確診時僅48歲
撰文 | 燕小六
今年6月,WebMD高級副總裁兼總編輯Kristy Hammam辭職了。此時,距離她確診三陰性乳腺癌,將將過去兩年。
WebMD是美國最大的醫療健康服務信息網站。Kristy Hammam主要負責該網的編輯策略和內容創作。
她坦言自己利用工作之便,在診療中「走過後門」。「但我所掌握的知識、人脈,並不是我病重和脆弱時的最佳助力。因為患癌,我發現美國醫療系統支離破碎,對患者極不友好。」
本文是Kristy Hammam在確診兩年之際撰寫的「抗癌心得」。目前她仍在接受治療,病情穩定。
改變人生的診斷
那是2019年7月。我躺在約旦南部的瓦迪拉姆沙漠中,仰望夜空。刺蝟在我們的帳篷周圍竄來竄去。
在沙漠中露營,是我「遺願清單」上的一項。我們還要騎駱駝追夕陽,去死海玩漂浮,探訪佩特拉古城。
烈日炙烤下,茫茫沙漠的地表溫度可以煎熟雞蛋。但我感覺很好。兩個兒子都沉浸在探險中。他們不知道我的秘密。我也無意在此刻告訴他們,毀掉這段時光。
來約旦前的幾天,我們去了黎巴嫩貝魯特,拜訪我丈夫的家人。
一天晚上,我們計劃舉行一個「成人禮派對」,慶祝我的大兒子Milo 18歲了。派對開始前,我收到醫生發來的一封電子郵件。我在休假前剛做了乳腺活檢,結果出來了。
我深吸一口氣,點擊「閱讀」。
「你有三陰性乳腺癌。」
這是乳腺癌的一種亞型,指雌激素受體、孕激素受體和人表皮生長因子受體2(HER2)均為陰性。
隨着醫學技術發展,大部分乳腺癌的五年生存率可以達到90%。但三陰性乳腺癌侵襲性強,極易發生遠處轉移和局部復發。如果確診較晚,五年生存率僅14%。
我嚇呆了。此時,我只有48歲,過往體檢都很健康。怎麼會發生這種情況?它是從哪裡來的?
震驚之後,我開始恐懼和憂慮。治療會是什麼樣子?它會否破壞我的生活、事業?
確診前,我領導着WebMD的90人編輯團隊,也是我家那兩個愣頭青的「生活老闆」。我是全家人的「健康管家」。如果有人不舒服,我就做研究、提出問題、找尋答案。
但現在,我患癌了。一切都將改變。
圖片說明:患病前,Kristy Hammam(右一)和團隊進行小組溝通,討論數字傳播策略。/Twitter
從壞到更壞
我從沒想過自己會患癌。
我是WebMD內容的「踐行者」:不吃紅肉,每天規律運動,練習芭蕾、瑜伽和冥想。只要有機會,我就會步行上班。
我的母系沒有乳腺癌家族史。我的乳房X光檢查完全正常。
紙面上看,我的患癌風險極低。
但在2019年年初,我曾摸到右側腋窩有一個腫塊。我去看內科醫生。他認為這是一個腫脹的淋巴結,可能是感染。事實上,我那段日子確實有過感染經歷。他建議我服用非甾體抗炎藥消腫。
我遵從醫囑用藥。幾天後,腫塊消失了。我沒再想過這個問題。
幾個月後,我又摸到一個腫塊。這次是在我的右乳房上。
我去找了婦產科醫生。「我覺得這是一個囊腫。」她安排我去乳腺中心做B超檢查,稱可能要做手術切除。
做完B超,乳腺中心的醫生來了:「腫塊是實心的。我們要做活檢確認。」
當時,我的第一個念頭是:要不要取消全家人的沙漠之旅?
「不用。該休假就休假。」醫生說,「如果真的是癌,我們需要時間討論你的治療方案。」
圖片說明:2019年,Kristy Hammam和兒子Milo在約旦合影。/WebMD
在一個星期天,我們從約旦飛回紐約。次日一早,我去腫瘤中心,做了乳房X光檢查、PET-CT和其他檢查。我需要知道腫瘤是否已經遠處轉移。
是的。癌細胞已經到達我的淋巴結。這就是為什麼我會注意到腋窩下有腫塊。
有些乳腺癌屬於激素受體陽性。即癌細胞受到雌激素或孕激素影響而生長,還有些乳腺癌是HER2陽性。這些類型的乳腺癌對激素治療、HER2靶向藥物治療的反應良好。
但我所患的是三陰性乳腺癌。癌細胞可以獨立於激素、HER2而繁殖,上述治療的效果很差。
如果我在早幾年被確診,化療是唯一選擇。它有一定效用,但也僅僅能改善幾個月的無進展生存期。
不幸中的萬幸,我們現在有了免疫治療。這是最新的突破性癌症治療方法。它不是直接殺死癌細胞,而是訓練我的免疫系統識別癌細胞並進行攻擊。
在2019年1月舉辦的「WebMD健康英雄」頒獎典禮上,我見到免疫療法先驅、諾貝爾獎獲得者James Allison博士。他獲得了「年度健康英雄終身成就獎」。
他的獲獎感言是:「很快,免疫療法將成為癌症治療的每一種成功組合的一部分。」
我接受了PD-L1測試,表達是陽性。「非常高興」,這是我得知自己是PD-L1陽性時的真實感受。這意味着,PD-1/PD-L1免疫治療可能對我有效。
2019年8月,確診後1個月,我開始接受免疫治療,並進行輔助化療。
我出現一些副作用,如疲勞、腹瀉。以及,開始脫髮。這在女性癌症患者中很常見。
我非常不捨得自己的頭髮。於是,我每天都要拖着一個裝滿乾冰的冷藏箱去輸液中心。箱子裡還放着一頂亮藍色的「頭盔」,其內可以盛裝乾冰,使溫度維持在-25℃左右。寒冷會使頭皮血管收縮,防止化療藥物損傷、破壞毛囊。
為避免低溫灼傷皮膚,我要先戴一頂厚帽子蓋住頭皮,並在耳朵等處貼上保護墊。「冰帽」確實管用。但它太貴了,不能用保險支付,而且用起來又麻煩、又不舒服,我放棄了。頭髮越來越稀薄後,我買了一頂假髮。
但總體上,治療效果很好。我感覺棒極了,甚至能繼續工作。
圖片說明:化療之初,留住頭髮對Kristy Hammam來說格外重要。/WebMD
向家人坦白
告知家人我得了重病,這是我做過的最難的事。
我請丈夫、兩個兒子坐下來。我認為最好的辦法是告訴他們真相,讓他們提問。
「所以,我們的父母,兩個人都會是光頭?」男孩們問。他們想知道,我病得多重,治療會產生什麼影響,我會不會繼續掉頭髮。
他們非常想知道,自己能做些什麼來支持我。「我希望你們都在這裡,愛我。這就是我需要的。」我說。
向父母宣布我患癌,也是一個挑戰。作為一個母親,我可以想象,他們得知孩子得重病時,心都碎了。
他們提出要立刻出發,來照顧我。我感受到他們的愛,但我也感覺到他們非常焦慮。
我只向一小群親密的朋友和家人傾訴。在工作中,只有我的老闆和幾個直接下屬知道我的病況。我不想讓癌症診斷影響我的生活、工作。每個知情人都給予我極大的支持。
圖片說明:Kristy Hammam(左二)和丈夫(左一)參加侄女的婚禮。/WebMD
出現神秘症狀
2020年1月,治療5個月後,我開始感到頭痛。
腫瘤醫生要求進行大腦核磁共振掃描。結果正常,沒發現癌細胞活動跡象。
3月,我開始視物模糊,出現鬥雞眼、復視。右腿斷斷續續地有麻木感,但有時會感到針刺般疼痛。
「也許是治療的緣故。」醫生說,「繼續關注。」
我查閱文獻得知,極少數情況下,我正在使用的免疫治療藥物會損傷神經。醫生也認為,這或能解釋上述症狀。
一位醫生對我進行了多種自身免疫性疾病測試。包括格雷夫斯病,它也能導致視力問題。結果都是陰性。
醫生給我配了一副稜鏡來糾正復視問題,還配了一個眼罩,防止我出現鬥雞眼。
大約在同一時間,WebMD因為新冠肺炎大流行而提出居家辦公。在家可是好事。這讓我能「隱藏」自己看不清的事實。要知道,為了跟上同事們的工作節奏,我有多努力。
又過了一段時間,醫生給我做了腰椎穿刺,試圖找出視力和神經問題的誘因。
那天,在我們團隊開啟遠程會議前的10分鐘,她打來電話。癌細胞已經擴散,從我的乳房轉移到大腦和脊柱。它們正在我的腦脊液里漂浮。
這是一個毀滅性的診斷。這種情況被稱為腦轉移,約5%的癌症患者會發生。即使經過治療,平均生存期只有2-4個月。
「你在醫學領域工作。你知道這不是好事。」腫瘤醫生說。
「我知道。我將盡己所能與之鬥爭。」
在醫院內頻頻「遇阻」
在診療過程中,我遇到了另一個巨大的絆腳石:混亂的美國醫療保健系統。
即使是在全美頂級的癌症專科醫院之一就診,我仍像個無頭蒼蠅一樣,在保險、賬單、日程安排和後勤保障中,毫無頭緒。
醫院會安排我早上8點做腦部核磁共振,中午做脊柱核磁共振。期間3個多小時,我就呆坐着。有一次,我在化療中心待了整整一天,卻沒能用上藥。因為藥房在發藥時,對我的血液檢測結果提出質疑。但醫生辦公室遲遲沒有回覆。顯然,藥房缺少快速處理這種情況的工作流程。
我收到大量的醫院郵件,寫着「這是一份聲明。不是一份賬單。」不是賬單,你為什麼要寄給我?
還有一些「低級錯誤」頻頻發生。我收到一張1.7萬美元的基因檢測賬單。醫生沒有預先告知保險公司,於是後者拒絕支付這筆費用。為解決這個問題,我和保險公司在電話上溝通了幾個小時。
4月我被診斷出腦轉移。醫生開了放療處方。麻煩的是,放射科要到6月才能給我安排。對於我,可能生存期只有幾個月的人,這段時間就是生到死的距離。
所以,我做了一件自己曾經不齒的事。我打電話,求醫院裡的朋友幫忙。幾天後,我收到開始放療的通知。
我在想,如果當時我沒有厚臉皮開口,可能就活不到今天了。
我還經常會想:那些孤身求醫者怎麼辦?
圖片說明:Kristy Hammam認為,放療救了她的命,但代價極高。/WebMD
連帶損害
2020年5月,新冠肺炎肆虐。我仰面躺在放射腫瘤中心的金屬床上。床是冰冷的。
一個白色的網狀面罩蓋住我的頭和臉,將我固定住。在接下來的1個小時裡,金屬床會在一台圓形機器中滑進滑出,對我的大腦和脊柱進行放射治療。
突然,我感到一股憤怒和焦慮。我不確定會發生什麼,也不確定治療會否奏效。
「請讓它管用!」我默默祈禱。我不想離開孩子、丈夫。我還有很多事情要做。
我的情緒越來越激動,然後昏過去了。醫生懷疑是癲癇發作。他們趕緊把我推進急診室,打電話通知丈夫,我可能撐不下去了。
此後的檢查證明,這是一次驚恐發作。第二天,又是在放療時,我開始顫動,接着昏迷。醫生給我開了強效抗焦慮藥物,幫助我完成剩下的治療。
放射治療救了我,延長我的生命。但它也改變了我的身體。我的脊椎因治療而損傷,以致於有一段時間,我不能獨立站立或行走,必須坐輪椅。
它還破壞了我的視神經,一側眼睛幾近失明。
想象一下,黃昏時,你坐在屋外,沒有開燈。你可以看到人影,但無法辨清人臉或面部表情。短信和電子郵件都太模糊了,根本看不清——那就是我現在所看到的。
圖片說明:這就是放療後,Kristy Hammam能看到的世界。/WebMD
這是我確診後的「至暗時刻」。失去視力讓我陷入一個無助的世界。所有的事情,我都要依靠別人:「你能為我讀這個嗎?能幫我拿一下嗎?能幫我走到那裡嗎?」
我不能開車。不能工作。甚至不能洗衣服。
我的小兒子在公園騎自行車,爆胎了。但我不能開車去接他。他要申請大學。我能做的只是聽他讀自己的申請信,給文章結尾提些口頭建議。
同時,放療破壞了我的腿部神經,導致難以遏制的疼痛。凌晨4點,我被痛醒,哭泣不止。醫生讓我服用多種止痛藥。用藥後,我失去「自我」,我記不起當時發生過的事情。
在此期間,還有幾件可怕的事。我的化療靜脈輸液港感染了。我的肺部出現栓塞,也是治療造成的。
這些都發生在新冠肺炎疫情大暴發時期。根據防疫要求,家人不允許進入醫院陪護。住院治療期間,有一天,我請一位在醫院工作的醫生朋友拔掉我的靜脈注射器,我要走,立刻馬上離開醫院。還有一次,我問護士:「為什麼咖啡這麼難喝?我們是在意大利啊!」
從某種意義上說,我失去了時間、地理概念。我一個人,被扔進一個「異世界」。
重啟人生
確診患癌後,一個強大的支持網絡就是一切。我從家人和朋友那裡得到支持,度過最難熬的日子。
我從那些「抗癌英雄」身上,得到鼓勵和啟發。2019年「WebMD健康英雄「頒獎典禮的主持人Robin Roberts,是三陰性乳腺癌倖存者。2018年,獲得「年度WebMD健康英雄」的,是第63屆奧斯卡最佳女演員Kathy Bates。在診斷出乳腺癌和卵巢癌後,她成為淋巴水腫研究和教育的「發言人」。她們都給我加油、鼓勁。
圖片說明:第63屆奧斯卡最佳女演員得主Kathy Bates(右)獲得「2018年度WebMD健康英雄」獎。/WebMD
但最大的支持還是來自我的家人。1年來,我的嫂子每天都為我和家人做晚餐。在我接受放療期間,我的父母搬來同住。他們給我和孩子們準備飯菜,購置生活用品。
我的丈夫又當爹、又當媽,看診療資料、核對賬單,照顧兒子們,開車送我去治療——還要堅持工作。
我相信,家人們在私下裡也曾哭泣、掙扎、抱怨。但在我面前,他們總是堅強、樂觀,說着鼓舞人心的話。
患病後,我和兒子們的關係更好了。小兒子用他的技術知識,幫我購買一些設備,幫助我「看見」。比如一副裝有攝像頭的眼鏡。它能識別信息,並使用語音技術告訴我,「前面有什麼」。當我指着一個物體時,它會讀標籤:「這是椰奶。」
圖片來源WebMD
我虛弱地躺在床上時,大兒子躺在我身邊。我倆會一起聽幾個小時的有聲讀物。以前,我們總在討論學校怎麼樣、樂隊訓練如何。現在,我們會討論生死。
放療結束後,掃描顯示腦轉移和脊柱轉移已被清除。但由於我在放療期間不得不停止化療,我的乳腺癌復發了。幾個月前,我開始了新的治療方案,現在仍在進行中。
最近的MRI和PET-CT顯示,沒有進展跡象。醫生們都很樂觀。
我開始康復性訓練,試圖恢復肌肉力量、重建我的身體。幾個月前我還不能上樓梯。現在我可以每天到戶外散步。
我的生活變得很慢。患癌前,我5點起床,送孩子們上學,擠出時間鍛煉,然後去辦公室工作一整天。每一秒都是事。
現在,我會坐在地板上,完整地聽完一首協奏曲。
癌症使我意識到,過去的自己並沒有在真正重要的事情上花時間。
過去幾年,我一直專注於自我修行,變成更好的自己。現在,我開始向外看,希望為這個世界貢獻更多。
我找到一個新目標,計劃成立一個非營利性組織,為那些患有重疾,卻鮮少擁有資源、保健知識和支持系統的人提供幫助。
癌症改寫了我的人生。但我將重新開始。
資料來源:
[1].How breast cancer changed my life and me. WebMD
[2].WebMD@Twitter
[3].ER/PR陰性、HER2陰性(三陰)乳腺癌. UpToDate


點擊「閱讀原文」,查看更多資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