鑽石舞台

引言：

儲昭華教授《何以安身與逍遙：莊子「虛己」之道的政治哲學解析》一書，從視域和方法論意義上視《莊子》為政治哲學文本，不僅對莊子「虛己」之道的政治哲學意蘊作了發掘，而且從哲學的高度和歷史之維度對莊子如何安身與逍遙的思考進行了探究和追問。既豐富和促進了《莊子》的政治哲學研究，又有力推動了傳統價值現代轉型的探索。

文碧芳，武漢大學哲學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中國哲學教研室主任、中國哲學史學會理事，主要研究領域為：宋明理學與儒家哲學；曾在海內外學術刊物上發表論文三十餘篇，主要代表著作為《關洛之間——以呂大臨思想為中心》。

鞠秋洋，武漢大學哲學學院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道家哲學、陽明後學。

儲昭華：《何以安身與逍遙：莊子「虛己」之道的政治哲學解析》

人間何以難逍遙

儲昭華《何以安身與逍遙：莊子「虛己」之道的政治哲學解析》評析

文|文碧芳鞠秋洋

一、政治哲學的解讀

「為尋莊子知歸處，認得無何是本鄉。」千百年來，無數人誦讀《莊子》，默契神會，手舞足蹈，自喻適其志，仿佛自己乃莊子也。蘇東坡言：「吾昔有見於中，口未能言。今見《莊子》，得吾心矣！」林希逸稱：「莊子者，其書雖為不經，實天下所不可無者。郭子玄謂其不經而為百家之冠，此語甚公，然此書不可不讀。」可見《莊子》是何等令人怦然心動，何等深入人心。

李澤厚稱：「中國文人的外表是儒家，但內心永遠是莊子。」聞一多說：「中國人的文化上永遠留着莊子的烙印。」究竟《莊子》憑什麼來打動一代代的中國士人？究竟《莊子》在中國文化里打下的是什麼烙印？是那汪洋恣肆、儀態萬方的文字，還是那恢詭譎怪、意出塵外的想象；是怒而飛扶搖而上翱翔九天的鯤鵬，還是出六極之外游無何有之鄉的真人；是萬竅怒號吹萬不同的自然之天籟，還是不知周之為蝶還是蝶之為周的莊生曉夢；是以不齊為齊各盡天性的逍遙自適，還是視死若休以死為樂鼓盆而歌的解脫之道；是與物相刃相靡終身役役不知所歸的悲嘆，還是對人之桎梏名利拘墟見聞鑿性遁天的痛惜；是對竊鈎者誅竊國者侯爭地而戰伏屍數萬的怒斥，還是對斤鋸制焉繩墨殺焉椎鑿決焉殘生害性的控訴；是心齋坐忘喪我虛己的修煉，還是不為境累不降心志自快其志的傲岸與自得？儘管對中國人來說「一千個讀者也有一千個莊子」，但《莊子》里最令人心動，最引人共鳴，最讓人憧憬和嚮往的，毫無疑問，是《莊子》的那種逍遙與自由之境。因為逍遙與自由是人從「生身命根」上帶來，是人之天性融入人的血脈，故以自由相許，最具感召力，也最能給人慰藉，自由之火，代代相傳，從未熄滅。胡文英有言：「莊子最是深情，人第知三閭之哀怨，而不知漆園之哀怨有甚於三閭也。蓋三閭之哀怨在一國，而漆園之哀怨在天下。三閭之哀怨在一時，而漆園之哀怨在萬世。」屈原之哀怨是一時一地之哀怨，莊子之哀怨在萬世在天下，它是對人之根本處境的哀怨和人之為人普遍的、永恆的意義的追問。作為自由精神之代表的莊子一往情深者，亦無疑是人生以安、保身全生、盡其天性、逍遙自適。

自《莊子》流行於世，歷代讀《莊》注《莊》解《莊》者無不對莊子如何探尋和達致逍遙和自由之境進行追問，然而，由於《莊子》之語奇特詭譎，言不頓彰，無涯無緒，不知所自，故言人人殊，莫衷一是。儲昭華教授《何以安身與逍遙：莊子「虛己」之道的政治哲學解析》一書，正是追問人生在世何以逍遙的又一最新力作。由於儲教授對莊子何以逍遙是從政治哲學的角度來加以解析和評判的，故這一解讀不僅讓人耳目一新，而且委實令人驚異。眾所周知，寧願曳尾塗中而不就楚相的莊子對政治是抗拒的，視梁相為腐鼠的莊子對政治是厭惡和痛恨的，梁啓超稱：「莊子談政治的地方甚少，可以不看。」錢穆也認為：「在莊周思想中，政治事業遂如成為多餘之一事。」如此追求逍遙與自由的莊子何以說其關心政治呢？甚少談及政治的莊子何以能作為政治哲學解讀的對象呢？不僅如此，自從老子「人皆取實，己獨取虛」以來，莊子可以說把這種「以虛無為本」「唯道集虛」之宗旨發揮得淋漓盡致。在《莊子》的世界裡，不是「心齋」「坐忘」「喪我」「虛己」「無己」的修煉者，就是「乘雲氣，騎日月」「游於無何有之鄉」遺世獨立的至人、真人、神人。己之已虛已無，何政治之有；真人已高蹈出世處烏有之鄉，何需俗世之政治。然而，儲教授不僅視《莊子》一書為政治哲學著作，而且認定整部《莊子》基本上是圍繞着政治主題而展開的。

在《何以安身與逍遙》一書中，儲教授在其導言中聲明道：該書從政治哲學的視角探索《莊子》更多的是從視域和方法論意義上來展開的[1]。這就意味着儲教授是從視域和方法論意義上視《莊子》為政治哲學文本，從哲學的高度不斷反思和追問《莊子》的政治哲學意蘊，透過《莊子》文本的字面含義去領悟和揭示其問題意識與內在本質。儲教授正是通過對莊子所言所行的全面深入地解析後指出：莊子對儒墨政道的尖銳批判和抨擊；對三代以來現實政治罪惡的控訴；對所謂「正人」之政災難後果的憂心如焚；對「自適其適」「至正之政」的構想和期望，這一切表明莊子是以一種正言若反的方式來表達他那種對政治的特有認識和評判的，實際上，厭惡和痛恨政治的莊子對政治不僅有着深沉的關切和期望，而且有着深刻和全面的思考，有鑑於此，儲教授認為《莊子》是一部圍繞着政治主題而展開的政治哲學著作。

二、沉重的肉身

在《莊子》一書中，「虛己」與「無己」是其最鮮明的主題，也是其思想內核和本質特徵。一般認為《莊子》里的「虛己」「無己」無非就是為了追求一種「無」的精神境界，儲教授卻以其哲學視域、哲學質疑精神不斷地追問：「虛己」者誰？為何「虛己」？「虛己」何以可能？在儲教授看來，在莊子那裡，「虛己」實際上預設了「己」的存在，「己」是「虛己」的前提和基礎，「無己」則無以「虛」也無需「虛」，只有「己」的先在才有「虛」的可能，有南郭子綦在才能「喪我」；有顏回在才能「心齋」「坐忘」；有子偊在才能「無內外、忘生死」；有「老聃」「莊子」在才能去「虛己」、「無己」；「有真人，而後有真知」。莊子所謂的「己」顯然是有肉身的「己」，那些肌膚若冰雪綽約如處子的真人、至人、神人，原來也有着沉重的肉身；藐姑射之山無何有之鄉，原本就避不開那人來人去的人間世。既然有了肉身的先在和在場，人也就意識到了有「己」有「我」、「己」在「我」在，肉身出場，意識的維度、心神的維度、靈性的維度自然如影相隨，肉身與靈性這兩重維度不可分割。在此基礎上，儲教授進一步指出，莊子思想中，作為形與心、靈與肉統一體的個體的我自身，才是真正的主體，整體與群體則並非真正的主體，故在莊子那裡自覺而鮮明地確立起了作為個體的我自身的本位性和至上性。正因為如此，莊子思想實際上是從我自身出發以我自身為中心為根本點，來認識一切，評判一切，衡量一切，從而形成了莊子那種我自身之本位性或至上性的認識論和價值論。由此可見，對儲教授而言，莊子思想中肉身的先在與出場以及作為個體的我自身的本位性與至上性的自覺確立，為他從政治哲學的角度解析《莊子》中的核心主題「虛己」之道提供了基礎和邏輯前提。

《老子》有言：「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2]《莊子》也稱：「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盡，與物相刃相靡，其行盡如馳，而莫之能止。」[3]《莊子》一書中，無處不在、無時不有的內在矛盾張力，既始於肉身又終於肉身，人之肉身不可不謂沉重，人之肉身在莊子思想中不可不謂至關重要，儲教授敏銳的意識到這一點，並指出，天與人、形與心、期望與現實、順人與不失己、內化與外化、超越與不得已、出世與在世、安身與逍遙……皆是源自人的形與心、靈與肉之間的矛盾張力，形與心、靈與肉的矛盾與衝突乃人之根本處境，是人之在世無可逃避的宿命，莊子的「虛己」之道也就是為了化解形與心、靈與肉之矛盾與衝突而提出的。對儲教授來說，如果說莊子思想中肉身的先在與沉重以及靈與肉的矛盾張力是他從政治哲學的角度解析《莊子》的基礎和邏輯前提，那麼，莊子思想中有形之人在與他人群體共在時人的形與心所導致的生存的隱患則使得他從政治哲學的角度探究《莊子》得以展開。莊子曾稱：「有人之形，故群於人。」[4]這表明莊子清醒地認識到，有身的人，其肉身形於世居於世時，一定是作為人之中一員「居」於世的，也就是說，人一定會與他人成群共處，人是群體性、社會性的人。對儲教授而言，在莊子的思想中，有形之人必是群體性社會性的人，而群體性社會性的人註定無逃於政治，必定是政治的人，而政治的人就不免會淪為「正」和「治」的對象和工具，不免為各種綱紀、羅網、繩墨所束縛和宰制，不免被一統之政所「整之齊之」，不免為各種異己力量所驅迫和奴役，不免時刻面臨「斧鉞」「斤鋸」「椎鑿」「桎梏」「桁楊」「椄槢」的威懾和懲治，正因為「禍重之地，莫之知避」，因此，有形之人作為群體性、社會性、政治性的人，安身不可得，逍遙更不能。在莊子那裡，為何現實生存中人總是為他人和各種異己力量所掌控和壓迫？人為何總是被各種酷政所禁錮和摧殘？人間世為何總是動盪與險惡，使人不得安身與逍遙？儲教授指出，人們往往將世道的險惡和政治的嚴酷歸之於統治者的殘暴和野心，莊子則深刻地洞察和認識到統治者的野心和陰謀之所以得逞，人不得安身和善終的悲劇之所以不斷上演，其真正的根源正在人自身之中，正在人自身的欲望與機心等一系列人性弱點，因為人只要有肉身、欲望和機心，就易於被誘導而淪為他人或各種異己力量的工具，隨着貪慾與機心的膨脹，受利用與奴役者往往甘於被利用與奴役，徹底成為實現欲望的工具，從而被強權所掌控。儲教授認為，莊子對肉身之患和人心之患的這一深刻洞察，不僅構成了生存哲學意義上的人生普遍困境與悲劇之源，同時也是政治哲學意義上人不得安身與逍遙的內在根源所在。

依儲教授之見，莊子對人生不得安身與逍遙的困境和悲劇認識的卓越與深刻之處，在於他並不僅僅是針對他自身所處時代而發，而是能前瞻性地穿透時間之幕預見到了後來中國歷史的演變趨勢與士人們的必然命運。對於莊子思想的這種深刻性和預見性，儲教授從中國傳統政治演進歷程的整體視野參之以具體案例做了解析，莊子曾洞燭機先地預見，隨着大一統之政的日甚一日，對人的控制也將日趨嚴厲與酷烈，天下生靈特別是士人將「無所逃於天地之間」，其境遇每況愈下。儲教授指出，中國歷史的進程竟讓莊子的預見變成了殘酷的現實，秦政的暴虐，僅二世就「天下苦秦久矣」，何等的天怒人怨忍無可忍；漢之司馬遷自稱：「固主上所戲弄，倡優畜之，流俗之所輕也。假令仆伏法受誅，若九牛亡一毛，與螻蟻何以異」；「魏晉之際，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越名教任自然」的嵇康慘遭刑戮，「禮豈為我輩設」的阮籍只能縱酒以自全，「有箕山之志」的向秀因保身而失圖；專制深重的明清，動輒則咎，文字獄遍地，一言不慎，橫禍即至，輕則斧鉞加身，重則夷滅三族，血雨腥風，宛如人間地獄。面對着險峻和嚴酷的現實政治，渴望和嚮往自由的人們本期望以「虛己」之道遠禍避害，求得安身與逍遙，卻悲慘至此。儲教授認為，在強權政治面前，難尋桃源以避秦，不得安身與逍遙，最是人間不自由。莊子標舉以「虛己」來避政治之害、免政治之禍，終究是夢幻泡影，此路決然不通。其實莊子自己也有所意識：「岩居而水飲，不與民共利，行年七十而猶有嬰兒之色；不幸遇餓虎，餓虎殺而食之。」「高門縣薄，無不走也，行年四十而有內熱之病以死。」[5]岩居水飲、避世養生逍遙的單豹竟被餓虎吞食；上下逢源、安身有術的張毅卻四十而亡，肉身之不存，安身逍遙焉在？可見，肉身的生存和保障，乃安身之本、逍遙之基，是政治的應有之義，更是政治哲學所探究的目標和意義所在。

三、他者的啟示

何以安身與逍遙？儲教授通過對莊子「虛己」之道的政治哲學解析最終發現：離開對肉體生命及其基本需要的保障，撇開現實社會的政治條件，安身和逍遙將是鏡花水月、桃源一夢。若得人間安身與逍遙，破解之道何在？儲教授指出，從中國傳統政治文化與實踐來看，可謂無解，但如果我們能跳出固有的政治思維、拓寬視野、開放思路就會發現他者政治文明的探索與實踐或可提供重要的啟示和借鑑。

儲教授在對西方政治文明的理論與實踐進行考察與研究後指出，西方政治文明的探索與實踐確實對我們有着至為重要的參考和借鑑作用。在儲教授看來，在西方政治文明的進程中，古希臘的政治觀念和理論實踐具有奠基的重要作用，亞里士多德作為古希臘政治理論的集大成者，在分析和探討希臘城邦政治實踐的基礎上，對其經驗教訓進行了總結，並綜合融通各種不同價值取向，得出了保障公民的生存之需及其生命財產安全是政治的基本主題之一的結論。並且，亞里士多德指出，正義和法律是讓全體公民獲得幸福的根本途徑與方法。這種通過立法形式保全人的肉體生命的政治探索深刻影響了後來的西方政治文明，形成了它們重視人權的肉身性的傳統。沿着這一基本方向，亞里士多德的後繼者們在不斷的理論探求和政治實踐中逐步完善了對形與心、靈與肉關係的認識和思考，並將人的肉身維度上升到其乃實現自由的前提和基礎的高度。如果說莊子的＂虛己＂之道是一種面對無可逃離、無法改變的社會現實的一種「不得已」的內向性方法，那麼現代民主政治則是通過政治、法律等外在手段來對人之肉身維度進行肯定和保障的有效手段。儲教授指出，作為近代西方人學思想發展的高峰的洛克人權理論，以人性訴求為出發點，重視並強調對財產權的保護，認為它是對人的靈與肉雙重維度的伸張和保障，進而通過對自然法、《聖經》的創造性闡釋，清晰地揭示出人性與人權訴求以及自由的內在聯繫，不僅確立了現代人權價值體系，同時也為其貫徹落實尋找到了有效的途徑，從而為實現人的安身、逍遙指明了切實可行之路。這種建立在個體生命的本性需求之上的人權保障制度，經過一代代人的艱難探索已日趨完善，被越來越多的文明所認同。儘管這種基於人的內在本性需求的人權價值源於西方，但應是包括所有種族在內的整個人類的普遍追求，是人類文明發展的大勢所趨。以人權為核心的現代價值及其制度建構對於個人生命自由的展開和實踐無疑是一種成功的探索，建立在社會化前提下的普遍的客觀的自由也為有效解決莊子「虛己」之道所面臨的安身與逍遙難題提供了實踐方法。但對於現代民主政治的成功實踐，如何以更適合中國傳統的路徑展開，如何使中國人對於當代人權的建設更有認同和歸屬，無疑需要對以莊子「虛己」之道為代表的中國傳統政治思想進行現代化轉化。這種轉化不是一味地否定，而是讓他者的成功經驗在中國傳統政治文化的土壤上開花結果。正如儲昭華教授所說的：「要深入認識和判定任何政治思想主張，既不能局限於提出者的自我闡發和主觀意向、願景，也不取決於當時代人的臧否和一時的直接影響，而更應該總結分析其演變趨勢和其後所產生的多重歷史效應，如此才能全面公允地評判其實質與得失。」[6]雖然莊子「虛己」之道在面對現實政治時陷入無法實踐的困境，但其對於逍遙的追求以及對「至樂」境界的暢想仍為我們提供了一種詩意生存的終極理想，同時也為現代人如何來應對其嚮往的理想生存境界與政治規範性之間的矛盾時提供了一份有益的思想資源。

《莊子》一書，千古傳誦，解人無數，蔚為顯學，儲昭華教授的《何以安身與逍遙：莊子「虛己」之道的政治哲學解析》可謂洋洋大觀的莊學著作中別具一格的力作。掩卷凝思，原來那不仕逍遙的莊子，竟如此關心政治，熱心人間世；那渴望自由的莊子，竟如此迷茫、困頓、絕望、悲苦，不禁悲從中來，拍案而嘆。儲教授數十年來專研中西政治哲學，近十年來以其爐火純青的中西政治哲學功力研讀《莊子》，不僅發現和洞見到《莊子》一書所蘊含的政治哲學意涵，而且能從哲學的高度切中庄子思想之肯綮直指莊子問題之本原，故其主題之鮮明，目標之明確，視野之開闊，方法之自覺，界定之嚴格，條理之清晰，解析之深刻，比較之自如，會通之合情合理，確實別開生面，耳目一新，引人入勝、令人深思。儲教授該書既能豐富和促進《莊子》的政治哲學研究，又將有力推動尋求傳統價值的現代轉型探索，因此，儲昭華教授此書不僅是以政治哲學解《莊》的典範之作，而且定會在莊學史上占有一席之地。

會場花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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