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也看彈幕，就不難注意到，「破防了」可說是最高頻的流行語之一，這個詞也成了B站年度彈幕。從失戀醉酒、生活壓力，到抗疫醫生的事跡，再到「我們都是中國人」這樣的家國認同，都能召喚出它的身影。前一陣，B站UP主「大頭塑造」在做袁隆平泥塑時自己也淚目了，瞬間就飛過一行行彈幕：「破防了」，「淚目，破防了」……以往，這都一直被看作是一個小眾的「圈內梗」，但隨着網絡流行語的傳播，今年已大大「出圈」，隨便搜一下就會發現它甚至已出現在許多正式新聞標題中，應用場景早已泛化了。一個流行語的廣泛傳播，從來都不是偶然的，勢必是因為它契合了某種社會心態，那麼中國社會的這種心態究竟是什麼？「破防了」一詞原本是遊戲術語，顧名思義即「破除防禦」，約等於「提升對對手的傷害」；但在網絡語境下，它很快獲得了新的涵義：由於觸發某種強烈的情感而被突破心理防線。基於此，它在不同情境中可以具備不同的意味，既可以表達內心的感動與認同，也可以表達內心的崩潰與無奈。換言之，它不僅有「戳到痛處」的意味，還可以是「撓到癢處」。這種複雜強大的話語涵蓋力恐怕也是它能勝出「扎心」一詞的原因：「扎心」雖然也有「被觸發強烈情緒」的意味，但通常多指犀利的言詞說中心事，既不一定是感動，也未必能傳達內心的崩潰，更不好說有什麼家國大事讓自己「扎心」。相比起來，「破防了」卻不一定只是一種私人化的內在情感體驗。既已「破防」，也就意味着「動了情」，也就是情感激盪突破了自己原先設下的心理防線。這是一種瞬間的情感共鳴，喚起了人們內心最豐沛而強烈的感受，原先受社會規範克制的激情立刻轉化為迸發的激情。歐文·戈夫曼在其名著《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呈現》中認為，我們每個人在社會公共交往中，都會「扮演」自己的社會角色，對外展示的都是自己的「前台」，但在當你驚呼「天哪」或相應的面部表情時，就迎來了「角色崩潰」，流露出了真情實感。中國社會也不例外。「情」本來屬於「後台」，只有在熟人之間私底下才會無所顧忌，一般是不會輕易展示的，但它一旦被喚起卻是最強大的。在此，「破防」最重要的並不是冷靜的說理，而是擊中「痛點」或「淚點」，因而最經常和「破防了」關聯的詞往往就是「淚目」。看看當下的社會事件就會發現，很多時候人們並不是被說服了，而是被擊中了某個情緒點，無須費力思考，就能作出直覺式的反應，瞬間點燃。這一點不難理解。我自己在寫文章時也早就發現，有時我耗費大量心力去寫的，應者寥寥，而另一些隨手草成的，卻引發了高得不成比例的關注——我自己也並不覺得後者寫得有多好，只不過那個話題或其中的某幾句話恰好觸發了讀者深切的共鳴。這原本就是人之常情，也是我們必須正視的現實。因為人不是機器，不可能那麼純粹理性，對任何事件、信息的反饋，難免都本能地夾雜着主觀感知。反過來，如果作品中不夾雜任何個人情感，即便能做到，往往也讓人感覺乾巴巴的。如果說中國社會有什麼不一樣，那或許是人們更注重這種情感激盪的力量。當年的「訴苦」和「傷痕文學」能成功，都取決於在受眾中激起廣泛的共鳴。社會學家應星也注意到，老百姓常說的「氣」，既非純生理衝動，也非純利益反應，而是一種「融會了本能與理性、道義與利益的激情」，這是他們為人處世的根本促動力。通俗地說，要讓公眾行動，先要讓他們感動——至少是說到他們心坎里，而他們會在什麼時候、對什麼話題「破防」，正是理解當下中國社會的密鑰之一。「破防」一詞，原本帶有一點半真半假的戲謔意味，且通常都是個人化的，但在出圈後，又在彈幕上大量出現，現在已越來越成為一種值得認真對待的集體情感表達。在這裡面，既有年輕網民個人情緒的釋放，也有他們對社會大事件的共鳴。從百度指數來看，「破防」一詞的大幅飆升是從今年1月開始的，而在B站的出現頻率則是從6月中起飆升，並頻繁出現於抗擊疫情、河南水災、奧運會等事件中，有人因此主張這種「中國式浪漫」體現了「年輕人越發濃厚的家國情懷」。不論你對此怎麼看，這是一個需要解釋的現象。像這樣的彈幕如此普遍，不能不說它確實體現出了當下社會的情感結構：一種原本小眾的網絡文化正在大眾化，原本虛擬世界的產物被轉移到現實世界中來，而曾經是個人化的情感表達也隨着彈幕的齊刷刷表態變成一種公共表達。雖然彈幕是新事物，但這種重「情」的公共表達本身則由來已久。林郁沁在分析民國時期的施劍翹復仇案時發現，當時新興的報紙、雜誌等媒體平台形成了一種新的輿論場，同情、聲援她的「公眾同情」標誌着現代公眾在中國社會的興起。她由此認定：「『公眾』並非只能源於現代理性的典範，其也有可能根源於一種長期存在的對『情』的道德真實性的認可。」同樣地，公共空間也並不一定只能像西方那樣出現在咖啡館和沙龍里批判性的討論中，「也有可能通過媒體炒作的影響而形成」。的確，不同於西方的「公眾」是在理性的公共對話中形成的，中國的「公眾」，從一開始就依賴這種情感上的強大共鳴——所以像「法外情」這類事不僅常見，還一再激發人們的同情，因為它符合大多數人的道德直覺。哪怕我本人偏好理性對話，但我深知，那種公眾同情的力量絕對不可低估。之所以有那麼多人紛紛表示「破防了」，與其歸結於從眾，不如將它理解為與中國社會心理結構的契合。實際上，B站歷年的彈幕主題（如「囍」、「真實」、「AWSL」）都有類似的特點：一是簡單直接，二是情感飽滿，三是強烈共鳴。換言之，它們都簡便濃縮、訴諸直覺、瞬間點燃。對這些集體的情感的塑造而言，媒體環境、論述技巧等方面都非常重要，因為誰能準確把握這種公眾心理，誰就能得到認同。然而，當社會逐漸繁榮多元、利益和興趣日益分化時，能引起集體共鳴的話題其實並不多，這恐怕也是國家敘事能成功的原因之一。當然，這在好的時候，能推動人們聚焦於社會議題，一個遲遲難以得到解決的問題，可能在被「送上熱搜」後迅速得到萬眾矚目，立刻得以落實。流行語並不只是標記這個時代真實的心態，有時確實也是一種促成行動的公共表達。問題也在這裡：我們不應該只是瞬間感動，然後就去追逐下一個熱點，因為如果我們想要的並不只是感動，那就還得在「破防」之後想想下一步怎麼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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