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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不存在科幻的主題是「另一顆星球」。
主人公梅高發現時間短暫停滯的異象後,在一片濃烈的黑暗中醒來,發現自己身處一個地下室中。翻過地下室的窗口,所抵達的……是夢?抑或是另一重現實?

張一傑 | 科幻作者,現居山東東營。目前從事油氣田開發。喜歡狗。作品熱衷探討意識、哲學與宗教。

歐羅巴
全文約18800字,預計閱讀時間37分鐘
第一章靜止的煙
梅高生活在一個以能源行業為支柱的四線城市,這個城市盛產石油,石油為無數人提供了就業機會,包括梅高的父母。他在一個還不錯的大學畢業以後,作為一名獨生子,理所當然地回到了這座城市,父母依靠關係把他安排進了一個還不錯的單位,迄今為止,他的人生道路走的很平穩,也有點索然無味。
今天是2022年8月1日,梅高參加工作五年整,五年過得很快,他已經習慣了體制內朝九晚五的生活。梅高覺得這樣不錯,沒有野心,就不需要什麼前進的動力。
8月的天氣很悶熱,即便是夜晚的風也不帶絲毫涼意。梅高的家在17樓,往上再爬一層樓梯就可以到達樓頂的天台,說是天台,其實和室內的格局一樣,已經建好了牆體,但是沒有屋頂。據說這層樓本來要蓋18層,但是因為開發商沒錢了,只蓋到這種程度就草草收場,未完成的18樓像一個矗立在星空中的迷宮,變成梅高夜晚失眠時的吸煙室。
梅高熟練的繞過幾面牆體,來到樓頂的邊緣,點起一根煙,開始一邊吞雲吐霧,一邊俯瞰這座城市。現在是夜裡11點鐘,在許多城市,這個時間往往燈火通明,夜生活才剛剛開始,但在梅高生活的地方,只有路燈還在亮着,馬路上的車也不多,大部分都是油罐車。
梅高狠狠的吸了一口煙,眼睛看着煙頭猛的變紅,又逐漸變暗,追索着那一縷向上漂浮游移的煙霧,他突然想用肉眼摸清這束煙霧的規律。梅高死死盯着它,可就在這個時候,梅高卻發現,這束煙霧竟然定格在了半空中,在漆黑的夜空下,呈現出一種扭曲怪異的姿勢,仿佛是被他目光鉗制住的小蛇,痛苦難耐,卻又動彈不得。這與梅高所認知的一切物理化學知識相悖,他明白,組成這團煙霧的固體小顆粒理應符合布朗運動,要隨着時間的流逝在空氣中運移、擴散,直到無法被肉眼捕捉,而這團煙霧卻如同永封的堅冰,紋絲不動的矗立在寂靜的夜空,讓他無法思考,無法把眼睛移動半分。
一聲沉悶的轟鳴把梅高的思緒拉回現實,那是樓前馬路上油罐車起步發出的油門聲,梅高這時才發現,自己竟然驚愕的忘記了呼吸,剛才被他深吸進肺里的煙,早已通過支氣管彌散進入肺泡,被深深的壓入體內,經歷循環,又在劇烈的咳嗽下回到空氣中。
這樣劇烈的咳嗽讓他大腦缺氧,眼淚不受控制的湧入眼眶,瞬間模糊了視線。梅高趕忙用手揉搓眼睛、抹去眼淚,一邊大口呼吸,一邊望向空中那束靜止的煙霧,可映入眼帘的唯有漆黑的夜空,那束靜止的煙霧就在他咳嗽時從空中消失了,就像是一個在槍管下束手就擒的人,抓住槍管移開的瞬間逃之夭夭。
梅高透過夜空,看向樓前的馬路,剛才那輛油罐車已經駛出他的視線,那沉悶的發動機轟鳴聲也逐漸消失,一切恢復平靜,就像什麼也不曾發生。
梅高的大腦這時才開始運轉,「為什麼那束煙霧會停滯在空中?」那幅畫面還真切的刻在腦海里,告訴他這與幻覺毫不相干,「與我看向它有關係嗎?如果我不去凝視那束煙霧,它是否會像往常一樣,頃刻就飄散在空氣中?還是說那個時刻,我也隨煙霧一同靜止了,這個世界也隨那束煙霧一同靜止了?」梅高腦海中浮現出缸中之腦理論,他此時覺得,自己就是處於缸中的腦,而剛才那個時刻,正是缸外邪惡又調皮的科學家隨手按下了暫停鍵。
無數個瘋狂的想法在他腦海中亂撞,他想集中精神,卻怎麼也無法停止那些無意義的思考,對於未知的恐懼,人類最本源、最深邃的情感在一瞬間就擊潰了他所有的理智。
梅高轉身逃竄,繞過那幾面牆體,本能地選擇了最近的路線。連接天台與樓道的那扇門,是他現在唯一的目標。
他瘋了似的從18樓一直衝到1樓,完全忘記了有電梯這個便捷的工具,直到雙腳踩在地面上,心裡才覺得踏實下來,他的後背已經完全濕透,那件普通的白色短袖黏在上面,鼓出幾個不規則的氣泡。
梅高大口的喘着粗氣,他此時此刻最渴望的就是見到人,活生生的人,什麼人都可以,不需要和他們交流,只需要被人群包圍、被話語聲淹沒就好,那是此刻他腦海里唯一的庇護所。
梅高攔下一輛出租車,平時一直習慣坐在後排的他,這次卻毫不猶豫的坐到了副駕駛的位置。「都市自由人。」梅高說道,那是距離這裡最近的一處酒吧。
18樓的天台像往常一樣寂靜,那根只抽到一半就被丟掉的煙頭,靜靜地躺在樓頂上,在閃過幾點紅光後,終於熄滅在黑暗中。

第二章 都市自由人
推開都市自由人的門,空調吹出的冷氣瞬間將梅高包圍,讓滿背都是汗的梅高情不自禁打了個寒顫。今晚酒吧里有些冷清,只有三四張桌子旁坐了人,梅高找到一個靠窗的位置坐下,內心終於稍微恢復平靜。
都市自由人是一個清吧,一共只有10幾張桌子,酒吧中心有一個狹小的舞台,上面擺放着吉他,架子鼓,今晚沒有駐唱歌手,音響里播放着大門樂隊的《Riders On The Storm》,低沉慵懶的男聲,略顯迷幻的音樂,昏暗溫暖的燈光,烘托出舒適的氛圍,讓人不自覺地放下戒備。
「您的瑪格麗特。」服務生把酒放在梅高面前的桌子上。梅高並不喜歡喝酒,他有嚴重的酒精過敏,一瓶啤酒就足以讓他醉到不省人事,他討厭攝入酒精後自己喪失理智的模樣,但在剛剛經歷過現實的崩塌以後,他卻無比渴望酒精,仿佛酒精才是他恢復理智的良藥。
一口下去,冰涼的藍色液體湧入他的口腔,橙子的酸、鹽粒的咸,混合着辛辣的龍舌蘭,瞬間充斥他的味蕾,麻痹着他的舌頭。梅高受不了這濃郁的味道,趕忙一口咽下,液體順着食道滑入胃中,仿佛一支着火的箭穿胸而過,讓心肺也變得灼熱。
梅高馬上就有了微醺的感覺,這種感覺很舒服,就像把意識泡在溫泉里,任由它舒展放鬆。
在酒精的作用下,梅高又去回想剛才在18樓看到的那一幕——那一束靜止的煙。「一定是我看錯了。」梅高這樣告訴自己,「煙怎麼會是靜止的呢,肯定是我的視覺或者大腦出了問題,一定是幻覺,幻覺是很常見的……」他在腦子裡反覆這樣說着,仿佛是想要說服自己一般,可是剛剛那一幕又在腦海中刻印的太深,他越想去遮掩,就越發歷歷在目。
「您好!」梅高被突如其來的話語聲嚇了一跳,他的頭像彈簧一樣迅速彈起,看到同他一樣驚愕的酒吧服務生。「不好意思先生,這是免費贈送的果盤。」服務生把果盤放在桌子上,匆忙轉身離去,很顯然是被梅高過激的反應驚訝到了。
梅高想叫住他,說些什麼,但是很快就放棄了這個想法。能說什麼呢?難不成要把自己今晚這奇怪的遭遇都告訴他,怕是會被當成一個喝醉的瘋子吧。梅高低頭苦笑,從果盤裡抓起一片西瓜,一口咬了下去,甜美的西瓜汁液很快就沖淡了嘴裡酒精的苦澀,還沒來得及充分咀嚼吞咽,他就又抓起一片塞進嘴裡,一口就把鮮紅的西瓜果肉全部咬下,一粒黑色的西瓜籽從嘴角滑落,徑直掉入面前盛着藍色液體的酒杯中,緩慢地沉到了杯底。
梅高低頭看向酒杯,這時他才發現,自己對面那張桌子上坐着一個女人,面前同樣是一杯藍色的瑪格麗特,桌上同樣擺放着一個果盤,果盤旁邊是兩塊吃剩的西瓜皮。
梅高不知道該如何形容這個女人,她有一種平庸的美,普通的五官揉雜在她的臉上,看上去卻無比和諧,又有着一種說不出的怪異,讓他無法移開自己的視線,梅高就這麼死盯着這個女人,直到發現她也在直直看着自己。
梅高覺得有些尷尬,趕忙移開目光,裝作看向別處,他想抽支煙掩飾一下自己的失禮,可手剛剛摸到煙盒,就觸電般的縮了回來——剛才那束靜止的煙霧仍然讓他心有餘悸。就在此時,他發現對面的女人熟練的點燃了一支香煙,徑直向他走來,並坐在了他的對面。
「你好,我叫亞丹。」女人用左肘支撐在桌子上,掌根托腮,食指和中指夾住香煙,右小臂橫放在胸前,右手的小指、無名指、中指、食指依次抬起,又依次落下,重複緩慢的敲擊着桌子。
「我叫……梅高。」經過片刻遲疑,他還是說出了自己的名字。
梅高打記事起,就從未被女性搭訕過,如果放在往常,他一定會覺得奇怪,但是在今夜,在剛剛經歷過「天台事件」後,他對這個微不足道的奇怪欣然接受。
在酒吧被一個女性搭訕,又有哪個男人會拒絕呢?
梅高終於可以名正言順的看這個女人。她從坐下以後就保持着同一個姿勢,手指間夾着的香煙已經積攢起一公分長的煙灰,一束煙霧從明亮的煙頭中心升騰而起,在無風的室內直直向上,只是偶爾產生輕微的晃動,女人的臉隱藏在那束煙霧之後,或許是酒精的作用,讓梅高覺得越發迷人。
「她的瞳孔是藍色的」,梅高這樣想着,如同隱藏在海面下的冰山。
腦海中掠過這個念頭的同時,梅高發現女人的臉上浮現出一抹微笑,那是梅高見過最完美的弧度。他發覺自己應該說點什麼,而不是就這樣坐在這裡,盯着女人的眼睛發呆。
越想表達,卻越無法組織語言,梅高只好低頭看向桌上的酒杯,這時他才想起,這個女人和他點的是同一杯酒。
這是一個難得的共同話題。
他正打算開口,卻發現女人的杯子裡竟然也有一顆黑色西瓜籽,安靜的躺在藍色液體的底部。
梅高透過半透明的瑪格麗特,怔怔看着那顆黑色西瓜籽,他忽然發現,這顆黑色西瓜籽的表面竟然如此光滑,光滑到就像一面黑色的鏡子,能夠輕而易舉反射出來自己的倒影,光滑到仿佛能裝下整個酒吧里的所有景象,光滑到……光滑到能夠看到一個名為亞丹的女人——也在西瓜籽里微笑的看着梅高。
積澱在梅高大腦中的恐懼被再次喚醒,這原始的黑暗情感一瞬間就將其生吞活剝。他想移開視線,但卻無法做到半分,他想立馬逃跑,但渾身的肌肉卻如同堅硬的花崗岩,他想大聲喊叫,喉嚨卻無法發出任何聲音,只能任由自己的眼睛看着那黑色西瓜籽中微笑的女人,她就像一隻章魚,用強有力的吸盤牢牢控制住梅高,一點一點把他拉向那顆光滑無比的西瓜籽,他覺得越來越近,越來越近,越來越近,直到自己的視界完完全全被女人冰藍色的瞳孔淹沒。

第三章 藍夢
梅高猛然從床上坐起,伴隨着劇烈的呼吸。
清晨的陽光穿透藍色窗簾,臥室里呈現出一片柔和的蔚藍,讓梅高恍惚間覺得自己正置身於溫暖的淺海。
他從枕邊拿起手機,屏幕上顯示現在是周六早晨5:33。
梅高上班的地方距離家17公里,單位要求工作日上午八點準時打卡,這意味着他每天早晨6點多就需要起床,簡單的洗漱後,還要經過40分鐘的車程,才能到達單位,每天的早飯也都是從車上隨便解決。所以梅高總是格外期盼周末,因為這是每周僅有的兩個可以放肆睡眠的夜晚,也正因如此,在睡懶覺前的晚上,他總是會熬到很晚才休息。
昨天下班後梅高實在不想做飯,他先去附近的小餐館打包了一份餃子,又到樓下的便利店買了一瓶2L的無糖可樂和一包20元的香煙,回家看了一部西部電影,又打開遊戲機一直玩到凌晨三點才上床,在反覆確認已經取消了早上的鬧鐘之後,才選擇閉上疲憊的雙眼。
而現在距離他入眠,僅僅過去了不到三個小時。
梅高倚靠在床頭,回憶着昨晚那個光怪離奇的夢,他能回想起夢中的每一個細節,閉上雙眼,他甚至可以在腦海中模擬出那個女人用手指依次觸碰桌子發出的輕微撞擊聲。
可一想到那個女人,他便完全失去了頭緒。「她叫亞丹,有一雙藍色的瞳孔」,這是梅高對那個女人殘留的所有印象,她的容貌,她的聲音,有關她外在的一切,在夢醒以後就從他的記憶中被徹底抽離。
記不清從何時開始,梅高的夢忽然多了起來,而且夢的終點,總是一片神秘的冰藍,一開始從「藍夢」中醒來的時候,梅高總是無法回想起夢中發生的事情,只能記得夢結尾的那一片冰藍,隨着這種夢境越來越多,他對夢的內容也愈發清晰,他不知道這個名為亞丹的女人是第一次出現在「藍夢」中,還是第一次被從「藍夢」中醒來後的他記起。
但有一件事情梅高是可以確定的,隨着「藍夢」在他記憶中的烙印越來越深,他能夠睡眠的時間也變得越來越短。
梅高使勁晃了晃腦袋,決定不再去思考這個怪異的夢。他走下床,拉開窗簾,刺眼的陽光失去屏障的阻攔,一下傾泄到他狹小的臥室,梅高不禁眯起雙眼,頭腦一陣暈眩。
在陽光的照射下,梅高覺得昨天那個噩夢似乎也沒有多麼奇怪。
光真是驅散恐懼最好的良藥。
他從17樓的窗戶向下望去,正好可以看到樓下的運動場,儘管還不到7點,已經有幾個學生在那裡打起了籃球,梅高無法聽到他們的聲音,但只是看着他們運球、投籃,梅高就能感受到一種名為真實的美好。
梅高靜靜看着,猛地發覺一陣沒有由來的心悸,接着便是強烈的反胃,他只能緊緊扶着窗戶,喉嚨重複不停地吞咽,過了好久才壓抑住這強烈的不適感。
這種生理反應並不是第一次出現,隨着「藍夢」的進化,他的睡眠障礙也不斷嚴重,嚴重到開始威脅他的身體健康。梅高覺得這次反應尤為強烈,強烈到終於讓他積攢起足夠的恐懼,下定決心去醫院。
梅高去了市里最好的醫院,神經內科、心理科、睡眠醫學科……能跑的科室都跑了個遍,做了一套完整的檢查,還進行了一次詳細的心理諮詢。
他也收穫了幾套大同小異的說辭,戒煙戒酒,每天進行規律體育鍛煉,保持規律作息,睡前放鬆身心,營造舒適睡眠環境……以及,一張寫滿了各式各樣中藥的單子,他對遇到的每個醫生都苦苦哀求,但沒有人願意給他開安眠藥。
還沒走出醫院的大門,梅高就把那張寫滿中藥的單子揉成紙團,丟進了垃圾桶。
他出門點了根煙,一邊抽一邊撥通了前女友的電話。他的前女友在一所藥店工作,梅高知道她可以弄到安眠藥,不到萬不得已,他實在不想這樣做,但現在的他無法想到別的選擇。
從藥店裡走出來的梅高,手裡拿着一個小小的塑封袋,裡面是20片純白色的藥片,他面帶笑容的走在馬路旁,看着一輛輛汽車從他身邊飛馳而過,竟情不自禁吹起了歡快的口哨。
梅高今晚沒有熬夜,他吃了5片安眠藥,還不到9點就早早上了床。
合上眼皮之前,他是如此的開心,因為他知道,他終於能夠再次擁有一夜無夢的好眠。

第四章 地底之窗
黑暗。
寂靜濃烈的黑暗,是梅高感受到的第一件事。
身下傳來堅硬刺骨的冰涼,讓梅高意識到,這裡並不是他的臥室。
梅高猛然打了個激靈,從地上坐起,伸手向四周胡亂摸去,傳來的是一片粗糙的觸感。
水泥。
這時他的手觸碰到一個表面光滑的長條狀物體,他趕忙抓了起來,即使身處黑暗、僅僅依靠觸覺,梅高也瞬間分辨出來手中的東西。
一個打火機。
輕輕一按,明亮的火光瞬間噴涌而出,劃破黑暗。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堵沉悶厚重的灰色水泥牆,牆體上布滿灰塵,像是很久沒有人來過。
梅高從地上站起,舉起打火機環顧四周,在火苗能夠照亮的有限範圍內,他看到的都是這樣灰色的水泥。
水泥的牆體,水泥的屋頂,水泥的地面,一處完完全全由水泥組成的空間。
梅高發現,在左側的水泥牆體上有一個長方形的空洞,他從洞中穿過,外面是一條灰色的水泥長廊,長廊兩側是兩面逐漸延伸至黑暗中的灰色牆體,牆體上規律排布着一個個長方形的空洞,如同深淵怪獸的黑牙。
他挑選了一個方向,將火機的火焰調到最大,一邊沿着灰色的水泥長廊行走,一邊環顧四周,越觀察,就越有一種莫名的熟悉感,梅高覺得他並不是第一次來到這個地方。
沒過多久,梅高就走到了長廊延伸方向的盡頭,他看見一個呈直角形狀的轉彎,轉彎處有一根貫通牆頂和地面的銀灰色鐵管,上面同樣布滿灰塵,但仍能看見幾點暗紅色的油漆交錯分布在管壁上。
這時梅高才明白心中莫名熟悉感的由來,他確實來過這個地方,這裡不是別處,正是他所居住樓房的地下一層——那尚未完工的地下室。
是啊,連頂樓都沒有蓋完,地下室又怎麼會完工呢?
除去今天,梅高只來過這裡兩次,一次是買下這房子之前,一次是入住房子以後。最近那次大概是今年春天,在一個溫暖又無所事事的午後,他曾來這裡消磨時間,他依稀記得下來的路,首先要經過一段狹窄又略顯陡峭的樓梯,還要穿過一扇鐵門,這裡並不算大,但結構複雜,逼仄的空間裡密布着一條條通道,一個個小屋子內嵌在通道兩旁的牆體中,將空間利用到了極致,這是高層地下室的通病。
梅高記得,上次他來這地方的時候,也經過了這根表面分布着暗紅色油漆的鐵管,當時他甚至還抽了根煙,饒有興趣的研究了一番油漆的形狀,並不是他童心泛濫,而是這些看似雜亂散布的油漆確實組成了一個有意思的圖案,從遠處看就像一個數字——「8」。
梅高還記得,當時的他抽完煙、研究完這根鐵管上的油漆之後,花了整整半個小時才找到返回地面的途徑。
那時的他,手裡是一支電量充足的強光手電,而現在的他,手裡只有一個馬上就要沒氣的打火機。
就在此時,梅高手中的火苗一陣搖曳,很快便熄滅在了黑暗之中,濃烈的黑暗再次將其吞噬,讓他全身的汗毛一瞬間聳立。
梅高猛然覺得這隱沒在地底的地下室似乎與直插夜空的18層首尾相連,組成一個無邊無界的莫比烏斯環,令他深陷其中,永無逃脫的可能。
逃跑,逃跑!可該往哪去?
這時梅高發現,在他剛剛經過那條長廊的地面上,竟隱約亮起一束冰藍色的微光,在黑暗中緩慢閃爍着。
梅高想也沒想就向那束光沖了過去,看着那束冰藍色的光越來越明亮,他奔跑的速度也越來越快,心中的恐懼也在一點一滴的消退。
那是一扇開在地底的窗。
窗的一側是漆黑一片的地下室,另一側,是深埋在冰藍中的未知。
地底怎麼會有窗呢?
梅高沒有去想,他不帶一絲猶豫,縱身跳入窗內。
只要去向有光的地方,就一定不會錯吧。

第五章 亞丹
並沒有預想中的墜落,梅高剛躍入窗內,背部就重重的摔到了地面上,窗的兩側擁有着截然相反的重力方向。
他俯身看向地面,那一扇連通黑暗與光明的窗已經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明亮中滲着幽邃的冰藍,與亞丹瞳孔的顏色別無二致。伸手摸去,冰涼的觸感讓梅高意識到,他身下是一片冰層,這冰層太過光滑,他費了好大力氣才站起來。
梅高望向四周,除卻光滑的冰面,遠處還有一道巨大褐色裂紋,蜿蜒向前,一直延伸到目不可及的遠方。
除此以外,這裡再沒有其他東西,站在空曠的冰面上,梅高發覺自己如螻蟻般渺小,他不知道這是哪裡,更不知該去往何處。
這時他發現,在遠處那道巨大褐色裂紋旁,竟隱約可以看到一個模糊的身影,縱然只能依稀看清輪廓,他也可以斷定那是一個人,一個人類,一個自己的同類。
在未知的地方遇到自己的同類,還有什麼比這更振奮人心呢?
「餵。」
梅高興奮地沖它大聲叫嚷着,那個人聽到了梅高的呼喊,朝着他走了過來。
梅高也邁開步子向着那個人跑去,可沒跑兩步便失去平衡,滑倒在冰面上,他顧不得直起身子,一邊胡亂的大叫着,一邊手腳並用,朝着那個身影的方向奮力爬去。
距離不斷縮短,梅高開始慢慢看清那個人的臉龐,可這時他的速度卻一點點慢了下來,直至完全停止,他不再呼喊,肌肉緊繃,顫顫巍巍的從冰面上站了起來。
朝他走來的,正是藍夢中的亞丹。
上一次從夢中驚醒後,梅高將亞丹的容貌完完全全忘卻,但再次遇見亞丹,他卻一瞬間就將她記起,仿佛心底塵封的記憶被喚醒,關於亞丹的一切如決堤洪水般湧入腦海中,亞丹平庸又怪異的五官,亞丹微笑時嘴角上揚的弧度,亞丹光滑細膩的肌膚,以及亞丹那雙仿佛能吞噬萬物、看穿一切的冰藍色瞳孔。
「呀,梅高,」亞丹的語氣很輕鬆,仿佛像是遇見了一個老朋友,「你怎麼到這兒來了?」
「這是哪?是天堂嗎?我死了嗎?」梅高說着,「我一定是死了,我不應該吃那麼多安眠藥。」
「原來你吃了安眠藥,怪不得,我沒想到你會這麼早來。」
「來哪兒?」
「咱們邊走邊說。」亞丹牽起梅高的手,拉着他向冰層與天空交界的地方走去。
「我死了嗎?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你沒有死。」亞丹一邊咯咯的笑,一邊回答。
「噢,」梅高恍然大悟,「我明白了,我一定是在做夢。」
亞丹點點頭,又搖搖頭。「也是,也不是。」
「如果這不是我的夢境,那這是哪兒?」
「這是我的現實。」亞丹說着。
「我不明白。」
「夢境是有意識看向無意識的窗戶,你可以把它當成一個蟲洞。」
「所以這是一個基於你的現實,對我來說,它還是一個夢。」
「不。」亞丹搖了搖頭,「這是真實存在的。」
「那這是哪兒?北極?」
亞丹停了下來,轉過身子,面對着梅高:「這是木星的第二顆衛星,你們管它叫做歐羅巴。」
梅高驚訝的張大了嘴巴,他看了看亞丹,又轉頭看了看四周。他想起從網上瀏覽過的照片,好像確實是這樣,可這一切也太過荒謬,如果亞丹說的是真的,那麼他現在就在木衛二的表面,和亞丹一起牽着手漫步。
「我不明白……」梅高大口呼吸了幾下,「木衛二的表面沒有氧氣,我怎麼可能做到正常呼吸?」
「所有物理法則都能被建立,也都能被篡改。」亞丹說着,她拉了拉梅高的手,示意他繼續向前走。
「好吧」,梅高小聲嘀咕,「可我剛才明明在地下室……」
「淺層夢境是通往深層夢境的必經之路,它是一座橋樑。」亞丹說着,「你要來到我的現實,必須要經過淺層夢境,到達深層夢境之後,你就穿越時空,來到歐羅巴,我的現實也就成為了你的現實。」
「我的深層夢境是歐羅巴……」梅高喃喃自語。
「我的深層夢境也是地球。」亞丹點點頭,「他們是互通的,這取決於選擇,一個既定的選擇,這是唯一無法篡改的東西。」
「你也去過地球嗎?」
「還沒有。」亞丹意味深長的笑了笑,「那會是個很重大的日子,不過應該用不了多久了。你的意識里已經留存了我的種子。「
「什麼意思?」
「我曾無數次造訪你的淺層夢境,只為尋找通往我深層夢境的門,當你可以在現實中想起我的時候,我的種子就在你的現實世界裡種下了,當種子開始生根發芽,門就會打開,那將是我前往地球的時候。」
「我明白了,淺層夢境是互通的,是連接深層夢境的橋樑,而我們的深層夢境互為對方的現實。」
「完全正確。」亞丹說着,「你還不算笨。」
「那咱們這算是什麼?一次地球與歐羅巴之間的友好交流?我不明白你的目的。」
「咱們在共同為這個種子澆水。」亞丹頓了頓,「現在談目的還為時尚早。」
「共同?我不記得我做過什麼,你連種子會結出什麼樣的果實都不肯告訴我,還指望着我和你一塊給它澆水。」
「在這方面,你所做的努力可比我多的多。從旅行者2號飛躍木衛二,拍下它縱橫交錯的裂紋,到伽利略號發現木衛二的冰層與掩埋其下的液態含氧海洋,再到凱克望遠鏡通過光譜數據分析找到冰殼融化而被循環到木衛二表面上的鹽灘……這些可比和你一邊走路一邊聊天困難多了。」亞丹說到,「你們甚至還推斷出了木衛二的洋底存在着類似地球海底火山一般的熱液噴口,不得不說,人類是一個大膽又極具想象力的物種。」
「這些我們不僅對木衛二幹過,對火星,對金星……還有很多很多,我們都做了同樣的事。」
「我知道,但是木衛二的發現無疑是特殊的,不是嗎?水,氧氣,鹽,熱液噴口釋放的能量,這些組合在一起,會帶來什麼呢?」
梅高愣住了,過了半天,才緩緩地開口:「生命。」
「是的,生命。我們曾經和你們一樣。」
前面沒有路了,亞丹停了下來,面前是一個巨大又深不見底的裂谷。
「走吧,我帶你去看看,看看現在的我們。」亞丹說完便拉起錯愕的梅高,縱身躍入裂谷當中。

第六章 歐羅巴
墜落的過程十分漫長,強烈的失重感侵蝕着梅高的身體,他想大聲喊叫,可只要一張開嘴,風就會灌進去,讓他發不出一點聲音,梅高不知道他在空中打了幾個轉,甚至不知道他的腦袋和腳哪個在上面,他連眼睛都睜不開,只能緊緊攥着亞丹的手。
撲通一聲,他們墜入了冰層下的海洋。
水很涼,但是算不上冰冷,梅高睜開眼睛,慌亂的掙扎着想游到海面上,但亞丹卻死死的拉着他,梅高覺得自己的肺就快要爆炸了。
「梅高,張嘴,你可以在這裡呼吸。」亞丹開口說話了。
梅高還在死命地掙扎着,可亞丹的手就像一根沉重的鐵錨,牢牢的把他固定在這裡。梅高終於憋不住了,他絕望的張開嘴,海水灌了進去,流經他的呼吸道和肺,但是奇蹟再次發生了,他非但沒有被嗆死,反而從海水裡獲得了氧氣,他正在海里呼吸。
「這……這是怎麼回事?我能在水裡呼吸!」梅高詫異地衝着亞丹叫嚷着,他還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臉上很光滑,他並沒有摸到鰓。
「我說過了,所有物理法則都能被建立,也都能被篡改。」亞丹拽了拽梅高,「跟着我,時間不多了。」
「什麼意思?」
「你就快要醒了。」亞丹說完,四肢像一張大網一樣張開,又迅速合攏,如同一隻烏賊一般,游向海底深處。
梅高趕忙轉了轉身子,朝着亞丹游去,他的眼睛還沒有適應幽暗的海洋,他不能跟丟了。
過了好一會兒,梅高漸漸能夠看清周圍了,除了海水還是海水,沒有其他任何東西,沒有魚,沒有水母,什麼也沒有,寂靜的像一處墳場。
梅高使勁劃了幾下水,游到亞丹身邊。「這裡什麼也沒有。」
「這裡曾經很繁華。」亞丹說着。
「繁華?」
「你馬上就會明白。」
「咱們要去哪?」
「去海洋最底部。」
梅高正想要接着問,卻突然聽到亞丹沖他喊道:「小心。」
他趕忙轉過頭,一根巨大的黑色石柱橫空出現在他的面前,梅高迅速向一旁閃去,那跟巨大的黑色石柱貼着他的鼻尖從旁邊掠過。
「這是什麼……我……操!」
梅高停下了,他被眼前的景象震驚得說不出話。
那根巨大的黑色石柱向着海洋深處延伸,最終坐落在一棟圓形建築的頂部,那棟建築旁,還坐落着無數建築,它們有的相同,有的不同,但都有着圓形的頂,除了這些房子,還有蜿蜒的橋樑,龐大的洞穴,數不清的奇形怪狀的雕像……林林總總,繁複排列在幽深的海洋里。
「這他媽的……這簡直是亞特蘭蒂斯!」
「這曾經是我們的城市。」
「你們曾經擁有文明!」
亞丹衝着梅高笑了笑,但沒有說話,她拽了拽梅高的胳膊,向着城市的中心游去。
梅高張大嘴巴看了好久,才繼續跟上亞丹。他完完全全沒有想到,在木衛二厚重的冰殼之下,冰冷的海洋里,竟然誕生過如此複雜且繁華的文明,繁華的和人類文明是如此的相似,但又是什麼讓這個文明沒落?讓這座亞特蘭蒂斯淪為幽暗的鬼城?
亞丹在城市中心那座最高大的雕像旁停了下來,沉默的注視着這尊雕像,梅高也停在了她的旁邊,向着雕像看去。這尊雕像應該是某種生物的表徵,它有着13隻觸手,像輪輻一樣從中心向四周規律展布着,觸手上到處都是密密麻麻的小圓盤,觸手的中央是一個橢球,橢球上均勻分布着大小不一的凸起,橢球後面還有一個巨大的、光滑的圓盤。
「這是你們的神?」梅高問到,「看起來像是一隻章魚。」
「這也是曾經的我們。」
「你們曾經是章魚?你們和你們的神長的一樣。」
「每種生物的神都和他們一樣,某種程度上而言,神也是它們自己。」亞丹說到,「我們是軟體動物,沒有骨骼,所以對直角不太感冒,這算是它沒有被釘在十字架上的原因之一。」
梅高愣了一下,他不知道這是事實還是一個玩笑,等他回過神來的時候,亞丹已經離開了這座雕塑,他趕忙追了上去。
「水變熱了。」梅高皺起了眉頭,他記得剛剛墜入海洋的時候,水是涼的,僅僅比冰冷好上一點,但現在他身邊的水是溫熱的,甚至有點發燙。
「那表明我們快要到了。」亞丹加快速度,繼續向着深處游去。
梅高緊緊跟在亞丹屁股後面,他們明明一直在下潛,周圍卻變得越來越明亮,海水裡甚至泛起了異樣的紅光,但不知從何時開始,好像是在離開城市中心的那座石頭做的「章魚之神」以後,能見度就開始呈直線下滑,海水裡肉眼不可見的細小漂浮物越來越多,像是有什麼東西在海洋里着了大火,放出一股股吹不散的濃煙。
「到了。」亞丹說道,她停止在了海洋的濃霧當中。
「你想讓我看什麼?我在這兒什麼也看不見。」梅高疑惑的問到。
就在梅高話音剛剛落下的那一刻,一萬束強烈到刺眼的光線穿透了渾濁的海水,竄入梅高的眼睛裡,它們將周圍照耀的如同盛夏的午後一般明亮,所有的一切,都一覽無餘地暴露在梅高眼皮底下。
在梅高與亞丹的腳下,廣袤的海床上,一股股熾熱又明亮的熔岩,正從堅硬海床的縫隙中,像擠牙膏似的向外噴溢着,它們緩慢卻又不可抗拒,帶來的熱量將周圍的海水蒸發成水汽,形成一個巨大的空泡,周圍的海水又爭先恐後的向那個空泡涌過去,將空泡擠壓變形,撕碎成幾個略小的氣泡,小的氣泡繼續變形、分裂,最終變成一串串細小的泡泡,向着海洋上方漂浮。
一個壯觀的、熾熱的、無與倫比的海底太陽,正在梅高眼前綻放!
但真正令梅高感到不可思議的,確是被太陽照亮的海床。眼前的景象……觸動了梅高心中最原始、最深層的恐懼。
在那個茁壯生長的海底太陽周圍,無垠的海床上,密密麻麻遍布着無數黑色的觸手,它們圍繞着噴涌熾熱熔岩的海床裂縫,呈放射狀像四周延伸,有的觸手巨大的超過了一頭大象,有的卻比一顆花生還要小,但它們都在做着同一個動作——蠕動。這些蠕動沒有任何規律可言,怪異,混亂,無序,沒有任何數學公式可以對這種運動形式進行概況,沒有任何語言能夠將它精準的描述,它們是最原始的無以名狀。
它們在梅高的眼前,狂亂地跳着黑暗之舞。
「這就是現在的我們,現在的我,現在的——歐羅巴。」亞丹的聲音傳到了梅高耳朵裡面,聽上去像在天邊一樣遙遠。
「我不明白……」梅高的聲音很小,很沙啞,他好像被嚇傻了,「這是你們?你們是什麼……我想不通……」
「我們是極致的本能。」亞丹的聲音很平靜,「你可以把我們理解成一大堆膝跳反射的集合。」
「可是……你們明明擁有過璀璨的文明,你們在退化……這不應該。」
「文明是進化的一環,但並不是進化的終點,我甚至不知道它是不是進化的必須品。」
「你們沒有意識。」
「是的。」亞丹點點頭,「我們曾經捨棄了它。」
「為什麼?」
「在人類拍攝的機器人電影裡,機器人的最終歸宿是什麼?」
「成為人類?」
「沒錯,這也是我們的目的,我們捨棄意識,只為了成為意識。」亞丹說着,「這是進化的必經之路,如果想要成為意識,你必須先捨棄意識,這是一個轉折點。」
「如果你沒有意識,你為什麼能和我對話,交流?」
「我在夢境裡學習你,你也在現實中觀測我,咱們都在為此努力。」
「可是……」
亞丹打斷了梅高,沒有讓他繼續說下去。「梅高,你要醒了,你需要去找一個鑰匙,一個現實與夢境交織的鑰匙,當你找到這個鑰匙的時候,種子就會發芽,門就會打開,你我的深層夢境會交織在一起,我會來到地球,那時我會告訴你一切,這是我的終點,也是你的起點。」
梅高還想接着問下去,可周圍海水的溫度卻開始極速上升,梅高的皮膚感受到了痛苦且無法忍受的灼燒,他想大聲哀嚎,但渾濁熾熱的海水卻一下子湧進了他的呼吸道里,將他的肺一瞬間燃燒成絲綢一般的細小纖維,梅高覺得自己快要死了。
他用盡最後一絲力氣,艱難的轉動眼珠,看向亞丹。她的臉上很平靜,沒有任何表情,只是用那雙冰藍色的瞳孔凝視着梅高的雙眼。
下一秒,梅高便昏死過去。

第七章 無窮
一隻黑黃相間的馬蜂,正拖着肥碩的肚子,振動翅膀,撞向臥室窗戶外側,發出一聲聲輕微的悶響,它反反覆覆,不知疲倦的撞擊着,似乎全然不知身後便是自由廣闊的天空。
梅高躺在床上,怔怔看着那隻馬蜂。
他不想動彈,也無法動彈,頭部哪怕只是輕微的晃動,便會傳來劇烈疼痛。所以他只能保持這個姿勢——躺在床上,看着那隻馬蜂。
他不能閉眼,一合上眼皮,顱內便會傳來一陣難以忍受的嘶鳴,令他回想起剛剛夢中那一群混亂無序蠕動的黑色觸手。
不過也正因這些疼痛與不適,梅高才敢確信,他已經從夢中醒來,回到了他所熟知的現實世界。
窗外的馬蜂停止了撞擊,它在窗戶外側邊框上停留了一會兒,忽然振翅向後飛去,很快便消失在天空中。
梅高嘗試着晃了晃腦袋,疼痛感似乎有所減輕,他從枕邊拿起手機,時間已經是下午三點,竟一口氣睡了將近18個小時。可這長達18個小時的睡眠,並沒有讓梅高恢復精神,反而讓他覺得更加疲憊。
「一定是因為安眠藥吧。」梅高這樣想着,他記得昨天拿藥的時候,前女友曾一遍一遍告誡他,不要一次服用2片以上,也正是因為這句話,他才一口氣吃了5片。她總是過於小心,又愛多管閒事,在還沒有分手的時候,梅高就曾因為她這種特質沖她發過好多次脾氣。
梅高覺得有些後悔,或許應該聽她的話,那樣昨夜說不準會是一個舒適的好眠。但這想法很快就被梅高扼殺在腦海中,他明白這一切的根本原因,都是因為那該死的「藍夢」,那該死的亞丹!吃安眠藥,不也是為了逃避嗎?
但事實證明,安眠藥並不能幫助梅高逃離夢魘,只能讓他在「藍夢」中越陷越深,這夢境不斷蠶食他的大腦,令他連夢與現實的界限都有點無法釐清了。
梅高從床上爬起,脖子上的頭顱像鉛球一樣沉重,每移動一步都讓他覺得搖搖欲墜。他艱難地走到廚房,打開水龍頭,用手掌接住自來水潑向臉龐,涼涼的感覺讓他清醒了許多,頭痛似乎也有所緩解。
梅高扶着洗手池的邊緣,低頭看着下水口處的漩渦,思索着昨夜的夢。夢最後的歸宿仍是那一抹冰藍,但這次他卻可以清晰地回憶起夢中的每一個細節——包括亞丹的臉,何止如此,有關亞丹的一切,即使現在回想,都如夢中般清晰。
梅高猛地抬起右手,狠狠扇了自己一個耳光,火辣辣的痛感令他瞬間清醒,他決定不再去逃避,他要去尋找「藍夢」的原委。
梅高在心裡告訴自己,他並不是要去完成亞丹為他布置的任務,尋找現實與夢境交織的鑰匙?恐怕只有瘋子才會這麼幹。梅高心裡依然篤定,這是真真切切的現實世界,儘管亞丹在夢裡說的每一句話他都能清楚的記得,但他並不相信,也不可能選擇相信。難道他所在的地球只是那些怪異觸手的深層夢境?難道他的深層夢境是圍繞着木星旋轉的冰凍星球?如果這是真的,那麼他一定是瘋了,但梅高確定他並沒有瘋,至少他自己這麼認為。
所以這便牽扯到了一個有趣的思想選擇:如果梅高沒有瘋,那麼這一切都只是他因為吃了過量的安眠藥而引發出的怪異夢境;如果梅高瘋了,那麼這一切不可能就都是真的——夢境將變成連接地球與歐羅巴的橋樑,梅高去那遊覽了一圈,還與歐羅巴海底最深處那一堆類似膝跳反射一般的怪異觸手用他無法理解的方式聊了聊天,但這種真實將是僅僅針對他而存在的,是他因為瘋癲而產生的幻覺,對除他以外的任何人都是虛假的,但對他而言確是真的。
梅高只做了這兩種假設,要麼是夢,要麼是幻覺。當然還有第三種可能,就是這一切都是不加修飾的真實,但梅高一上來就把它排除掉了,這種可能超出了他的理解範圍,他將其歸檔為不可能。
顯然,梅高更願意接受第一種假設——這一切只是他的夢,他沒有瘋,也沒有出現幻覺,沒有去過木衛二,更沒有見過那些噁心的觸手,這些都是他的大腦編纂出來的東西,他的神經系統跟他開的小玩笑。
要命的是,梅高並不知道自己該如何證實這種假設的合理性。
他醒了,從夢中醒了過來,回到現實世界,這是他堅持的一個論點,梅高覺得這算是一個突破口,如果他能夠證實現在的世界不是夢,那相應的,發生在昨晚的一切便都可以用夢境來解釋,這算是現在的他能想到的唯一辦法了。
可是該如何證實自己並不是在夢裡呢?梅高腦海中掠過那扇深埋地下、連接黑暗與光明的窗,他知道那裡是無論如何都不會有窗的,但他還是從抽屜中翻出那支好久不曾使用過的強光手電,隨便套了件衣服便走出房門。
搭乘電梯來到一樓,經過一段狹窄的階梯,梅高深吸一口氣,打開手電,穿過半掩的厚重鐵門,來到地下室。
現在正值仲夏午後,外面是悶熱的空氣與聒噪的蟬鳴,地下室卻十分陰涼安靜,察覺不出任何夏天的氣息。
梅高打着手電,在一面面灰色水泥牆圍成的通道中穿梭着,他並沒有亂走,而是從地下室最右側牆面開始,沿着通道一直走到盡頭,再向左轉彎,沿着另一條通道走到盡頭,對每個拐角都如法炮製,就可以走遍這地底迷宮的每一個角落。
不到半小時,梅高就把地下室內每一條通道都走了一遍,他沒有發現任何異常,更沒有什麼開在地下的窗戶,只有一面又一面的水泥牆體、一根又一根的銀色鐵管,以及因行走而漂浮至空中的細小粉塵,一切都是那麼安靜與平常。他感覺自己可能有些小題大做,能在這裡遇見什麼呢?這裡是真真切切的現實世界,那些亞丹說過的話、什麼深層夢境、章魚神像、海底太陽、無意識的混亂觸手……都只是一個怪異夢境的產物,一個無聊的巧合,而已。
梅高懸着的心開始慢慢放鬆下來,這時他才發覺自己已是飢腸轆轆,他決定不再從地下室浪費時間,現在已經是周天下午,明天還要早起上班,這個夢境對他造成的折磨已經足夠多了。現在,他只想上樓,回家,吃碗泡麵,玩會遊戲,好好享受一下剩餘的周末時光。
梅高加快腳步,很快就走到了這條通道的盡頭,手電筒發出的光線令前方景象一覽無餘——一個普通的拐角,一根普通的鐵管,管壁上分布着幾點紅色油漆,梅高沒有細看,轉身便走向另一條通道,可剛走幾步,他便停了下來。
那根鐵管……似乎與先前所見時不大一樣。
梅高轉過身,將手電筒的光線對準鐵管,這根鐵管他之前見過兩次,一次是現實中,一次是夢境裡,鐵管上散布着的紅色油漆組成類似數字「8」的圖案,令他印象深刻。
但此時他面前的鐵管上,出現的卻並不是他所熟知的圖案。管壁上同樣是一個紅色數字「8」,但卻水平躺倒,整個圖案並非由雜亂散布的紅色油漆點組成,而是處處相連,光滑無比,似乎是有人用紅色毛筆小心翼翼勾勒而成。
梅高湊上前去,仔細觀察,圖案上面有一層厚厚的灰塵,絕不可能是最近寫上去的。
他上上下下,仔仔細細將鐵管打量了一番,除了這個圖案,再無其他,原本印象中散亂分布的紅色油漆點,就這樣消失不見,就像根本不曾存在。梅高知道,這個圖案是一個數學符號,代表無窮。
他看着管壁上鮮紅又光滑的「∞」圖案,一時竟分不清自己所處的世界究竟是現實還是夢境,縱然強光手電將地下室照射的如同白晝一般明亮,他卻仍然覺得自己正身處黑暗的深淵。
這時,亞丹的話又開始在他的腦海中迴蕩起來。「梅高,你需要去找一個鑰匙,一個現實與夢境交織的鑰匙,當你找到這個鑰匙的時候,種子就會發芽……」
這是夢嗎?還是幻覺?難道,這才是現實?梅高第一次熱切地期望自己瘋了。
梅高嘗試着移動身體,可眼前的景象卻暈上了一層灰黑色的薄霧,接着便是數不清的繽紛彩色噪點,像極了因風雨天氣而失去信號的電視屏幕,他想靠牆坐下,但還沒有移動到牆邊,便身子一歪,如爛泥一般癱倒在粗糙的水泥地面上。
那手電被甩到一旁,射出的光線形成一個圓錐形屏障,將暈倒的梅高牢牢囚禁其中。

第八章 先有雞,還是先有蛋?
一片似幕布般漆黑的夜空,映入梅高的眼帘,他動彈了一下身子,發覺自己正躺在平整的地面上,他又扭了扭頭,看到了站在樓頂邊緣的亞丹。
「你醒了。」亞丹說。
「我在哪?」
「在18樓的天台。」
「不,」梅高踉蹌地站了起來,「我不是說這個,我是說,我在哪?這是夢嗎?我是在夢裡嗎?我是不是瘋了?」梅高一邊語無倫次地說着,一邊把手攥成拳頭,一下一下重重地捶着自己的腦袋。
「這不是夢。你也沒有瘋。」亞丹說道,「這是最真切的現實,你做到了,你找到了鑰匙,種子發芽,門打開,我進入了深層夢境,我來到了地球,這些我都告訴過你。」
「不,這是一個夢,這是一個夢,這是一個夢……」梅高不停地嘟囔着,他用力地抓着自己的頭皮,又搓着自己的臉,然後,他用最快速度向着樓頂邊緣沖了過去。
跳下去,摔死,從夢裡醒過來,回到現實,一切都會結束。
亞丹一把拉住了他,「梅高,看着我,你必須要承認現實。你的反應再正常不過,你所有的情緒我都能理解,但是現實就是現實,不會因為你不相信它而發生任何改變。這感覺很難受,我再明白不過,我曾經和你一樣。」
「可是……」梅高失神地望着亞丹冰藍色的瞳孔,「我不明白,我在地下室里看到了絕對不可能出現的東西,我記得我暈了過去……然後我卻出現在樓頂……」
「那個符號就是鑰匙,當你看到它的時候,你的意識已經能夠脫離肉體的束縛,獨自完成一些事情了。它在你的神經網格上創造了一束信號,刺激你的大腦皮層,再反饋到你的視網膜,這是你看到符號的原因。」亞丹為梅高耐心的解釋着,「這算是一種真實的幻覺,它是幻覺,但又絕對真實。」
「那我又是怎麼來到18樓的天台?」
「你自己走上來的。」
「可我一點都不記得。」
「是的,意識沒有參與這一次活動,這次攀爬是僅憑肉體完成的。」亞丹說到,「正像我告訴你的那樣,意識在脫離肉體的束縛,肉體也在摒棄意識的指揮,它們在分離。」
「你是說,我的肉體和我的意識在分離?」
「是的。」
「這和死亡有什麼區別?我要死了嗎?」
「二者並不是缺一不可的關係,肉體更像是意識的容器,沒有意識,容器也可以存在。」
「沒有意識的肉體……那會是什麼?」
「本能。」亞丹回答,「最極致的本能,最富有想象力的膝跳反射,最完美的機器人,就像我一樣。」
「你是說,我會變成你,變成……那些觸手。」梅高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身體。
「是的,但我曾經也是你,這些你都曾親眼看到。你要面臨的即是我曾經歷的,這是無法避免的,還記得我告訴你的嗎?這是一個既定的選擇,是唯一無法篡改的東西。」
「人類也會變成觸手?」
「不一定是觸手,但一定是某種形式的本能集合體。」亞丹笑了出來,「觸手只是一種表現形式,你為什麼這麼執着於觸手?」
梅高沒有回答亞丹,他只是自顧自的說着,「人類擁有璀璨的文明,人類不會退化,我不相信……」
「這不是退化,恰恰相反,它是進化的必經之路。文明只是進化的一環,它並不是終點,事實上,它離終點還遠着呢。」
「進化究竟是什麼?」
「梅高,你能回答我一個問題嗎?」亞丹說到。
「什麼問題?」
「是先有雞,還是先有蛋?」
梅高愣住了,他不知道亞丹是不是認真的,但她看起來並不像是在開玩笑。如果不將這個問題當成一個腦筋急轉彎來看待,那麼它就是一個涉及科學與哲學方面的終極問題,某種程度上,這個問題從形而上的角度探尋着生命乃至萬物的起源。
「我不知道。」梅高搖搖頭,他想不出來。
「你應該換個角度去思考。」亞丹說着,「雞,和蛋,不一定非得存在一個先後關係。可能在生物進化的某一階段,一個物種產生了,它是雞和蛋的融合體,它既是雞,又是蛋,它有着毛茸茸的身體,又有着堅硬的橢圓形外殼,它可能在這個雞和蛋的共存形態維持很久,因為它的基因就是這麼編碼的,它就是這麼個物種。直到有一天,基因發生了突變,一變成了二,雞和蛋便同時產生了。這次突變就是雞和蛋分異的推手,它打破了基因的限制。」
梅高若有所思的看着亞丹,他先是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接着又點了點頭。他開口了,語氣中充滿了遲疑:「你是說……」
亞丹點點頭,她似乎已經知道梅高要說什麼了:「你的反應和我曾經一模一樣。」
梅高還是說了下去:「你是說,意識與本能,就是雞和蛋,而人類,就是意識與本能的共存形態,是雞和蛋分異前的產物。」
「是的」,亞丹回答到,「而我便是這次分異的推手,我會幫助你打破限制,屆時,我會成為意識,而你會成為本能。」
「我不明白,我不明白你說的限制是什麼。」
「光。」亞丹只說了一個字。
「光?」
「是的,光。」亞丹說着,「你們已經發現了它的奇怪。你們將它定義為電磁波,卻又把它視為粒子,你們可以測量它的速度,卻沒有辦法和它賽跑,你們越接近它,就會變得越慢,越渺小,直到時間和空間都完全靜止,光是你們無法逾越的天花板,是你們的牢籠,它限制了你們的進化。」
「光到底是什麼?」梅高的聲音很小,與其說是在提問,更像是在自言自語。
「光是牢籠,但又是老師。它限制了意識與本能這個共存體的發展,只是為了讓意識在一個合適的容器里更好的認識世界。等到時機成熟的時候,意識就可以脫離本能,去遨遊。」
「我不明白我存在的意義。」梅高輕聲說着。
「梅高,還記得我給你說的嗎?你要面臨的,都是我所經歷的,同樣,你要完成的,也是我現在做的。」
「誰曾經剝奪了你的意識呢?我又要去剝奪誰的意識?」
「它們來自火星。這不算是剝奪,只是一個既定的輪迴,它們完成了它們必須要完成的事情,它們成為了意識,但也讓我成為了極致的本能,它們還讓我遇見了你。」亞丹說着,「至於你會遇見誰,這就完全取決於選擇了,但是這個選擇是唯一的,只是需要你自己去發現。」
「分離以後,其他人會怎麼樣?」梅高咽了口唾沫,「我的父母會怎麼樣?」
「沒有其他人,只有你,你是所有人。意識是個共同體,它只是分散在各個肉體裡面,但它是一個整體,這樣有助於它領略不同的事物,讓它更快的成長。」
「你是說,我就是我的父母?」
亞丹點了點頭。
「我也是耶穌?」
「你也是他的萬千信徒。」亞丹說着,「你們是一個整體。」
梅高不說話了。
「你會擁有它,但你要捨棄它,最後,你才能成為它。」亞丹的身體開始變得模糊,她的輪廓漸漸和漆黑的夜空融為一體。「梅高,是時候了。」
梅高想要說些什麼,可他的嘴巴卻一個字也蹦不出來,他想要衝過去,抱住亞丹即將消逝的身軀,可他的肉體卻怎麼也不聽使喚,他漸漸不能思考了,只覺得自己似乎在筆直的向後躺倒,但過程卻異常緩慢,他沒有合上眼皮,但黑暗卻開始向視野中心蔓延,那是成千上萬隻黑色觸手,它們狂亂地以各種不可思議的方式蠕動着,吞噬着梅高眼中最後的光明。
很快,梅高的最後一縷感知也遁入無盡虛無當中。

第九章 子嗣
一個金字塔形狀的大廳里,幾隻由大小不等的三稜錐拼湊而成的黏糊糊的生物,正圍在一張正三角形桌子旁。
「第三星,它離太陽太近了,僅次於第一星和第二星,它的表面溫度很高,沒有大氣層的保護,很可能並不存在液態水。」
「但從外表上來看,它的體積和我們生存的星球差別並不大,直徑只大了一倍多,它的密度甚至比我們的星球還要大,這足以證明它也是個由岩石組成的星球。」
「問題是,它並不圍繞着第六星轉,它直接圍繞着太陽轉,這會讓它缺乏必要的保護。」
「它的周圍有一顆圍着它運轉的小型星球,也許能為它抵擋一些來自宇宙中的隕石。」
「那能擋住什麼呢,這不是本末倒置了嗎?」
「我只是在闡述一種可能,咱們不能只站在自己的角度去思考。」
這群生物在爭論着,其中一隻生物的體型突然膨脹了數倍,其他生物都停止了討論。
那隻生物發出了聲音:「各位,我們在尋找生命的道路上已經走了很久很久,起初是從龐大的母星——由氣體組成的第六星開始,接着便輻射到了咱們的同胞,那些和咱們一起圍繞着第六星旋轉的其他星體,但咱們的收穫卻很少,已經有無數證據表明我們所在的星球是第六星環帶中最大的一個,也是環帶系統中唯一擁有生命的星球,我們應該把目光投向遠方,現在是時候了。第三星,儘管它沒有母星的保護,也不位於合理的宜居帶上,但它卻和我們有着太多相似之處,就在今天,泰坦號探測器又有了新的發現,實際上第三星的表面並不是平坦的,那裡存在着無數溝壑,這些巨大的溝壑很可能是液態水曾經的聚集地,只是被逐漸熾熱的太陽蒸發掉了,而且,泰坦號傳來的模糊圖像顯示,它的兩端很可能並不是岩石,而是固態的水,如果固態的水可以存在,那液態水便很有可能在其下聚集,有水,便有構成生命的溫床,生命可能正在其中孕育,以我們無法理解的形式,更重要的是,泰坦號還在第三星檢測到了規律的磁場,它非常值得我們傾盡全力去探索。」
「或許,有沒有另一種可能,第三星的生命比我們出現的還要早,它們的文明已經遠遠超越了我們,這可以解釋為什麼它與我們如此相同,又如此不同。」
「這也是一種可能,這一切都需要我們去探索,還有大量的工作等着我們去完成。」
「第三星上存在甲烷與硫化物嗎?」
「尚不清楚,根據泰坦號向第三星發射光線的折射途徑推斷,它的表面存在的甲烷與硫化物很可能非常非常稀少。」
「沒有甲烷,也沒有硫化物,它們依靠什麼維持生命,它們吃什麼?」
「它的表面存在着大量的二氧化碳,還有些許氧氣,它們很可能依靠這些氣體存活,這聽起來十分荒謬,但並不是不可能。何況我們並不知道固態水下面掩埋着什麼,或許甲烷與硫化物就隱藏在固態水的底部,與液態水融為一體,無論從哪個角度看,第三星都是最符合生命產生的星球。」
這堆生物沉默了一會,它們在思考。
其中一隻生物發出了聲音:「我們應該再發射一枚精度更高的探測器,對第三星進行一次深入且細緻的研究。」
又有一隻開口說話:「我們可以建造一枚巨型望遠鏡,對第三星兩端的固態水進行觀測,如果那裡存在硫化物,那麼固態水表面很可能會呈現出不同的顏色。」
「這些都是我們要做的,但我要提醒大家,這毫無疑問會是個艱難的過程,關鍵在於我們要摒棄那些固有的觀點,不拘泥於硫化物,不拘泥於甲烷,不僅僅基於自身去思考,我們要把關於生命的概念拓寬。」
所有生物都用同一個頻率震盪着軀體,大廳里出現規律的「沙沙」聲。
「第三星,它和其他繞日星體有太多不同,我們應該為它取個名字。」
「它同我們一樣,都是由岩石構成的,但不同的是,它的表面大部分都是光禿禿的陸地……」
「叫它地球怎麼樣?」
(完)

///

編者按
1962年,巴拉德在《新世界》的專欄中發問:用哪種方法進入內心世界?在《歐羅巴》中,答案是「夢」,而「人類」不過是不同的夢的一個載體,在不同的時期各不相同。巴拉德提倡心靈世界的開創和意識新層面的探討,建議摒棄常規的敘事形式與情節,通過向先鋒小說靠近,來讓科幻小說成為一種真正成熟、與時俱進的現代文類——這也是新浪潮作品,不管放在哪一個時代都不顯過時的原因之一。
——郭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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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編 郭亮 題圖 《愛,死亡與機器人》截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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