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李松鋒，作者投稿首發
開一門電影課是我長久的夢想。2021年春，經學校許可，得以首次為本科生開設通識課程《電影中的歷史》，這讓我既興奮又忐忑。雖然我定位於開一門「全校最水的課」，只為豐富學生們的校園生活，但這仍非易事。個人能力是主要因素，加上好電影並不一定是好看的電影，何況今天的學生仿佛難以坐下來面對長達2小時甚或更長的影片。
值得交代的是，課程名稱「電影中的歷史」並非有意為之。按照學校政策，課程庫里已有的課程，可以直接申請開設，但若新開課程，則需要嚴格的審批程序。檢索發現，課程庫里已有「電影中的法律」、「電影中的哲學」、「電影中的人權」，……等諸如此類的課程，當然，還有一門「電影中的歷史」。言外之意，把電影作為素材，最終目的還是為了學法律、人權、哲學、歷史等內容。儘管我真正想開的課是「電影賞析」，電影中有什麼就看什麼，並不先入為主也不刻意追求一定要從電影中找出些法律、人權、哲學來，單純為了看電影而看電影，不附加任何「功利」目的，但遵於學校政策，從中選了話題較為廣泛的「電影中的歷史」，並努力做到「名副其實」。
為期12周的課程，觀看並討論12部電影。為儘可能在課堂教學和學生興趣之間作出平衡，前兩周觀看的影片由我指定，後10次課看的電影由選課學生從我推薦的54部影片中匿名投票選出。得票最多的10部電影，話題涉及7個國家和地區的不同歷史事件。每次課程3個小時，基本是2小時觀影，1小時討論。討論先是自由分享，大家無話可說時，我再拋出問題，引導討論。
現按照課堂教學順序，簡要記錄所看電影和相關討論，總結利弊得失，亦就教於方家。
01.
《親愛的同志》
這是電影界活化石級導演安德烈·康查洛夫斯基執導的新片《親愛的同志》，講述被蘇聯政府隱瞞的1962年新切爾卡斯克事件，當時剛剛上線，內容關乎歷史，政治和人心，是我喜歡的題材。故事發生在1962年6月蘇聯的新切爾卡斯克城，當地經濟下滑、物資短缺，價格飛漲、工人罷工，柳達作為虔誠的黨員幹部，反對一切辱蘇言論，堅定維護政府形象。儘管她剛滿18歲的女兒思想激進、年邁的父親懷念過往，但不影響享受着特供的她繼續為黨效力。當政府內部討論應對工人遊行的措施時，柳達提議鐵腕鎮壓，並得到採納。作為黨的幹部，柳達有着自己的政治立場，作為母親，她關心女兒的平安。當她得知女兒可能加入了抗議隊伍時，廣場上的槍聲，激發了她內心兩個身份的較量。
事件發生地新切爾卡斯克位於頓河流域，「靜靜的頓河」見證着蘇聯人民的革命、痛苦和流血。影片將近結尾的時候，瘋狂尋找女兒未果的柳達走到靜靜的頓河，在河水中洗去身上的塵埃。黑白鏡頭定格於站在河中央的柳達，畫面顯得格外寧靜。這是一個洗禮的隱喻，象徵着柳達的「重生」。一個高級領導幹部，從信仰出現裂縫，到完全崩潰，只用了兩天。當找不到女兒時，原本不信仰上帝的柳達不自覺地下跪，向上帝祈禱，保佑女兒平安。
課堂上除了討論蘇聯的這段往事，我還設定了一個問題：你是否出現過信仰坍塌的經歷？如果是的話，是什麼緣由引起的？遺憾的是，這個問題可能過於「私密」，加上當時因為疫情，線上教學，討論未能充分展開，效果不佳。
02.
《昂山素季》
呂克·貝松執導的《昂山素季》是我指定的第二部電影，當時適逢緬甸軍變，昂山素季遭軍方扣押。女神「王冠」掉落，舉世矚目。推測年輕學生可能對她的過往不太了解，寄希望藉此學習緬甸歷史。為此，還推薦學生閱讀喬治·奧威爾的《緬甸歲月》，但讀者寥寥。
從歷史中思考人生和人性，是我的一個刻意追求。昂山素季回緬甸推進民主運動時，便與丈夫邁克和孩子兩地分居。邁克彌留之際，曾申請赴緬探親被拒，但緬甸軍方出於人道考慮，允許昂山素季回英國陪伴丈夫（當然，這意味着她無法再回來），而她選擇了繼續留在緬甸為祖國的民主事業奮鬥。因此，除討論緬甸的民主進程之外，我還設定了三個拓展問題：
如果你是當時的昂山素季，你會作何選擇？
昂山素季忍痛選擇留在緬甸，繼續為祖國的民主事業奮鬥，因此錯過了見丈夫最後一面。20多年後的今天，緬甸仍然處於內亂之中，她也再次陷入囹圄。如果你是此時的昂山素季，你會後悔當初的選擇嗎？
電影以作為女兒、妻子和母親的昂山素季講述了作為政治家的昂山素季。你認為作為女兒、妻子和母親與作為政治家的角色之間有衝突嗎？這與性別身份有關嗎？或者說，如果昂山素季是一名男性，上述問題是否仍然存在？你在回答前述兩個選擇時與你的性別身份有關嗎？
大概是多數學生尚未嘗到愛情的滋味，無法感知個人情愫的力量，對這樣的問題只覺茫然。
03.
《光輝歲月》
《光輝歲月》高票當選，不知與影片的勵志廣告是否有關，但我將之列為備選，是因「黑命貴」運動風起雲湧，種族問題再度凸顯。事件發生在1970年代，美國黑白合校，產生了一支黑白混合的校級橄欖球隊，隊員們相處尚可，但家庭、學校和社會的歧視無處不在。當然，和所有的勵志故事一樣，經歷九九八十一難，由黑人教練帶領的這支橄欖球隊最終取得了勝利，贏得了尊重。這種尊重是憑藉「成功」換來的，而這正是我想在課上討論的問題：如果這支橄欖球隊輸了比賽，將會如何？這種用所謂的「成功」換來的尊重能否持久？或者，這種「尊重」是否存在問題？更進一步，我們究竟該如何消除社會或人心中的歧視？由此，延展到因為性別、民族、戶籍、經濟狀況等因素受到的歧視及其克服。課上不少同學結合自己的「奮鬥」經歷，分享了個人的成長故事，啟發了許多人對這類問題的思考。
04.
《刺殺肯尼迪》
「刺殺肯尼迪」是改變美國的歷史事件。奧利佛·斯通自編自導的這部影片亦是影壇史詩級作品，講述遇刺事件發生地得克薩斯州達拉斯地方檢察官傑姆·加里森發現官方調查結論疑點重重，鍥而不捨追尋事件真相的故事。他在法庭上說，回憶我們年幼時，以為正義是自然而來的，正必勝邪，年齡大了才知道不是，堅持正義並不容易，因為真相往往威脅着有權勢的人，我們要冒很大的風險。加里森長達30多分鐘的法庭陳述可能是電影史上最經典的獨白之一，感染和鼓舞了一代代觀眾。然而，直到今天，「刺殺肯尼迪」的真相依然不為人知。
遺憾的是，長達3個多小時的電影占去了全部課堂時間，無法進行討論。但我想，也無需進行討論。最後半個小時的法庭辯論已經說明了一切。還有片尾字幕寫道：本片獻給繼續追尋真相的青年。這正是我推薦這部影片的私心。
05.
《出租車司機》
《出租車司機》講的是1980年的韓國光州事件。首爾一位出租車司機為了10萬韓元的車費載着德國記者前往光州，藉此以司機和記者兩個視角講述了光州見聞，期間融入了二人從對抗到合作的曲折經過。出租車司機從一位貪圖金錢的市儈形象轉變成捨生忘死的英雄，是因為他看到了真相。這也正是「記者」工作的價值。課上從影片講述的光州事件，談到了歷史真相對一個人的改變。而出租車司機和德國記者之所以能逃出光州，關鍵是一個無名士兵的放行。那一刻，那位士兵出於何種動機放走了他們，是什麼心態讓他「把槍口抬高了一厘米」。同學們圍繞「假如我是那位士兵，我會怎麼做」的問題進行了富有爭議的討論。
圍繞光州事件的韓國電影為數不少，且不乏經典。《出租車司機》融入了幽默、驚險、感人等多重元素，情節扣人心弦，讓觀眾在笑聲和眼淚中感受那種驚心動魄。應當說，這是整個學期課堂觀影效果最好的一部電影。課程結束後，請選課學生匿名選出最喜歡的三部電影，《出租車司機》以70%的得票率位居第一。
06.
《悲情城市》
《悲情城市》是華語電影中的經典之作，公認是侯孝賢最好的一部電影。從裕仁天皇的投降詔書開頭，到「大陸易守」做結，借林家的悲劇命運揭示台灣一個時代的惶惑和苦難。1945年日本投降，台灣光復，然而，林家不僅沒能過上好日子，還厄運連連，四兄弟中只剩下老四聾啞人林文清，還因和進步人士有聯，遭遇逮捕。這種家道淪落不是一蹴而就，是在如流水般的日子中一點點呈現出來，仿佛凌遲加在一個人的身上。
此外，觀眾如果不了解作為背景的二二八事件和國民黨在台的早期統治，便無法感受到個人悲歡與大時代的關係，更無法理解歷史的荒謬與殘忍，反覺得情節瑣碎而沉悶，敘事冗餘而駁雜。這大概算是一部不一定好看的好電影。從學生們的表情中我能感受到他們在觀看這部電影時的無聊，只有在年輕的梁朝偉出現時才能引起學生們的片刻不安。不過，這讓我意識到，當涉及類似話題時，先對相關歷史背景做些介紹可能會有所幫助。
07.
《沉默》
《沉默》改編自日本著名作家遠藤周作的同名小說，講述德川幕府時代禁教令下葡萄牙耶穌會傳教士因遭受酷刑而棄教的故事。歷史上，政府通過強力限制乃至試圖消滅宗教的事情從未間斷，但傳教士接二連三地棄教，甚至皈依當地信仰，並不多見。在當時歐洲人看來，傳教士棄教不僅是個人的挫折，更是歐洲信仰在亞洲文化中的失敗和恥辱。費萊拉神父在日本棄教的消息傳回歐洲，沒人願意相信。他的學生加佩神父和羅德里格茲神父不相信向來虔誠的老師會棄教，遂偷渡日本，邊傳教邊尋找老師下落，以為老師正名。
當時日本政府並不直接迫害傳教士，而是施重刑於日本信徒，使傳教士目睹信徒生不如死的苦楚，然後由傳教士選擇：棄教還是繼續讓教徒受刑直至死去。「愛人」還是「愛教」成了傳教士必須面臨的選擇。任憑神父如何懇切祈禱，上帝好像一直沉默。經歷種種屈辱與掙扎之後，身着武士服的費萊拉神父出現了，他確實棄教改宗，還遊說羅德里格茲退教。最終，學生效法了老師，脫下神父袍，穿上武士服，還做了宗教審查官，協助政府檢核宗教用品。
德川幕府時代禁教令影響深遠，直接阻遏了基督教在日本的傳播。學生們對這段歷史比較陌生，對信仰的話題亦缺乏共鳴，圍繞暴力與信仰、苦難與堅守、上帝的沉默與愛的回應以及個人的選擇與掙扎等問題進行討論時，總顯得難以深入。
08.
《竊聽風暴》
又是一部人性復甦的影片。1984年的東德，秘密警察維斯勒主動請纓監聽劇作家德瑞曼，但在竊聽的過程中，他曾被作家書桌上布萊西特的詩句打動，為作家彈奏的鋼琴曲流淚，也看到上級官員的齷齪與卑劣，他的人性逐步醒悟。在作家秘密向西德媒體揭露東德人的自殺狀況時，負責監聽的維斯勒選擇犧牲自己的仕途，保護了作家。
這種殺手動情，收刀入鞘的故事，加上三處短暫的床戲，刺激着年輕人的眼球，吸引了學生們的注意。圍繞這部影片，我們討論了東德的監控系統和自由人士的命運，分析了秘密警察從何時開始覺醒，究竟是詩句和鋼琴曲，還是現實的醜惡，讓他開始反思自己和他人的工作？最後，一如既往，還討論了假如我是這位秘密警察，我會如何選擇的問題。只是，我沒有告訴學生：該片拍攝時，前東德監獄博物館館長曾拒絕提供幫助，他認為這個劇本不符合史實。他說：整個東德歷史，像維斯勒這樣「良心發現」的秘密警察，一個都沒有！
09.
《沉默的教室》
另一部東德電影，故事提前到柏林牆尚未豎起來的1956年，兩位高中生提奧和庫特在去西柏林看電影的路上得知匈牙利十月起義。為了對逝者表示哀悼，他們和同班同學決定，在上課前集體沉默一分鐘。正是這一分鐘徹底改變了班上同學的命運，校領導、教育官員和東德安全局，徹查誰是組織者，否則，開除全班同學。因此，我更喜歡港台對這部電影的譯名「無聲的革命」。背叛和告密，揭發和自保，向來是權力系統利用人性摧毀人性的伎倆，如今落在一群中學生身上。諷刺的是，學生和教育局官員都以納粹為恥，指責納粹的恐怖，殊不知他們所做的正是納粹做過的。
有趣的是，課上討論到舉報的問題，我問學生：是否會向學校舉報老師或同學，如果會，是什麼情況會去舉報？並開玩笑說，問這個問題是為了自保。班上半數以上同學說會去舉報，其中一個學生提到一種標準：當老師的言論或行為危害到多數人時會去舉報，危害到個人時不會去舉報。這有一種為公益發聲的味道。我舉例追問：按此標準，諸如老師性騷擾，侵害的只是個人，你不會去舉報，若表達了引發眾怒的言論你會去舉報？學生沉思片刻，表示肯定。
討論接近尾聲，學生們提醒我，設想學生們去舉報的問題是多餘的，因為教室都裝上了用於監控的攝像頭。
10.
《國家的敵人》
個人自由和國家安全是疫情時期的熱門話題，正是選擇這部影片的主要理由。美國國安局希望國會通過擴大監視公民隱私的授權法案，便遊說國會德高望重的資深議員，要求支持這個提案。遭拒絕後，國安局謀殺了議員，不巧整個過程被他人意外拍攝，錄像帶陰差陽錯落到一位黑人律師手裡，律師旋即成為國安局的追殺對象。他的行蹤完全在政府的掌控之中。電影披露了一個令人細思極恐的政府非法監聽系統。可以說，我們生活在透明的玻璃屋裡，一舉一動都在政府的攝像頭和監聽器里。這不是預言，更不是童話，而是確鑿無疑的當下世界。
討論個人自由和國家安全固然不可迴避，但問題是：什麼是國家安全？誰是國家的敵人？一個不斷為自己樹立敵人的政府，很大程度上不是為了防禦敵人，而是為了防禦人民。
11.
《四月三周兩天》
這是一部貌似與「歷史」關係不大的羅馬尼亞電影，選擇這部影片的理由很簡單：了解羅馬尼亞的一段往事。1966年，羅馬尼亞頒布禁止墮胎法令，終止了此前墮胎合法的歷史。本部影片正是源自這一歷史時期的真實事件，用冰冷的畫面透視了意外懷孕的女大學生尋求非法墮胎的艱難、屈辱和危險。「四月三周兩天」正是主人公從懷孕到墮胎的時長，亦是一段艱難的長征。胎兒的父親自始至終沒有出現，仿佛這是一個沒有父親的生命，反襯出墮胎是女性獨自承擔的使命。
出乎意料的是，這是課堂上引發爭議最大的影片。一位男同學為「保護」女朋友拒絕婚前性行為的觀點，遭到了多數女同學的「抗議」，由此引發大家關於性、墮胎和性別的熱烈討論。仿佛到了這一課，我才找到了教學相長的欣喜。看來只要找到合適話題，調動學生參與討論的積極性，總會有意料之外的驚喜，亦讓我有不期而遇的收穫。
12.
《情迷意亂》
日本早年的一部電影，講述二戰結束，一個普通家庭里哥哥去世後叔嫂之間的愛與禮。這部電影是對戰爭的另類反思，更是對東方傳統女性心靈的窺視。面對小叔子幸司表白了藏在心中多年的愛意，作為嫂子的禮子，掙扎在愛情與理智之間，恪守着情感的界限。禮子唯一的一次表白是說：「我是一個女人，當你說愛我的時候，我感到，非常高興。……那天起，我成了另一個女人。」
這是一部悲劇，把女性愛意覺醒後的隱忍與糾結展現得淋漓盡致。只是這種發乎情止乎禮的情感與倫理秩序已經脫離了時代，學生們少有對這種關係的禮讚，多的反而是不解（但願不是不屑）。
（感謝2021年春季學期選修這門課的20名同學，你們的參與是我不懈的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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