件西服真的很特別,只要配上白襯衫、黑褲、黑鞋,就沒那麼高調了,反而會讓個子嬌小的我很顯眼。跑到北方面試的時候,我再在外面套上黑色呢子大衣,露出格子的邊緣,也很好看。我意識到,我媽的品味一直很好,她也足夠了解我。

後來我變胖了,扣不上扣子,這件西服就一直掛在老家的櫥櫃裡。術後的我瘦回之前的體重,於是我走到鏡子前,順利地套上這件西服,精氣神好像魔法般瞬間聚攏到了我的體內。

「好!」我的心裡支棱出一個小人,給我鼓掌喝彩,好像她正準備目送我摩拳擦掌地再次進入職場,在社會上謀求一席之地。

2014年「十一」長假,我和先生在武漢擺了答謝宴。其實我倆在我生病前就已經領證,但後續治療分隔兩地,加上其他因素,婚禮就拖延下來。

那天,我到酒店門口才發現,我爸在訂製的橫幅上,強行在我的名字中間加了個「健」字,是健康的意思。我很無奈,但也懶得去糾纏了。

我媽娘家的親戚來了一桌,羅阿姨的親戚也來了一桌,還來了很多好友親朋。整個大廳滿滿當當,人聲鼎沸,熱鬧虛浮且黏膩,這讓我有些不適。可姨媽們都很高興,抹着眼淚說我媽是有福氣的,生病這麼多年,我爸都同甘共苦,「你也是」。

幾天後,我爸去醫院開高血壓藥,又遇見了俞博士。他知道我結婚了,很高興,連聲說「恭喜」。當晚,我們請俞博士吃了一頓飯,在宴席尾聲,俞博士移到我的旁邊,突然把音量降下:「我後來聽說那是你後媽啊,那她還是不錯的,畢竟——是嘛?」

我聽懂了他的欲言又止,於是點點頭。

癌症術後存活5年,已是臨床意義上「治癒」的標準,但人再也不可能恢復到從前健康時的狀態了。期間,我經歷了盆腔積液、生理期高燒、腸道脹氣、嘔吐、腹瀉……後續還做了1次化療和3次門診手術。

我想,癌症到底是不可能完全治癒的,但我也可以像我媽一樣隱藏好。

2022年,我40歲了,逐漸到了說母親不在世、外人也不會露出過分吃驚神色的年紀。那件格子西服,我又穿不上了,就一直掛在廣州的家裡。

現在,我爸和羅阿姨在一起的次數也越來越少了,起初說是因為疫情,等疫情管控緩解後,兩人待不到1個月又分開了。於是,我爸大多時候還是一個人在那個房子裡。

人生是一個循環。

我媽剛走的那段時間,她沒有出現在我的夢裡。我生病的那幾年,倒經常夢見她。現在病好了,我又夢不到她了。時間會把一切推遠。現實里,也很少再有人主動告訴我關於我媽的事。

其實,她早已獨自走過那條狹長的甬道,光和影都落在她的身後。而往後的艱難日子裡,是我像哈利·波特對抗攝魂怪一樣,心裡高喊「呼神護衛」的咒語喚回她,讓她再陪我一程。

記得我媽下葬的那天,一群人跟去了那座都市陵園。

我捧着骨灰盒走在前面,後面跟着親戚,包括一些從未謀面的遠親。在進行過程中,人在逐漸減少,比如有個姨媽哭得太慘,跪在地上半天沒起來,就被人攙扶着先回了酒店。而我只是木木的,好像聽見有人告訴我,這個盒子是貴的,要2000多塊錢,是我爸和舅伯定的。

上山後,我看地面上有一個坑,有人在旁邊走動,品評朝向和風水。有人夸地段很不錯,「坐山靠水的,能保佑後人」。那一刻,煩躁、尷尬、痛苦一起襲來,我只知道我媽以後會待在那個洞裡,前面將豎起一個和左右鄰居類似的石碑。

我爸說,繁瑣的儀式只是讓生者有時間接受死亡這件事。當時我還沒意識到,其實所有人都是殊途同歸。餘生,我正一點點朝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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