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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貧窮,知識將有可能改變孩子們的命運」 | 圖源:pixabay.com
《十萬個為什麼》是上世紀60年代初編輯出版的一套青少年科普讀物,半個世紀以來這套書多次更新再版,累計發行超1億冊,啟蒙了一代又一代的中國青少年。
本文作者劉鈍為清華大學科學史系特聘教授、中國科學院自然科學史研究所研究員,專注於中國數學史和科學社會史研究。少年時的他,也是《十萬個為什麼》的忠實讀者。今天,從第一版《十萬個為什麼》中的一道數學難題說起,他為我們講述了俄國教育家謝爾蓋·拉欽斯基積極投身鄉村教育的故事。
撰文|劉鈍(清華大學科學史系/中國科學院自然科學史研究所)
責編|王雨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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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萬個為什麼》是深受中國讀者歡迎的一套科學啟蒙讀物,上世紀60年代問世以來,影響了包括筆者在內的一代又一代青少年。倏忽一個甲子過去,其數學分冊中那段有關 「難題」 的內容至今記憶猶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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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一名初中生,當時已按老師要求將兩位數的平方熟記在心,10、11、12這三個數的平方和正好是一年的天數365,13與14的平方和也是365,因此這道題的正確答案是2。說實在的,初中生讀到這個條目後沒覺得有多難,只是為書中沒有插圖感到遺憾,十分想知道那幅畫究竟是什麼樣的。
沒想到第一次目睹的就是真跡。2001年8月的某一天,在俄國數學史家狄米多夫(Sergey S.Demidov)的陪同下,筆者參觀嚮往已久的莫斯科特列季亞科夫畫廊(Tretyakov Gallery),一下子就被引到這幅畫前。原畫約有一米來高,懸掛在24號展廳粉紅色牆面的醒目位置上,畫前總有一些可愛的小朋友駐足留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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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幅畫的名稱是《拉欽斯基鄉村學校的心算課》(Устный счёт. В народной школе С.А.Рачинского),「鄉村」 這個詞本沒有出現,народной直譯應該是 「人民的」,不過那就體現不出畫作的意境了。畫家名字的準確翻譯應該是尼古拉·波格丹諾夫-別爾斯基(Nikolay Bogdanov-Belsky,1868-19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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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中共有11個身着俄羅斯民族服裝的小男孩,另有一位戴着眼鏡身着正裝的先生,那就是孩子們的老師、這幅畫要表現的主角謝爾蓋·拉欽斯基(Sergei A. Rachinsky,1833-1902)。孩子們顯然是被黑板上的那道算術題所吸引,陷入思考和討論之中,面對觀眾的兩個小傢伙似乎很快就要找到答案,其他人也都神態各異,天真可愛。黑板後面的木牆上貼着一張繪有五線譜與音階符號的掛圖,左上方則是一幅聖母與聖嬰的畫像(少兒版《十萬個為什麼》誤作此為拉欽斯基的畫像)。再看黑板上的白色粉筆字,原來正是那道算術題。
畫中的算題很可能來自拉欽斯基對鄉村教育實踐的記錄,也引起許多從事數學教育人士的興趣。有人猜測,拉欽斯基是想通過這道算題,讓孩子們熟練掌握二項式的平方展開,因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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類似的思路還有很多,例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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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之,畫面生動地再現了拉欽斯基培養鄉村兒童數學興趣的場面。下面是這幅畫的清晰圖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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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欽斯基出身貴族,父親是俄軍步兵團團長,也是著名的十二月黨人、愛沙尼亞詩人庫赫爾貝克(Wilhelm L. von Küchelbecker,1797-1846)的姻親。拉欽斯基15歲就進入莫斯科大學,先後學習醫學、數學和物理。1853年畢業後,先在外交部工作了兩年,後來留學德國專攻植物生理學,回國後在母校任教,1857年以《植物組織的某些化學轉化》獲得博士學位。他曾擔任莫斯科大學植物生理學系主任。在此期間,他曾與人合作翻譯了一些生理學名著,也是在俄國最早介紹達爾文學說的學者之一,他還參與編輯了著名的《俄羅斯信使報》。
還在大學任教時,拉欽斯基就關心教育公平的問題,他和同在該校的弟弟康斯坦丁一道,每年捐助500盧布資助優秀學生出國深造(這個數目說不上有多大但也不算太少,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罪與罰》中,九等文官馬美拉多夫的月工資是20幾個盧布,卻要養活一家六口人。),有些受到資助的學生後來成了著名的科學家,如物理學家斯托列托夫(Alexander G. Stoletov,1839-18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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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67年,由於對當局壓制進步師生不滿,拉欽斯基與校方發生了激烈衝突。此後他離開大學,深居簡出。他在莫斯科的家成了一些關心社會與進步的知識分子聚會的場所,來客中包括大文豪列夫·托爾斯泰、音樂家柴可夫斯基、作家與出版商阿克薩科夫(Alexander N. Aksakov,1832-1903)、教育家奧多耶夫斯基(Vladimir F.Odoyevsky,1803-1869)、歷史學家格里爾(Vladimir I.Guerrier,1837-1919)等著名人物。在與托爾斯泰等人的交往中,拉欽斯基愈加感到 「嚴重的問題是教育農民」。
1872年,拉欽斯基回到自己的出生地、斯摩棱斯克省的泰特沃村(今屬特維爾州),與妹妹瓦爾瓦拉一道致力於鄉村兒童教育。他們為貧苦農民的孩子們建立了一所寄宿學校。十幾年的時間裡,以他名義創辦的鄉村學校多達18所,培養學生上千人。從拉欽斯基學校畢業的學生中,出現了許多名人,除了本文提到的畫家波格丹諾夫-別爾斯基外,還有一些人成為了優秀的雕塑家、音樂家、科學家與教育家。
下圖是波格丹諾夫-別爾斯基的又一作品,描繪的是拉欽斯基學校周日讀書活動的場景:木製的教室里掛着地圖和沙皇的畫像,窗外是明媚的春光;畫面右側第二人就是拉欽斯基,他的兩個助手都很年輕,其中一人正在閱讀;聽眾多數為農民,男女老少都有,也有附近駐防的士兵,兩個兒童手持歌譜站在講台前面,令人想到教堂里周日彌撒的唱詩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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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欽斯基親自上課,教孩子們數學、繪畫和音樂,他還摸索出一套針對兒童的趣味教學方法。在他的感召下,一些友人、親屬和學生紛紛加入鄉村教育,他們也注重提高俄羅斯民族的整體素質,在成年農民中掃除文盲就是具體的措施。拉欽斯基連續在《俄羅斯大公報》《俄羅斯報》《教會通訊》等報刊上發表的文章,後來結集成《鄉村學校筆記》出版。他寫道:「一個人如果學會了用東正教的斯拉夫語閱讀,他就可以理解但丁和莎士比亞;如果能夠讀懂古老教堂里的壁畫,他在貝多芬與巴赫的音樂面前就不會感到有隔閡。」
拉欽斯基十分重視音樂教育。在他的邀請下,一些有名的音樂家和樂隊來到泰特沃村,與學校合唱隊的孩子們同台演出。柴可夫斯基則把一首弦樂四重奏(D大調第1號,作品11,1871)題獻給他,寫給拉欽斯基的三封信也被保存了下來。
拉欽斯基的事跡被報告給最高當局,他因此獲得兩任沙皇(亞歷山大三世和尼古拉二世)的褒獎,後者更是在1899年5月14日發布最高嘉獎令,讚揚道:「你所創建和管理的學校,包括與教會合作的機構,已經成為受人尊敬的庇護所,是勞動、清醒和善良的模範,是所有這類組織的活生生的榜樣。我深切地關心你所服務的人民教育事業,讓我對你表示衷心的感謝。」 托爾斯泰也曾致信拉欽斯基,聲稱 「我很自豪地看到你以更嚴肅、更深切、更專注的態度投身鄉村教育事業」。
1891年,拉欽斯基當選為聖彼得堡科學院通訊院士。
回過頭來說畫家波格丹諾夫-別爾斯基,他也出生於斯摩棱斯克省,幼年曾在拉欽斯基鄉村學校學習。其繪畫天才得到拉欽斯基的賞識,1882年被送到離莫斯科不遠的謝爾蓋聖三一修道院(俄國東正教最大的男修道院)畫像室深造,2年後轉入莫斯科繪畫、雕刻和建築學院,成為一名職業畫家。他早期受巡迴畫派影響,創作了許多反映俄羅斯鄉村生活的寫實主義作品。
別爾斯基後來前往巴黎學習,先後在法國、德國、意大利、瑞典、丹麥、荷蘭、芬蘭、捷克等地組織和舉辦俄羅斯畫展。十月革命後定居拉脫維亞的首府里加,晚年鍾情印象派風景畫。
別爾斯基十分敬仰拉欽斯基,他用畫筆描繪了19世紀末俄國鄉村的風貌,形象地表贊了這位年長同鄉與恩師的事跡。下圖是別爾斯基的另一傑作《教室門前》:畫面中一個衣衫襤褸的兒童背着糧袋,拄着木棍,佇立在一間教室門口;雖然看不見正臉,但可以想象他正以渴望與羨慕的眼光注視着教室里讀書的同齡人。看到這幅畫,筆者不禁想到上世紀50年代以高玉寶名義出版的短篇小說《我要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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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的四幅圖(圖源:WikiArt)描畫的都是正在讀書寫字和學習音樂的鄉村兒童,可以看到其中有很多女孩子。畫面傳達的信息是:雖然貧窮,知識將有可能改變孩子們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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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鄉村學校筆記》(1881),拉欽斯基還有許多著作,包括《民間藝術與鄉村學校》(1882)、《論青年的精神》(1888)、《泰特沃檔案匯編》(1899)。他還寫有幾本有關初等數學教育的小冊子,包括《趣味算術》、《趣味幾何》,以及《1001個心算問題》——名畫「心算課」中的題目可能就取材於最後這本書。
1902年5月15日,拉欽斯基在位於泰特沃村的家中去世,享年69歲。他的弟子和同事塞爾雅科夫(Аркадия А. Серякова,1870-1929)接手管理學校。據稱,下面這幅畫中躺在病榻上的人就是塞爾雅科夫。塞爾雅科夫的女兒與孫女也都是泰特沃鄉村學校的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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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伯爵葉菲莫夫·斯卡婭(Евге́ния Б.Ефи́мовская,1850-1925)曾在拉欽斯基的學校工作。後來在萊斯納(今屬波蘭)創建的聖母修道院成為了斯拉夫東正教的又一個朝聖中心,在她的努力下,修道院開辦的鄉村學校仿照拉欽斯基的做法,致力於貧苦農家子弟的早年教育。之後,她又把鄉村教育的實踐帶到塞爾維亞等地,被東正教會封為聖人。
俄國十月革命之後,泰特沃莊園和拉欽斯基學校遭到嚴重破壞,連拉欽斯基家族的墓地都未能倖免,墓碑被毀損,骸骨被掘出。二戰期間,德國人在這裡建了一所戰地醫院和軍人墓地,德軍撤退時莊園再次遭到劫難,房子被炸毀,林木幾乎被完全砍伐。
二戰後,莊園的廢墟上重建了一所高中,1974年又附設了一個博物館。1998年拉欽斯基130周年誕辰的時候,學校被重新命名為拉欽斯基中學。
人類進入工業化時代以來,城市與鄉村之間就存在着巨大的張力,它不僅存在於經濟和生活方式層面,也體現在教育資源與整體文化程度上。
19世紀下半葉俄國知識分子發起的 「到民間去」 運動,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視為傳統社會對工業化衝擊的回應。俄國民粹主義知識分子也在這場運動中分流和演化:保守派寄望於東正教會與沙皇認可的開明改革,激進派則幻想在傳統村社結構中引入社會主義。20世紀初,激進派民粹主義者中的多數人成為社會民主黨的中堅,一度被列寧引為 「同路人」。但是隨着沙皇帝國的顛覆與布爾什維克執掌政權,俄國的民粹主義也步入窮途末路,作為這一思潮衍生物的鄉村教育也逐漸被人遺忘了。
20世紀初期,中國有些知識分子嘗試重走 「到民間去」 的道路,典型的有晏陽初(1890-1990)倡導的平民教育與鄉村建設及陶行知(1891-1946)發表的《改造全國鄉村教育宣言》與他發起的工學團運動。
20世紀60-70年代,全國約有1700萬城鎮青年 「上山下鄉」,其規模之大、影響之廣是史無前例的。關於這場運動的初衷與功過存在着很大的爭議,但無可否認的是,「知識青年」 給廣大農村帶去了巨大的文化衝擊。包括筆者在內的許多人就當過鄉村教師,他們教過的一些農民娃兒現已成為國家建設的棟樑之材。
2021年,中央宣布 「脫貧攻堅」 工程取得重大勝利,標誌着從經濟上解決城鄉二元結構的初步成就。而這場社會實驗的徹底勝利,端賴包括廣大農村青少年在內的國民文化水平的提升。
後 記
寫作這篇小文的動機源自當年閱讀《十萬個為什麼》的一段珍貴記憶。那篇有趣的 「難題」 沒有作者署名,不過書尾有一份13人的編著者(撰稿人)名單,其中有兩位從事數學教育的前輩,筆者猜測這一條目就出自他們中的一人。藉此機會向談祥柏、張奠宙先生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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