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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風華楊振寧
饒毅 | 仁者壽:楊振寧先生

《楊振寧先生百歲華誕文集》內頁| 供圖:饒毅
本文是饒毅應邀在清華大學高等研究院出版的《楊振寧先生百歲華誕文集》發表的文章。

撰文|饒毅
●  ●  ●

參考《論語》,是寫楊振寧先生的捷徑。

不僅題目立即有了、六個小標題有了四個,而且每一次見楊先生的感覺,用《論語》早就寫過的話來形容:「君子哉若人」。

我認識的最聰明的人



《論語》非常重視人際關係的智慧,但不太重視智力的聰明,這個小標題只好自擬。

楊振寧先生是我認識的最聰明的人。

楊先生的多項傑出科學成就被物理學家公認。

楊先生的聰明和智慧在平時的、非科學的交往就可以感到。我現在比較後悔,每次不僅當時認真聽楊先生講話,而且應該事後記錄。但實際只記錄過一次,以至於不容易說清楚為什麼認為楊先生最聰明。也許只能依賴感覺,來自於二、三十次見面和百餘郵件(我的計算機缺2011年之前的郵件,保留的郵件有72份來自楊先生)。

雖然我也認識少數數學家、物理學家、化學家和計算機科學家,但能判斷的主要是生物學家,所以對比有樣本局限性。

生物諾獎得主中有自認為笨的。與純數學、理論物理相比,生物和很多行業一樣不需要高智商。如果有足夠長時間的積累,大多數人都能做得很好(甚至傑出)。生物學領域也有比較聰明的,有些能做好研究,但被耽誤的也不少,因為智力在生物的作用較小。如果施一公哪天因生物學研究獲諾獎,並非用其智力的強項。

DNA雙螺旋的共同發現者美國生物學家Jim Watson(沃森,1928-),比楊振寧先生小六歲。沃森的科學貢獻非常突出。大多數人公認沃森和英國物理學家Francis Crick(克里克,1916-2004)於1953年提出雙螺旋是二十世紀最重要的生物學工作。雖然我覺得其重要性次於1944年Avery等提出DNA是遺傳物質的工作,但毫無疑問,DNA雙螺旋確實至關重要。

沃森的幾本書很多人讀過。我用他主編的《基因的分子生物學》教過學生。2017年,沃森訪問過清華大學,楊先生和他同台。2018年,他們兩人也都訪問過西湖大學。沃森夫婦到我家做過客。沃森和楊先生在一起的時候,很難不被比較。出生更晚的沃森在邏輯思維、語言表達和反應速度等方面,不如楊先生頭腦更清楚。比較他們兩人年輕時的著述、講話,也覺得楊先生更勝一籌。

君子懷德


楊先生關心大事,世界的、中國的、科學的大事。

對世界和中國的過去、現在和未來,楊先生有自己獨到的洞見。有些很深刻,有些很有趣,有時讓人豁然開朗,有時讓人感到高屋建瓴、雄視天下。

楊先生完全從公心出發,理性分析,得出自己的觀點。

孔夫子的「君子坦蕩蕩」,適用於中國歷代人物中類似楊先生者,對他們氣質的描述是傳神之筆。

楊先生對於社會的看法,有引起誤解的情況。例如,我猜測,有些他表達的是他覺得合理的速度和步伐,而被人以為那是他認為終極目標。

楊先生不因為個人利益而影響他對公事的看法。我感覺他有一個誤解。他覺得在反對北京對撞機之後,鄧小平先生對他不高興,因此1980年前後幾年沒有見楊先生。我猜想,當時中國百廢待興,中國領導人事情多了很多,減少了如果沒有特別事情討論而禮節性見外賓的頻率。但這一誤解絲毫不影響楊先生極為推崇鄧小平。

對中國科學的發展和未來,楊先生更是長期多方面支持和幫助。近年我熟悉的兩件事情都有楊先生的支持。

2016年,我參加發起未來科學大獎,並確定了第一批科學家委員會9位中的7位。對於這一給在大陸、香港、澳門、台灣做出重要科學貢獻的大獎,從醞釀到頒獎,楊先生都非常支持。施一公和我請楊先生參加了2017年1月17日的第一次頒獎儀式。

2018年,馬化騰和我提議建立 「科學探索獎」。對於這一支持中國年輕科學家的獎項,楊先生不僅成為發起人之一,而且連續兩年參與提名候選人、支持後輩青年科學家。2019年我請楊先生參加11月2日的頒獎典禮,97歲的楊先生不僅到場而且發表講話。11月4日,楊先生還專門發郵件肯定「科學探索獎」。

楊先生的教導、激勵、參與和道義監督,對建立和堅持中國最公平、最有榮譽含量的科學獎,非常重要。

君子喻於義



楊先生看問題,從大義。

有楊先生在的場合,眾人能從他的言談得到精神的享受和思想的升華。

用論語的詞彙,楊先生 「文質彬彬」。對大型對撞機,楊先生幾十年來不贊成,但都是理念性的,基於他對物理發展的理解、對於大型對撞機意義的認識。他的批評對事不對人。而且,楊先生沒發起公開辯論,只是在被公開拉進辯論、並感到自己被置於不妥當的理解中後,才被迫公開表明態度。

2016年,楊先生和王貽芳在《知識分子》發表公開辯論,有截然不同的看法,是當年中國科學界影響較大的事件。雙方都沒有在文章之外施加影響。2019年,王貽芳獲未來科學獎的物質科學獎。楊先生不僅事先、事後從未批評我們評獎委員會發錯了獎,而且親自參加頒獎儀式。這是楊先生君子風範的自然流露。

「君子泰而不驕」。楊先生並不固執己見,更不居高臨下。我在香港和北京,都見過《走向未來叢書》的主編與楊先生討論、爭論。有一次對方聲音急促、臉都紅了,但楊先生絲毫不介意。楊先生對其回國,提供了很大的幫助。

君子成人之美



楊先生得獎那年,我的三舅在北大物理系讀大五,他和全中國的物理學師生都深受鼓舞。大姨父是理論物理學家和核物理學家,1980年代在德國期間,楊先生到過其導師的研究所。姨父和教大學物理的姨媽也曾於1991年去美國拜訪過楊先生。
楊先生建議物理教學要融合物理學史,姨媽用了確實很有效果。楊先生對科學史的了解超出物理學,他也了解華人電生理學家凌寧、中國生理學家馮德培等生物學方面的相關歷史。楊先生曾任美國著名的Salk生物學研究所顧問委員會委員,在面臨重大方向的爭議時,他力排眾議力推研究所堅持基礎、追求卓越。

我自己在2006年之後,才有機會近距離了解楊先生,經常見證楊先生習慣性從多方面幫助他人、提攜年輕人。

我最早聽說田剛和夏志宏,是因為讀到楊振寧先生1990年代公開稱讚田、夏兩位的數學成就突出。楊先生的評價讓不少人關注田、夏。十年後,我才先後在西北大學見到夏志宏、到北大見到田剛。

物理學家張首晟曾給我講述楊振寧先生如何與他長篇通訊,討論物理學問題。楊先生在多種場合肯定張首晟的物理學成就。

2006年,邵逸夫獎的生物獲獎者王曉東在香港科技大學發表演講。我正好在港科大。午飯時,楊先生讓王曉東叫我過去,這是我第一次有幸與楊先生交談。不久,我去清華大學楊先生住所,也見到翁帆和物理學家聶華桐,後同去丙所晚飯。

楊先生多種場合和方式給予我寶貴的支持,也委婉地給予教誨。2011年我介紹屠呦呦和張亭棟的文章出來後、2020年我敘述新冠疫情對我家庭影響的文章出來後,楊先生都發郵件予以肯定。楊先生偶爾溫和的點撥和我妻子經常的提醒,是近年我發現需要多反省自己、多傾聽他人意見的兩大原因。

楊先生對清華無私奉獻。他也支持北大,例如參與我在北大的教學工作。我曾開設本科生《科學是什麼》選修課。第一堂是請楊先生開講,對北大本科生是很好的教導。

楊先生兩次讓我代替他去參加國際科學活動。日本那次我因為既沒有美國護照、也沒有中國護照而未能成行。參加的那次,其他國家去的都是諾獎得主,我和女兒享受了一次諾獎得主的 「待遇」。施一公回國後,趙仁濱不久帶孩子回國。楊先生、翁帆也參與兩校幾家人歡迎一公、仁濱定居清華。一公的文章敘述了楊先生對他諸多支持的一部分。

君子周而不比



楊先生提倡 「君子以文會友」。2007年我全職回國後,楊先生提議以兩校教授為主,小型聚會交流。

我安排了來自北大、清華、科大、科學院、北京醫院的學者,輪流在北大、清華聚會。每次先有交流,一人主講,後面討論,晚餐。


第一次是在清華高等研究院,楊先生開講。楊先生的演講和他的文化性文章一樣,清新雋永。

這些交流,讓我受益匪淺,建設了科學的文化,增長了見識,了解多個學科、不同的人。

但是,楊先生 「周而不比」。雖然我們很多人都非常尊敬和崇拜楊先生,但他不對我們施加其他影響。

作為《知識分子》的主編之一(編者註:本文寫於2021年9月初,9月18日饒毅卸任《知識分子》主編,改任《知識分子》編委),早期我參與較多,後來編輯部本身做的很好,我的參與逐漸減少,到後來不用參與。

有些比我還年輕的華人,因《知識分子》發表有作者署名的文章而猛批我,橫眉冷對,甚至從此不來往。其中好幾篇文章我事先並沒看過,何況作者文責自負,發表的文字不代表主編或者編輯部就同意。如果發表的文章都代表編輯部的觀點,那就是一個很差的平台。如果《知識分子》發表的都是我個人同意的觀點,它就應該關門大吉。

與此形成鮮明對照的是,楊振寧先生從來沒有因為崇敬他的後輩參與的刊物發表什麼文字而以任何方式表示不高興。楊先生也從未以任何方式施加任何影響。這是楊先生的君子風範使然,令人欽佩。

有一篇文章,事後發現裡面有內容似乎影射楊先生。還有一篇文章,事先就看得出對楊先生有較大的偏見。但我們在尊重文責自負的作者和擔心楊先生意見兩難中,最後按公平的編輯方針按作者的原文刊出。這兩篇文章,楊先生都絲毫沒有怪罪我們。其實第二篇的題目和內容都很明顯,楊先生不可能不注意到。我想,一方面是楊先生大度,另一方面也是有足夠自信,並不擔心一篇文章就能改變歷史的事實。

楊先生的保守



旅美英國物理學家 Freeman Dyson 稱楊先生的物理研究風格為 「保守的革命者」。

對楊先生的保守,我有些許體會。

1996年左右,我在美國任教期間,用傳真給楊先生發了一個建議,希望他能夠參與倡議中國建設研究型大學。那時我的想法是以中國科學院為基礎,因為高等學校似乎力量不夠。楊先生回復傳真就一句話,大意是太早了。
我後來直接給周光召先生提議,得到的回覆是應該讓高等學校建設研究型大學。當然,我那時覺得高等學校的研究還差的比較遠,所以沒有聯繫教育系統。但1999年中國開始建設世界一流大學,從最初的口號,到十幾年後中國確實在研究型大學建設過程中邁進了很大的步伐。這一例子,楊先生和我對中國發展的預計都比實際要慢。準確地說,楊先生比我更保守。

2012年,楊先生90歲。碰巧意大利猶太裔神經生物學家、第一位百歲諾獎得主 Rita Levi-Montalcini 以102歲高齡發表研究論文。我為此寫了一篇介紹,寄給楊先生。楊先生回復他剛發表一篇物理學論文。我祝願他能夠打破意大利生物學家的記錄,105歲發表論文。

楊先生當時回覆:有信心95歲。

事實已經再次證明,楊先生太保守了。

2020年夏天,楊先生、翁帆和我們夫婦午餐,楊先生三個小時思路清晰、毫無倦意,精力和狀態明顯優於我。如果我不更新預期,那就是對自己缺乏信心。
而且,時代在前進、健康在改善,一公的爺爺就要110周歲了。

我應該反省自己:也不要太保守,把十年前對楊先生105歲寫文章的願望,更新為現在對楊先生110歲寫文章的期盼。
2021年9月5日

製版編輯|盧卡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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