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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起拉美文學,我們的印象都是魔幻現實主義。一葉障目,在魔幻現實主義之外,拉美文學也有別的風景。

薩曼塔·施維伯林的作品,就是一道特別的風景。施維伯林出生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祖上來自阿爾薩斯。血脈的承襲也許會影響文學的偏好吧。

之前閱讀施維伯林的短篇小說,我的觀感一般。《吃鳥的女孩》詭譎奇異,可惜太故事化了,情節近似獵奇向的「都市傳說」。近讀《偵圖機》,我的印象大大改變。這部小說也有幻想成分,但這種幻想不再是為了挑起感官刺激,也不是拉美傳統滋養的神話、民俗成分,而是接近於19世紀晚期科學興起時期的幻想作品,有點儒勒·凡爾納的風格,屬於有科學知識基礎的,在敘述上又是樸實、日常化的,探索的是人在新技術背景下的困境:新機器能夠幫助人們更好地生活嗎?

《偵圖機》,作者:(阿根廷)薩曼塔·施維伯林,譯者:卜珊,版本:理想國|北京日報出版社2021年9月



撰文|林頤

01



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機器?
這部小說以一種幻想的新機器命名——偵圖機。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機器呢?

這種機器外觀上是各種毛絨玩具:熊貓、鼴鼠、兔子、龍……毛絨玩具是人類最喜愛的玩具之一,它的外形、觸感都具有治癒能力。可以理解為,偵圖機發明的初衷是為了讓人類得到安慰,靠近、摟抱、觸摸、傾訴。

偵圖機的奇特之處在於它並不是玩具,更不僅是機器。購買偵圖機的人被稱為「機主」,擁有偵圖機的物質形體,可以愛撫,也可以破壞、砸毀;但控制偵圖機行為、舉動的,或者說讓偵圖機顯露意識、具有智慧和生命力的,是另外一個人,就是「機控」。機主和機控是隨機搭配的,充滿了不確定性,偵圖機不知道自己身處世界的哪個角落,而機主也無法預先獲知自己將獲得一個什麼性格的機器,更不能確定機器背後的那個人窺探的目的。

這個外表像毛絨玩具的機器的眼睛其實是攝像機,機控通過「眼睛」觀看機主的生活,了解機主及其生活的環境,大部分機主也樂於分享自己的生活,與對方建立親密關係。

可以得出結論,偵圖機的本質是「連接」。人們對於連接的渴望,驅使互聯網發展成為連接性質的工具。我們每天都在互聯網上展示自己的生活,可以從一些互動、評論中稍許得知都是誰在觀看我們,而大部分時候,我們並不清楚隱藏在屏幕背後的是哪些人。

顯然,偵圖機要比互聯網上的社交媒體更嵌入現實生活。它將面對面傳播與書寫交流的元素加以結合,它的親密程度來源於臨場感,互動者能夠感知彼此,尤其機控一方,能夠看到機主的外貌、表情、着裝、姿勢,在房間裡走來走去,換裝、吃飯、睡覺、甚至做愛的細節,偵圖機傳遞的真實感、在場感和親近性,是容易讓人沉迷的。

偵圖機展現了科技創造的「連接」為人際關係帶來的烏托邦潛力,我們可以結識新朋友,而且,一般來說,這位新朋友在地域空間上相隔很遠,或者彼此缺少線索,所以在心理層面上讓人感覺是安全的、純粹的關係。

薩曼塔·施維伯林,阿根廷小說家,1978年出生於布宜諾斯艾利斯。2014年出版中篇小說《營救距離》,獲得2015年蒂格雷·胡安獎,入圍2017年國際布克獎決選名單。2018年出版長篇小說《偵圖機》,2020年再次入圍國際布克獎。

02



偵圖機的人際關係是弱連接
小說構建了好幾組關係的故事,穿插進行,朝着不同方向衍變,有時側重機主的視角,有時側重機控的視角,有時兩者兼而有之。

艾米莉亞是位獨居的老婦人,她每天作為偵圖機觀看埃娃,小說好幾次說起艾米莉亞想起兒子,而這個兒子在小說里從來沒有回家探望過母親,對於艾米莉亞來說,鏡頭裡的埃娃逐漸化身成了她的家人,出於母親式的本能,她關心這個素昧平生的女孩子。

恩佐依賴「密斯特」的友情。這台偵圖機原來是買給兒子盧卡的,盧卡不喜歡它。強勢的前妻與心理醫生的施壓,是恩佐生活里的陰影。恩佐喜歡園藝,這是紓解壓力的愛好,密斯特與恩佐一起在居室各處遊蕩,陪在恩佐身邊,看他鬆土、育苗,偵圖機是恩佐的朋友。

阿麗娜是個時尚女郎,她很喜歡偵圖機在她身邊繞來繞去,也很喜歡聽偵圖機隨着陽光移動發出的嗡嗡的馬達聲,她還喜歡對着偵圖機的眼睛自慰,想象鏡頭背後的人會做出什麼樣的反應,她覺得輕鬆並且充滿活力。

身在安提瓜的馬爾文厭惡學習,棲居偵圖機是他陰暗生活的亮光,它起初被機主放在家用電器的櫥窗里,後來獲得了外出的機會,這個與自己的世界截然不同的下雪的區域讓馬爾文倍感興奮。可是,當威嚴的父親發現孩子的重度網癮之後,可想而知,將會發生什麼。

格里戈爾掌握了很多偵圖機的連接,通過倒賣牟取利益。有一天,他和搭檔妮克莉娜通過偵圖機發現了一個被囚禁的少女,營救的過程驚心動魄,一波三折,最後成功了,讓人倍感欣慰。但是,又如何呢?少女仍然必須回到黑幫那裡,因為,是她的父親賣掉了她。

艾米莉亞、恩佐、阿麗娜,他們所以為的,他們所依戀的,最後都給他們以迎頭重擊。機主與機控到底可以多麼親密,雙方對彼此到底應該負有怎樣的責任和義務?

這些故事都內含了情境的規定。偵圖機的人際關係是弱連接,是一種互動中的臨時妥協,雙方在相處中建立起了表面上的運作一致,相互之間表現得喜愛、關心,而內在卻隱藏了雙方關係的角力和博弈,交流的過程並不一定是對稱的,它仍然是一種信息遊戲的呈現,一種可能的隱匿、發現、虛假顯示、再發現的無限循環,是一種自我呈現和自我想象的舞台設置。

偵圖機的設定,所模擬的交往模式和心理狀態,正是我們人類對於「情感紐帶」和「基於紐帶的依戀」的微妙刻畫。

《吃鳥的女孩》,作者:(阿根廷)薩曼塔·施維伯林,譯者:姚雲青,版本:99讀書人|人民文學出版社 2021年1月

03



技術能否讓人類更幸福?
所有社交場合都要求我們扮演適合互動者和互動語境的角色,偵圖機具有臨場感,但它畢竟是無實體的身份,所以,在機主最初的預想中,往往是把它定位為寵物,他們往往會疏忽偵圖機里隱身的是另外一個活生生的人。後果可以想象,隱私的暴露是難以避免的。

小說的第一章,講的就是幾位妙齡少女因為裸照被截圖而遭到了訛詐,一旦機主、機控意識到對方的存在感,人類又很難控制自己的好奇心,想要去追蹤對方的真實身份,有位機主根據背景猜測到了對方的居住地,在他生日那天委派快遞員給公寓的所有用戶送上蛋糕,儘管她是出於好意,可是,這種突然被拉近的距離感,恐怕是讓人心理不適的。

我們正在經歷一場數字革命。早在20世紀50年代,圖靈就在思考人機交流的可能性。在圖靈的實驗中,進行交流的雙方被隔絕在兩個不同的房間,他們不能「現身」交流。圖靈杜絕了交流雙方的視覺、聽覺和觸覺交流等一切可能導致雙方身體碰觸的途徑,僅留下了文字。偵圖機的工作原理,接近圖靈壓制一切與人體有關的跡象出現的做法。「機器之中的人體」,一直都是當代科幻作品的重要主題,這部作品裡也有關於偵圖機的權利鬥爭的描寫。

人與人的交流是否可能?關係是否真誠?什麼是真正的訊息?什麼是超出邊界的解讀?什麼是令人迷惑和難以決斷的字謎遊戲,其共謀者相互合作而實施,卻連他們自己都不知曉或即使知曉也絕不會承認?在偵圖機構建的社交系統里,世界是我者對他者的特性的自我投射,是迷失在自設的迷宮中的自我以及喪失了實質性存在的他人。

為了適應一個「人體外化為媒介」的世界,人類做出了多麼漫長的努力和掙扎。或許可以把弗洛伊德看作最有預見的交流媒介思想家。弗洛伊德寫於1923年的《文明及其不滿》,揭示了社會由「單獨的身體」向「政治性的身體」的轉型。弗洛伊德預見到了,兩人間的人際交流因技術的發展而被延伸擴展到規模巨大的大眾傳播之後,會發生什麼事情。技術的媒介被認為是人體的延伸,電話延伸了我們的耳朵,攝影機代替了我們的記憶,可是,弗洛伊德對此不以為然,他覺得,人類並不能因此而變得更加幸福。

《偵圖機》的設想,可以看作是對現代交流媒介的不足的某種彌補,在人的肉體無法在場的情況下,填補存在於彼此之間的鴻溝。在人的存在被遮蔽或者被中介時,偵圖機作為一種發明應運而生,它引發了一些新奇的冒險,與特別的神秘的他者接觸,但是,在最後,我們看到,作者設計了各種關係的崩塌,表明了她對這種模式悲觀性的看法。

本文為獨家原創內容。撰文:林頤;編輯:張進;校對:薛京寧。未經新京報書面授權不得轉載,歡迎轉發至朋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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