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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發表鄒波的組詩,《加拿大鵝回來的時候》。移居北美後,鄒波是飛翔在兩種文化之間的「時代鳥人」。在這組詩中,他觀察當地人造或自然的風光——常常寫到冬日,去理解感受西方的文化,包括那些詩人,也不時地回憶自己曾經在北京的生活。他說,他想用這組詩「飛回來看望我的老朋友們,我設想這是一次冬夜長談的過程」。

加拿大鵝回來的時候

撰文:鄒波

一、加拿大鵝回來的時候

鵝回來的時候

包含着領地敏感的鷹眼,

遠景是一些婉轉的黑點,

包含雛鷹的婉轉

鵝回來的時候

池塘開始讓樹林嫉妒

樹頂的蒼耳群,

近景里的褐色,

才知道連知更鳥也還沒來呢

樹的剪影尤其缺乏

椋鳥渾身是它的尖嘴在路上旋轉

鵝回來以後大自然就從褐開始變綠

人的儀式的色階里

是二月灰星期三向三月聖帕特里克的綠色轉紫

鵝回來以後

紫色就投注了這些披着明黃的褐色

那麼人子的早春整個是日光被忽略不說的黎明

就像你用紫色、褐色怎麼畫得出正午?

鵝回來後開始平飛

拉低了鳥的等高線

甚至吸引狗成為狗撲的天狗

鵝回來的時候

天上乃是欸乃的聲音

它搖晃着天空的頭皮,用它聲音的雨槳

頭頂的號角漸漸連成了片

鵝使一切平飛以後

我知道,留鳥與留獸對季節和季節的顏色付出更多

2021 年8 月10 日

二、多倫多

西區

獸皮的全球化——

從英國獅皮

到如今的全球獸交

所有封閉的,無限混交

生下成千上萬的封閉

時間從來都是橫向的

我們的生命在時間之外

是真正的時間和生命

是大海的船難在避風港里的趔趄

充滿濡濕的傾斜的店鋪……

像大提琴的沼澤

廣場都是半裸的、一些想暫停的關懷

要海,得湖,送貿易,沒汽笛

汽笛的遼闊才是海的硬體

但市政廳,市場,大學,中國城,美術館,金融街……

這樣枚舉我能回到北京

人是樹木的對話體,那樣高大地站着——

塔的實體,票友的吸引

但我讚美它戲劇性的自治

聽覺,你不再把那些斷片送回套曲里

整個西區我只要那一輛巴士掛着的自行車

你應該出入生活,將耳機放大在伊頓中心

商業童話只描述城堡翻新的軟禁的屋子

不描述軟禁的公主

你應該感受那些還未失傳的技藝、

久經沉溺的生意之美

西區的房子都很老

學院之壩在崩潰,崩潰得很迷人——

翁達傑在紅房子廢墟里說:

」加拿大再造了我「

東區

房子更老更老

夢的自治

它只是一個郵差

寄回船難寄宿的屍體——

都是一個半米高的礦坑爬行的自己的影像

被極力伸展手臂進來的自己氣若遊絲地牽引

東區,就很像郵遞員最近來教堂送信,

社交距離的玩笑姿勢

遠遠拉長身體把手伸給我,

素來喜歡借教堂牆壁抽空拉伸一下——

一切就變成了虛像

東區應該是有靈感的

對我這樣有點「剛」的傢伙

因為它是生僻的,半開發的,半廢棄的

街上的人是半裸的,那種蛻皮蛻到一半的人馬

有時我和這個世界沒有任何關聯

在這裡,無論我怎樣困難地泊車

我總那麼容易看見荒原上我開着那車的樣子

東區的拉伸是有用的

它告訴我並非必須完成自己的扭曲才能寫作

東區就是這樣的舊夢

天生的海市蜃樓

塔的虛像——

對百眼巨人的百隻眼難服眾的虛塔

所以這裡沒有任何完整的圓形建築

有時風是風的海市蜃樓

它鹹鹹的積水又反而是淡水

近來是東風,保守的假設

湖面自西南迴旋,吹出了最後一場、

又最後一場自我激勵

跑步的雨人和老人——

自動月琴

和年老的膚色

語言的孩子和果實,黎明的流動與伸縮

就交換了百年工廠的抗爭區和舒適區

穿城的手腕像鯨背翻過鯨背縮回來的霎那

我討厭街車的軌道

我來到多倫多的湖畔

總是心裡一欻——

虛像和實像

自由的國度,絕望的世界

雲朵,天空,城市,和信仰

從大海觀看自由的結果——

安大略湖是海的結果

多倫多城是自由的結果

這就是多倫多

我難以合併我的雙瞳

不自由的國度和不自由的世界之間是不一樣的感覺

在它們之間

多倫多就是這「感覺」,夾在二者之中

這感覺就是如今自由的感覺

那就看,你怎樣接受這個世界

顯性和隱性,深層和淺層

那就看你是否想被這撕裂的世界的淡化……

西區和東區,我無法合併雙瞳

我還沒被西低俗地愛過

我還沒被東高貴地恨過

中線是一個避雪的長號

中線的音樂響起

兩側就淪為長號在圓號裏白色的鬥獸場

第二天下午總是殘雪

再大再多的雪都是殘雪

2021 年8 月24 日

多倫多唐人街

三、捕鼠人

在加拿大

我所有談話的開場

捕鼠人的姿勢

以捕鼠人的沉思,高級——

越高大,越長臂,越平舉,越虔誠

替老鼠炸窩

替米諾斯的牛走迷宮

想象——

足以替故鄉的人坐天牢

夏秋之間的鬼影

替普魯斯特分叉

全是必經的昏迷

「我深入你的家來,冥想

我會,投下好藥

在所有城市

給老鼠一點時間」——

我也曾那樣真誠

那樣主動地,就像除鼠

一天下來還有打劫的童心

工作還在空轉

「我深入你的家來,冥想」

我走進來,這樣遲暮地問着,想着

試探着,既後退,又侵入

看見一片片皮膚

走出他家門,有些眩暈

我都幹了什麼,看見了什麼

一幅哥特版的倫勃朗嗎?

白髮與灰毛

掉落在活着的貓枕

杯間紫羅蘭的臭味兒

加入了坡的恐怖

嗯,沒有老鼠

他從皮膚下面拉着一隻蜱蟲

「我抓住每一個希望」

不管是這種最普遍的——

瀕死、繼續融入自然的、

明顯看着窗外的人:

「那時,很快,

房子周圍的草就只可遠觀不可近身了

我曾經看見忽閃的水面和沼澤

蜱蟲立刻帶着彎鈎寄生在眼睛裡……」

也不管是剛要出去遛狗的、

那樣背朝着門的

還是是站起來眼前一黑的人

使靜止的人

開始旋轉

夏立如秋

從頭到腳最後是芭蕾的足跟

使人轉過身去,看一看

轉過身來,看一看——

嗯,沒有老鼠

月亮對身體的溯流而上

然後背轉身去說出回憶

第一句有內容的話

就是做最後一個印象派

自疫情以來就是這樣

而非那種「親熱地說一聲不」

或許因為我們的死亡仍是開放的

2021 年8 月15 日

四、鮭魚

今天冷在一邊下

一邊給安大略湖印窗花

你一邊滑,一邊那麼想定居

吃個團圓飯

周身還擦着人行道的肉糜

二月的雪,下不過匆匆舊年

眼前舞獅,碗裡虛晃着革命

天地鋪開一張桌布的靜花

圖案都是孑與孓

冰下洄游者正來回夸唐人街清秀

雪又下起來,下不過舊年的熱鬧

還不是下在青花碎玉的輪廓里

夏日太陽里無法張嘴

十字叉我們正當間兒

不見未來的鬆脫,也沒想收穫

為疏遠的體位發抖——

頭頂着冰,冰上是你

強留下吧,刻意沉澱給我

也是永不溶解的油

今天冷在你走了,一段新鮮感陪我至此

你不知我的唇正舔着羊膜

我的膘有了宇宙的籠統與含混

我一定是餓了,咬鈎了

你不知我心靈的彎鈎並沒有一隻餌

你不知我冰下獨自暖暖的、還在想

快讓我因紐特的靈魂和我熟悉

不知我記憶的福爾馬林暗溶了宿命

故宮的金邊在血管巡迴

僅造成了時間混亂

也可以說是夏天的早晨

也可以說是春天的上午

也可以說是去年冬天的白夜

也可以說是除夕,咱們不較勁

三分童心陪我嬉戲

七分嚴肅怕掉進這窟窿

說根本不用流亡

我原以為只用保存我們的內心

當時你也沒有想回去,沒有想

北美是我們急促的滄桑

你不知我心靈的餌上沒有一隻鈎

並沒有在誘惑你孤獨,但我真的想

並沒伸出一隻繞頸的胳膊

使你精確地暈過去,嗯,咱們別較勁……

犀牛望月,低頭思鄉

不較勁就不滄桑

2015 年2 月15 日

電影《海邊的曼徹斯特》
五、宿營巴黎農業協會

在冬天

兩個鄉的溝通

一塊必經的冰原上

警長說:

我是孤舟蓑笠翁

獨釣寒江雪

我在釣魚,而已

在夏天

兩座農場溝通

共享的柵欄

心正調諧

一個隱蔽開合的幽門缺口

此刻,沒工夫省察、

沒工夫徹底冥想

我志願加入巴黎農業協會

空氣流入口中

創造的審慎進入裂縫

連知更鳥也有了領地

雖然每個微笑,都嘆息:

沒有絕對的光明

只有鄰居的光明

與海鷗散步

它盛裝舞步

愛西曬,愛斜陽,愛取下的領帶

愛早晨的紫紅

逐漸轉化的人形

愛晨裸穿工裝的大女孩

肩膀的三角石、晨愛的玉

蟋蟀、草蜢、月亮、一輛順風車

愛她發動的皮卡,加入早晨的群馬

愛郊狼失敗,回到毛地黃昏暗的洞中

這就是凱蒂,這就是凱蒂——

從沒有那麼逐字逐句地

在春天,讀過福克納

《喧譁與騷動》里

一節一節柵欄

本傑明對凱蒂任何接觸

都覺得她有樹香

終於有了一個荒蕪可愛的鄰居

看他勞動——在釘子裡游泳

結新朋友——從童年玩伴

到牧場上空的雄鷹、

一排拉扯我們翅膀的鋸木場

看他的大女孩午前回家卸木頭

在一個夏至我終於接受了夏令時

從早晨回到早晨的舢板

看夏天的警長漂泊不定

他的魚繩化作了地平線

我決意承認這裡的美好

並決意承擔世界的結果

並決意承擔冰原的結果

並決意承擔幽門的結果

在果實落地的秋天

心徹底破成兩瓣

也從沒這麼開闊遙遠地

走向開闊和遙遠

這麼奔跑着

看孩子們奔跑,看他們安靜下來

逐字逐句,朗讀生活——

露水,浸泡,吵醒,帳篷

又是露水,又是吵醒

又是帳篷對木屋的離別

「爸舉着有我的帳篷

像棋子移到開闊地,準備早飯,

橡樹上剝橘子,鬆開了太陽」

2015 年8 月14 日

電影《紅氣球》
六、空氣

——致約翰麥克雷中校

弗蘭德斯荒原

聽說已沒有看得見的罌粟花

在弗蘭德斯荒原上

我遠遠遇見一個被群狗簇擁的人

他像被放在棋盤中的國王

這樣遠來的人,一般都準備好掏槍似的問候

在對方快開口之前一毫秒

你說出問候,尤其這樣帶狗的人

這樣彼此問候,也是讓狗知道陌生人的友好

我們迎面時都沒有看對方

真的更安靜,連自我鼓勵的聲音都沒了

我是為了周圍的安靜而低頭

他倒也低頭對我視而不見,鳥落翅的最後階段

擦肩,就痛快地擦擦吧,我多遲鈍啊

甚至沒有感到腳邊毛茸茸的

他突然對着前方和我的夾角說:你好

我下意識拔槍回話

才意識到這是一個盲人

而且,他還想活捉我

我第一次有這樣的經歷:

被一個人活生生聞出存在

如果他鼻子稍一忽略,我就仍然困在空氣里

他身上有花瓣的氣味,被大群飢餓跟隨

他像迂迴的狼群,或許有噴過的腋窩

他每條骷髏縫被軟化,要在空氣里加冕

2015 年11 月17 日

2021 年1 月20 日

七、入秋

他鋸樹,談英國故鄉

五月英國,樹葉細長

八月在飄,撕出掌聲

惠特曼說詞句不算什麼

重要的是梗概

我壓着梯子

只用很少的精力在感受

閉着眼聽是秋天

這活最後是不想見人

睜開眼汗流浹背一片指揮

夏天還在

上午還悶熱

下午風翻出白亮的葉子背

他從樹上,指揮危險的細節

看樹半斷不斷的

我們感到了危險,沮喪,幸運

是否托回去,將傷口癒合

聽嘮嗑切斷了默契

終於要成為大自然的蠻力

看我指給他看的

樹冠轟烈的投影,一張普希金的側臉

並向地心褪去

聽我出神的頭顱,差點被他鋸掉

是啊,重要的是梗概——

翠綠而莽撞地

白雲之下,秋天真的來了

2016 年9 月3 日

電影《紅氣球》
八、陰暗的朝霞

天亮回到帳篷

說昨夜,對着湖水,

我輕率發表了自己

天空簡直傾巢而出

說是荷爾德林的靈感

比樹上嗜血的眼睛更燙

夜裡一路小跑

把寫不出來當發表不了

最後感到最大的理想

最後感到最大的理想的更改

用了追信人的衝動

林子的鳥都成熟地飛走了

衝破南風的假嗓

你蒼涼地無言以對

不會去碰出瓷來:

這不是荷爾德林

是世界不能保存它的想法

從沒見過這麼陰暗的朝霞

但又確實是朝霞

2017 年8 月4 日

九、幻想旅美 / 旅歐 / 旅華 這些文縐縐的詞

天好端端的綠里初夏

腳踩石頭輕度疲勞

對師父我說去割草吧

一下有了山羊縱躍的荒涼

漂泊者,還有必要去度假?

多動症,動不動就離開?

阿岡昆撥弄你身上城郊的青苔

勞動在紋路里的傍晚的手越來越像槳

離開最像文明的石板

來到最不像文明的石頭

臨別時糾正了我慢熱的發音

阿——槓——困

直接打印了整整四年

其實,開始在安大略歪歪扭扭的矮懸崖

我幻想

旅美 / 旅歐 / 旅華

這些文縐縐的詞

2017 年8 月26 日


電影《海邊的曼徹斯特》

十、慰藉

才是八九月份

我就在尋找凜冽的超驗的松林

我是在尋找能表達希望的松樹

不是那種只會回憶的松風圍繞的

有的秋風穿透三年,有的五年,

記憶或遺忘,方向不拘

若能聞見出海的松風,就能祝福你

你純真,你寶貴,不設防

你成就了大樹和果園,每天對沿途的植物擊掌

蟲鳴轉化了殘雲,跟隨時節轉化

八月的風有軀殼的味道

九月的軀殼有風的味道

你的錯誤,在於把黃金用成了紙幣,直到無信可寫,從狼窩

繼而尋找樹上的雪花,這時鏤空的蝴蝶還在飛翔

表達着過去、而且是分子的意見

蝴蝶代表遠方的強大,也代表本土的痙攣

一個挨一個我們尋找海邊可放風的空隙之物

放下螢火蟲在天上密布的奇蹟不說

我們的託付四分五裂

我的性別已沒資格愛你

我的性別已沒資格複雜

雪花力薦一個水分子的形狀,當水分子不可能表達

也可以說,松塔羅列着什麼也改變不了的沉重

看着大海啞然失笑,大海——隔絕性愛

這才是對你的慰藉,與保護

我沒有找到希望,找到了直白

在時間的針尖精確告別我們的力量、

也釋放我們的鼓勵

你的勇氣就是勇氣,沒什麼好掙扎

2020 年1 月1 日

十一、蔓越莓農場

我跟隨一桶廢棄的植物油進來

看見桶里晃蕩的海平線

升起一些素描輪廓的馬蠅

我流動的守門人

約翰開着拖拉機

鮑勃管着直升機

七十年蔓越莓是他們不用溺愛的土地

說着鄉下的英語

十二變成了早晨

都讓我想起新疆

通常女孩愛這樣的人:

當他理性焦慮的時候

就只用文字畫畫

如果硬要說他勞動——

摳圖、在馬蠅里抓着一隻果蠅

只留下高大的蓖麻葉子、巨大的蔥

任它們長成樹

逃跑的果子都是炫耀一會就平靜地起伏

像鹿逃跑在水裡喝着大碗的酒

一切都讓我想起新疆

在這樣蔓越莓池塘里散步

和鼓臉蛋的阿拉伯女子

全國第一美人這話定義了堂吉訶德的魔法

這就啟航朝一片紅潤的基督之鄉

去選秀、窮舉

不久,阿基米德之圓里倒掛着一個人

他看着收穫完畢的湖面

甚至不想看湖中的倒影

2020 年8 月23 日

電影《第一次的離別》

十二、寒校補習

寒校補習

還自帶一節體育:

暖冬且課間腳底拱橋一陣陣蓬鬆

河流自帶的冬日暖陽的玻璃碎了

冬天自創的太陽破土

而且,這沒有秘密的樹還特別多鳥:

啄木鳥,北美紅雀,藍的鳥,黑白鳥

保護站的內心乾淨,會自以為窗寒

你來了,一定可以命名更多

命名時不要攜槍,甚至可以幫我一窩一窩地拯救

命名時也不要倦怠

你也該感受命名前的純潔

你走了,我一定錄下鳥的聲音

如果你打槍,命名會減弱

趁着冬天,鋸掉它兩個小馬蜂窩

而且它倆永遠不回來了

否則春天來人敏感的又只剩懷疑

節後一對雞賊消費主義的小鈴鐺

趁着鈍痛,抓住公園的玉臂

又能搖晃出幾條小路

記得狄金森需要這樣被搖晃

女巫的漁網變質,留下靜電

踏中的獸網柔軟的幾根毛線:

我的全部寫作是一個陷阱

誘捕作為敵人的全部世界

這時辰在森林裡奔跑就像深夜抓耳撓腮

散步也為了深夜寫稿寫不出也不用去抓耳撓腮

散步是因我討厭這猥瑣、

腦子裡甚至不能有那種捶胸頓足的意象

一座橋分流兩種心境:

意識的自旋體,與鄉間的神

而我真的只是在祭祀

冬天散步就已在選擇一種祭祀

在午飯和遠足之間選擇遠足

森林裡感覺不到血糖變化

只有樹從簡單開始越走越猙獰,越蓬頭垢面

越感到周身柴火木的堆積

散步是寫作的後門

若是早晨,最好的無氧燃燒

是把我寫的每一首愛情詩政治化了個遍

幸福而危險

體育大綱放進林子裡

我的河流連載鴨子和漩渦的滑膩

一起等待我的路上奔跑的少女

這裡再荒的莽原再野的林子都是這樣——

兩頭各站着一位老師

我以為森林真的自帶學生

四十年級的體育大綱寫着辟穀與徒步

2018 年12 月24 日


十三、奧登的面部

「我想唱輕鬆的歌,但我從未如願,

因為我的幸福從未讓言辭(輕鬆)。」

——荷爾德林《鄉間行》

如果你仔細分辨奧登臉上的皺紋

沒有眼淚,沒有泄洪,沒有分流

它是一個永生的循環:

我不需要酒——

喝水時,我喝到純飽和

完全失去理智

喝水時如果失去理智

心想猛抽一口

腦卻心腦不連

嘴巴被飽和地淹死

喉嚨卻下意識地頂住了

所以人沒事

為避免自殺而喝水

如果為喝水免於自殺而乾杯

如果喝水是為免於自殺而自殺未遂地乾杯

我們就開始有了第一條皺紋

就開始進入皺紋的童年——

一張皺紋臉同樣有童年

一條皺紋同樣有皺紋的童年

最初它真的就是懇切——

昏迷地說各種箴言,卻不知道答案是哪一注

他呈上他寫滿答案的臉讓你幫他分辨

原地等人們來賭

它整天什麼也不做,轉而對人們懇切

就等着人們來溺亡

卻沒有人來溺亡

只有邪惡引誘詩人來勸說

聽詩人的懇切和娓娓道來、

讓他們酒鬼的「死磕」前來空轉

一定是邪惡重要的享樂

這就是為什麼

任何一場災難之後

但只有我們的臉生還了

但如果昨天

我稱文明是政治性的

我稱我的臉是智力性的

今天我意識到我的臉只是動物性的

但沒有邪惡敢這樣對奧登

2021 年8 月6 日


奧登

十四、惠特曼


我曾經多年

仿佛春夜裡進入美國,我仿佛聽見

短促地,一發發電報,是天上的鶇在走

獨立碑前平平的水

四溢一寸冰涼腳趾的救贖、

像珍妮或阿甘

我推送,重逢的人海

當我真涉足美國

夏末的九月,粘在瀝青路上是樂高小人的警察

抵抗一臉波紋的美劇表情

向街心驅逐惠特曼的遺孫

儘管什麼話都插得上——

從最寬的羅網,到普世價值

法令紋的重生

對着星條旗伏在石頭倦怠

文明已盡了力、已月朗星稀了

你刮臉之後的氣泡卻還頑強地漂浮着

裝着月亮、性愛、貧窮與樹間的花栗鼠

百老匯、曼哈頓仍是你撒歡的農田

格林波特仍是你清澈平坦的屍體——

靈魂攜它正當的行屍走肉

每個人從兒時同性愛的灌木

長出巨人的膽怯,

有的猶未長出

腦海一片血栓的真容顏

是恐怖騾子多年復仇的一踢,又一踢

鷹的羽毛落地、又一地

一粒精子風乾在競選吹脹的圓里,又一粒

惠特曼呀,不反對美國的只剩真空頭盔的你!

很少美國人還懂這無氧呼吸

全人類朝平常抱怨的日子奔去

恰似平衡了你宇航員的縱慾

讓生活流過鬆弛的宇宙

至於你的韌勁——厭惡着純潔

你的美國理想——不落入任何初夜

我無從懷念,卻頗感救贖

也仿佛只有你,惠特曼

能使我僅僅是空想着美國

2014 年11 月15 日

十五、在尼亞加拉瀑布停下腳步

米勒鎮長燕尾的衩口

形成聖凱瑟琳郊區這些庸俗可愛的運河

低矮的主題水系們

不知將被冊封男高音

只見河水,看見消失的門廊

只聽水聲,就不見流失的瀑布

只見瀑布,就不想地獄正飛着沒解凍的鳥

我本視野低平坐回葡萄和酒里

竊取同情的淚腺

卻一次次返場,重新去死

你請求我,別像在巔峰,別像在野蠻的巔峰

別這樣傾泄

憤怒與路怒的落差、

感情的落差與低谷

成就這灘池水的偉大

一萬米寬纜車陡降

榨取最心底的甜蜜

尼亞加拉的冬天

祛魅接着就奇特

有時一腳踏空

美國並不存在

平白顯得邪惡極了

沒有一點溺水味道,沒有一點腥

過去的藍天,腹中之冰,

闖下一種種情境

無所謂誰開闊,誰苦澀的胸脯一樣平

冬天果斷,

奇蹟下一步已遲到,循環不再回還

你仍不知我的來歷,

我不沖個人而來

卻也禁止沒有歷史性的歷史

想必你沒有圍牆的島

海中已充滿推送的鹿角

此地空流萬方砥柱,沒有剩餘可擊垮

如果愛情停擺了,瀑布就保持中立

修辭撈自水漂的錢,將逐年回升、

生活只留下諷刺的力量

春冬已逝

乏味的美加邊境

流星的最後謝幕、

噴泉巨額的頹然

只米勒一級偉大的音階

冰瀑布前的臘梅也光了,讓我好好想一想:

最冷是被你吸吮時的赤裸

深深像着夏衣歌唱

有時懷中沒有任何自尊

目光抄去你背後的小時代

然後,我站回懸崖的壯闊

你轉為更壯闊的黑色

2014 年3 月8 日

十六、茨維塔耶娃歸來

茨維!

故鄉

適合你直接成長

一切才華唾手可得,通過「死後」

沉默已經有謙卑的成分,

說話對謙卑而因死亡迅速成熟的人們不重要

只是一種「不露富」

遠走使你自我沉溺,帶回幾個箱子

流放者帶着怕死的誘餌吃着一流的孤獨

看看我倉鼠的法國臉

救命的是濃度非常高的俄語

我吃元素和補品

你有好得多的元素,死亡的元素

你從沒有稀釋

於是

汽船在北海像一列火車

經過了安徒生——

天真的臨界

經過瑞典,全是奧地利紅房子

頂起德國潛艇的雛形

一片浮冰遼闊的躉船

就是有軌的蘇聯

古拉格像一座主題雪山在營建

祖國在信號那頭

我是夜晚到達的輕行李

諱莫如深也為了保箱子、

為了審問中

將難懂的手稿和盤托出

你們要的苛刻,只能交換

一座保險柜式的監獄

你們要的僑民多簡單,只是一個罪犯

吃法比糧食更簡單,請識別——

我倉鼠的人臉變乾癟

你不能……說我有靈巧的手

手和心銬在一起

既埋葬所有人

又埋沒一個詩人

既埋沒全體同意

又埋葬一個拒絕

2013 年7 月7 日

十七、埃利斯島

大熊山以東是宋美齡的身體和並置的衣冠

宋美齡棺槨以南是紐約

隔着大理石,是人的極致——

如果能變出城市的舍利

和城市的極致——就地重生

因為漂泊沒有卵用

美國人不再漂泊

他們垂直地告別城市

在死亡中,歸宿的重力驟增

我們橫向地告別城市——

一座座陸續告別人類的城市

我在這裡生活過,我在那也生活過

我在這裡過年,我在那裡過年

雖然我的城市一個一個告別了人類

我按常識順產,當了時代鳥人

不同於不再漂泊的美國人

在真實的歷史裡,誰會真的先去神像?

到哈德孫灣

總是一個平躺的人

哈德孫灣的水面——

抵達切分音的狂熱的休止

抵達一個理想的陳述

作為世界真實投影我的裸體

躺着微笑,躺着抿嘴

躺着聳肩,躺着張嘴

躺着搖頭,躺着點頭

躺着漲潮,躺着落潮

水面之下

潛望神像

詞語清晰的落成

這些明朗的水體,人籠如今空靈

繼續潛望

天空一定又在羅織什麼警告

地平線迂迴的黃絲帶不該動得這麼劇烈

美國是垂直的

來不及為它的此刻辯護

它繼續墜落到下一高度

第三架第四架飛機還在緩慢地啃

在真實的歷史裡,誰會先去神像?

重要的是,美國人不再漂泊

平緩的海洋是他的前奏

洪水,龍捲、整條河流仍是他的前奏

整個《莫道爾河》都是《索爾維格》的前奏

歸宿的密度反而驟增

重要的是,整個陌生都是祖國的前奏——

在這樣一類蠻人地方

我慢慢能橫向比較——

獨狼跟我也沒什麼兩樣

我離開國家的時候,那真是一種離開的蠻力

以至高貴的南轅北轍的愛情

突然顯得粗俗

在這樣一類蠻人地方

以我過去的蠻力反抗我想反抗的

紀念我想紀念的,

悲傷我想悲傷的,

悔恨我想悔恨的

就像一朵粗俗的花,披着少許花瓣

實現了平均的膂力和智力

現在我反而能思索

現在反而懂紀念

現在我承認我的早熟

現在我承認我早熟的脫臼

現在我承認我的粗俗

現在我承認愛情的高貴

現在我承認這些力量是平等的

勇者移情自己的死者

從任何方向——

就這樣輕率地一來

就這樣輕率地一去

埃利斯島——

就像明尼蘇達的斯洛文尼亞人

一旦去意已決

就來這裡放慢抵達的腳步

成為來意已決的人

在這裡放慢腳步

我反而慢慢懂政治,具有了一些素養

秋天,和平在虛實之間

穿過象徵之林,在吹拂,雙子

在 911 紀念公園,超立場地互碰手肘

我知道這是虛偽

城市繼續寄信給我,問你怎樣改造它

我給城市寄信,告訴未來幾十年的想法

「下一次祖國」

沒有私人郵件,也沒有垃圾郵件

2020 年9 月18 日

2021 年1 月19 日

十八、我終於在陶然亭划動這隻白鵝

我終於

在陶然亭公園

划動這隻白鵝

秋天的陰影越來越濃,柳樹包圍的池塘

我平穩前進,穿過橋洞,檢閱

岸邊擁吻的情侶

內心已沉靜

我屢次經過這岸邊

否則靜止的情侶和孤獨的裸露

就沒有了

我屢次因人群在世上已經沒意義、

根本沒有抓手

公園召喚心中的隱士

家庭也解散於苗圃

陶然亭像圍棋

有時通氣得驚艷

有時憋悶得十分悠長

所以我屢次經過這岸邊

否則暮色掙在一個塑料袋中

白鵝顯露船的老態

我屈從這隻鵝

暗淡的形體

情侶屈從長椅

否則鵝跟着岸上的自轉而自轉

我們會扭成一堆堆要拆的房子

我終於

在陶然亭公園

划動這隻白鵝

到夜晚

開闊的失眠夜

向內的外部世界

石頭與人身份不明

隱士中的隱士——

我終於,從兩個人的擁吻

學會脊柱之舞

我終於,像脫衣服

在月光下晃動

白鵝

這永動機

停在黑色湖心

我一動不動地

想起吻的深邃

和愛的不朽

2009 年9 月20 日

2021 年1 月7 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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