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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中的大部分人,對廢品、垃圾敬而遠之。不過在城市中,一群老人以拾取廢品為日常,他們不是職業拾荒人,拾廢品不為謀生,只是一種生活習慣,或者,找到一些晚年的意義。

拾荒的老人

一把不鏽鋼餐刀,是用來割牛排的款式,到楊永國老人手裡,他用來割開那些黏連紙箱的膠帶。這個下午,在一棵樹下,楊永國熟練地將廢舊紙箱的膠帶割開後,用腳踩扁紙殼,方便之後整理。北方的冬天,土壤乾燥鬆散,這樣一番操作後,每個被踩扁的紙箱原本髒污的外表,從地面上又碾了一層薄土。

北京三環里潘家園附近,一處建於上世紀90年代的居民小區,今年70歲的楊永國是本小區的業主。但業主的身份,不妨礙他自得地在小區里拾荒換錢。

這天下午,楊永國老人只留了一個大的紙箱沒有拆開,用來裝其他撿來的廢品。楊永國拿起最後幾塊廢品,用力插進紙箱空隙,原本就滿噹噹的紙箱突然承受不住,從側邊裂開。

陽光下揚起一團黃色的煙霧,一旁的年輕人下意識屏住呼吸往後縮了幾步。夾雜泥土和廢紙殼氣息的塵土裡,楊永國呼吸如常,迅速扶起倒落一地的廢品,拿起手邊長長的電線將紙箱重新綁好。

圖 | 老人的廢品

小區里撿拾廢品的人並不少見。負責小區廚餘垃圾分類的刁阿姨說,有人凌晨三四點就會出來撿廢品,附近小區有個男人,整天騎着自行車四處撿廢品,移動速度快,覆蓋範圍廣,撿到的廢品數量自然也多。

像楊永國這樣年至古稀的老人,拾荒的話一般活動範圍不會超過本小區。身體不太好,他們也不太可能凌晨下樓,所以撿到的廢品數量不會太多。這樣的老人,在拾荒上的優勢,只有住得近和擁有用不完的時間。

早上八點多,垃圾桶還未被運走,楊永國從單元門出來徑直走向樓前的垃圾點,每天,楊永國大部分時間都是和垃圾打交道。

因為不願靠近垃圾桶,有些居民倒垃圾時會離得遠遠的,把垃圾袋投擲出去。沒能命中的,垃圾就會連着袋子摔落在垃圾桶旁,更糟的時候,袋子鬆開了,垃圾散落一地。

楊永國站着觀察了一會,身體微微往前彎,將表層的紙箱挑選出來扔向稍遠處,又把大包的成袋垃圾放在地上,以便待會對裡面的內容進行分揀。由於桶深,拿到最後,他不得不將身體探進去一些,以便夠到底層的垃圾,即便冬天,垃圾桶內的味道也並不好聞,那是一種夾雜着腐爛和腥臭的刺鼻味道。

圖 | 老人在翻找垃圾桶

在自家樓前,楊永國有一個「據點」,一棵低矮分岔的樹。每天簡單分揀後,楊永國會用大的紙箱或者當天撿到的袋子裝好留用的廢品,存放在這棵樹下。用不上的廢品,則重新扔回小區的垃圾桶。

除了每天拾獲的廢品,楊永國用來割紙箱和膠帶的那把撿來的不鏽鋼餐刀也放在樹下。整理完廢品後用來打掃地面的一對掃帚和簸箕也放在樹下,整理廢品時戴的白色線手套,也搭在這堆物品之上。都是他撿來的。

圖 |老人的「據點」

小區的管理人員宣布過,小區內不准堆積廢品。年前,同小區的徐人旺老人,就因為在樓道中堆積廢品,被居委會清理過一次。所以,這些存放在樹下的廢品,除非特殊情況,楊永國都會在當天賣掉。一次,他看到住在同一單元樓的拾荒老人楊奶奶把廢品堆在單元樓門口,還上前叱責過。

楊永國敬畏規則,這點連他自己都知道、都說。每天結束拾荒的活兒,他都會把據點周圍的衛生打掃乾淨,把垃圾倒回不遠處的一大型垃圾堆放點。那個垃圾堆放點是半封閉式的,不是十分整潔,小區里許多居民怕沾染污水污泥,會把帶來的垃圾直接放在圍欄外面。楊永國每次去倒垃圾,都會用力揚起簸箕,把泥土連帶垃圾揚進圍欄內。有時候當他這麼做的時候有風吹過來,從簸箕里揚出去的垃圾掉落的一些泥塵,就會被風帶着反落在他身上,他倒是不覺得有什麼,也不躲開。

往事

回去的路上楊永國腳步輕快了很多,路上,他一把從口袋裡掏出自己的錢給我看,兩張十元,一張五元,四張一元,一共二十九塊,是這兩天收廢品換的。

和人聊着天,楊永國也隨時在觀察路面的動向,而且總能發現那些被丟棄的無主之物。剛認識的時候我和他扯閒篇,就在他放廢品那棵樹旁站着聊,他突然往出走,走到另一棵樹旁蹲下——他剛才看見樹下有一個粉紅色的物件,走到跟前,才發現是一根粉紅色的圓珠筆。他把圓珠筆從土裡撿起來,用袖子擦了擦圓珠筆,抹掉了上面的一些塵土,然後用筆頭在他卡着灰黑色泥塵的手掌上劃了幾道,確認這支筆還能不能寫出東西。

就這麼研究了一會兒,他決定把這支粉紅色的圓珠筆帶回家,於是筆落入了他的口袋裡。

見我對他拾荒的生活饒有興趣,楊永國決定給我看點東西。他從口袋裡掏出兩樣東西,獻寶似的給我看。其中一個是拋光發亮的棕色小葫蘆,一個是彩色珠子串起來的小飾品,他在手裡反覆摩挲,把玩,鮮艷的顏色和楊永國的手形成強烈的對比。

那是一雙青灰色的手,手背乾燥皴裂,積攢着灰塵和未完全脫落的表皮。指甲蓋里藏着污泥,部分甲床已經和指甲分離,開裂,也嵌進污泥。手指頭的皮膚粗糙堅硬,呈現一種枝丫狀的裂開紋路。

楊永國開始拾廢品是在一年前。那時,他突發腦梗塞,經過長時間的搶救,終於在醫院裡醒了過來。醒來後,他發現自己出現了語言功能障礙,說話吐字不清,身體也大不如前。住進醫院之前,他每天騎着三輪車,到六七公里外的百子灣擺攤修理自行車掙錢。從醫院出來後,他的體力不能再支持他每天騎自行車往返十幾公里的路程,不便的口條,也讓他不愛說話、不大樂意與人交流。於是,他不再去修車。

把今天的廢品賣掉之後,就到了帶家裡的「嘟嘟」散步的時間。

楊永國快步上樓,回了家去。這棟樓里,有一套一居室是楊永國和妻子的居所。五六年前,舊房子拆遷發了拆遷款,他們用錢買下了這套新房子,記在妻子名下。楊永國說,自己和妻子幾年前離婚了,但因為他生病需要人照顧,也需要住所,所以前妻還是讓楊永國和她同住。

四十平左右的房子裡,臥室只有一間,是女主人的地盤。客廳就被劃給了楊永國睡覺休息,他平時睡在沙發上,沙發看着不大,睡覺時被子不一定能蓋得嚴實。楊永國說,在這裡睡着不冷,「冷也是活該」。

楊永國說,年輕時他和妻子兩個人感情就不怎麼樣,但那個年代的人們總覺得結婚了最好不要離,加上他覺得自己有些死板:「認準一個人,倆不行。」所以就和妻子磕磕絆絆,一段婚姻拖到人近暮年才做了決斷。

前妻比楊永國小6歲,每周都會和朋友一起去跳舞。楊永國擔心妻子會找到更年輕的伴侶,但也知道擔心沒有用:「你有感情,她沒有。能怎麼着,打她,還是罵她?」

不多會兒,楊永國從家裡牽出一隻黑白相間的阿拉斯加,它就是楊永國說的「嘟嘟」,白色的毛髮和楊永國皮衣上的羊羔毛翻領一樣,局部地打結髮黃了。小區里,很少見「嘟嘟」這樣體型的大狗,其他狗主人都會儘量避免自家狗和阿拉斯加「嘟嘟」迎面撞上。因為體型在這個小區不太「合群」,「嘟嘟」在小區里沒有什麼朋友,就像它的主人一樣。

6歲的「嘟嘟」不好動,解決完大小便後,就靜靜地趴在楊永國旁邊。楊永國今天不用再怎麼勞動了,話就變得多了起來。

聊到拾荒的理由,楊永國說,不修車了,他還是需要一份收入。在楊永國講述的故事版本里,他每個月能有5000元退休金,但工資卡在兒子手上。說及此,楊永國情緒激動,直叫兒子為「孫子」「敗家子」。據他說,他的兒子初中畢業後就沒再上學,現在40歲了,也沒有什么正經工作,結婚後,夫妻倆住在常營的一處公租房裡。他念叨着,前段時間,孩子還因為酒後駕車,把自己原來的車撞壞了,重新買了台新車。楊永國指着不遠處停的一輛車,說:「新買的那輛車,比這還要大。」

在這處小區里拾荒,想要變現有兩個去處——請小區里拾廢品的老王來收,或者走遠點,去東北角的廢品回收點,那裡能多賣幾毛錢。

和小區裡的大多數拾荒者一樣,楊永國習慣多走幾百米的距離到小區東北角的廢品回收點賣廢品。以紙箱為例,在小區里請人來收,小點的一塊三一公斤,大些的一塊四,而這裡統一能賣一塊五。來到廢品點,楊永國熟練地解開電線,猛一使力把箱子放到稱上,稱完所有廢品後,工作人員說了一句,「十五」,然後把錢遞給楊永國,他沉默着點了點頭,轉頭收拾東西準備往回走。

圖 | 老人去賣廢品

但對年紀更大的拾荒者來說,拖着沉重的廢品走上好幾百米是困難的。今年91歲的徐人旺已經拾荒十幾年了,因為腿腳不便,一直將廢品賣給王大爺,請人上門收廢品雖然價格便宜一些,但也無可奈何。過年期間王大爺回了河南老家,於是出現了堆積廢品和被居委會清理的狀況。以前身體還好一些的時候,他還會將撿來的廢品踩扁、壓實、捆起來交給王大爺,現在,他的腿越來越僵硬,已經很難打彎兒。

圖 | 堆積的廢品

徐人旺的生活並不差。工資卡握在自己手裡,還會主動給子女金錢上的資助。只是多年的勤儉習慣和年輕時的苦難,讓他覺得,拾荒的生活跟他本人不違和。

徐人旺出生於戰火紛飛的1931年。北京解放前,他一直是河北地地道道的農民。1949年建國時,他才以工人的身份站在天安門城樓下。和人閒聊,他會常常提到勤儉建國勤儉持家,這是朱德給兒子兒媳的題詞,是他們那一代人的信仰。工廠周末號召義務勞動,他義不容辭,如今他的右手大拇指關節之間還留有一塊巨大的凸起,是當年操作機器的痕跡,這樣的畸形使他很難拿穩東西。

因為生育了三個孩子,耽誤了妻子的正式工作,一家五口只能靠他的工資生活,居住在一間平房裡。後來,在六十年代三年困難時期,飢餓給徐人旺的身體留下後遺症,他不得不提前兩年退休。退休後他當過警衛和清掃工,七十多歲開始撿拾廢品。

人就是要工作,徐人旺覺得,「有人不這樣,好吃懶做,就願意歇着,我就是有多大力氣使多大力氣」。不過,他極力否認堆積在樓道里的廢品是他撿來的,堅稱都是鄰居送給他的,「這些街坊們,我都跟一家子似的」。


兩種晚年

下午一兩點鐘陽光正好。過了午飯飯點,老人們陸陸續續下樓,坐在小區空地上的長椅上曬太陽、下象棋。20號樓前的長椅,斜對面就是垃圾桶,坐在這裡曬太陽的老人,一抬眼就能看到垃圾點的人員流動。

談起小區裡的拾荒老人,老人們一開始面面相覷,拾荒者很少出現在老人們茶餘飯後的話題里。但不代表老人們沒有留意到這些時常在垃圾堆附近流連的同齡人。「就是拾破爛兒的嘛!」 一位老人突然頓悟,話題這才打開。

老人們曬太陽的時間,正是楊永國下午開始拾荒的時候。所以老人們大都記得他,那個「遛大狗的拾荒者」。有人說,他牽的大狗足有半人高,並且會撲人,有老人說,經常看到他買一大袋子饅頭回家,肯定是給狗吃的,一頓得吃好幾個,「人又吃不了(吃不完),不是給狗吃給誰吃?」真真假假,老人們也分不清。

其實,楊永國之前養有兩條狗,另一隻比較護主的是條古牧犬,叫歡歡,很可能就是老人們記憶中會撲人的大狗。但在2021年的冬天,古牧犬歡歡因病去世,楊永國把它葬在了小區的某個角落裡。

住在楊永國樓下的一位老人猜,楊永國應該是租戶。雖然是樓上樓下的鄰居,但互相不知道名字。她記得楊永國「說話嗚嗚囔囔,聽不清楚」,他的妻子很少回家,兩人的感情看起來也不好。幾乎所有人都認為楊永國沉默寡言,一位面對牆打乒乓球鍛煉的大媽更是直接斷言:「那就一傻子。」

談話間,一位戴着印有阿迪達斯帽子的奶奶拄着拐杖從樓上下來,朝老年人堆里走。

原本熱鬧的氛圍突然變得冷清。老人慢慢往人堆一旁的一個外賣袋走去,用拐杖來回撥動,似乎在尋找什麼。老人走後,居民們說起,這也是一個拾荒老人,和楊永國住在同一個單元,姓楊。

小區居民劉大爺覺得她不正常,「她不撿東西,也願意上那(指垃圾桶)扒拉去,稀里糊塗趴進去扒拉,多髒」。關於楊奶奶,居民間還流傳着她曾說自己和毛主席握過手的笑話,大家都覺得她在說大話,不實事求是,所以更不願搭理她。

劉大爺又說起徐人旺,說他前幾天還跟徐人旺聊過天,得知徐人旺拿着五千多的退休工資卻連上廁所都要去公園,不捨得在家裡上,因為費水。他覺得那徐人旺這個老頭太另類了,和他一般年紀的老人要麼已經去世,要麼遛遛狗逗逗孫子,但徐人旺喜歡拾破爛,「願意撿」。

隔了幾天,大伙兒在樓下閒聊,碰上遛完狗從遠處走來的楊永國,劉大爺遞給他一支煙。楊永國有些驚訝,接過後笑着說了一聲「謝謝。」劉大爺又從電動車車筐里拿出一個東西向大伙兒誇耀,那是他去賣廢品時換來的一個密碼箱,箱型完好,鎖已經壞了,但他覺得不錯,就帶了回來——原來,小區里像他這樣會順手撿一些廢品賣掉的居民也並不少見。

圖 | 老人獨自走在小區里

冬天的太陽落山早,下午三、四點,陽光不那麼燙人了,曬太陽的老人們漸漸散去,楊永國坐在老人們原本下象棋坐着的椅子上抽着煙。遠處有一個穿黃色衣服的小孩在玩雪,他看了一會兒,兀自念叨說:「小孩子不怕冷」。

不久,幾個大爺走了過來,都是和楊永國差不多年紀的爺爺,棋桌旁的人越圍越多,楊永國說着「給你們讓地方」,起身離開。其實他會下象棋,但不知道為什麼,他對加入同齡人下棋玩樂似乎不感興趣,也不願旁觀。他靜靜起身,自顧自走遠了,往他的「據點」走,去整理廢品。明天又會是相似的一天。

- END -

撰文 | 劉佳
編輯| 溫麗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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