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抵禦奧密克戎變異株的種種官方部署,被認為是繼香港之後,大陸最富裕、文明治理及國際化程度最高的城市躬身試驗抗疫新模式的先導。即使各個層面的責任官員反覆強調,清零政策毫不動搖,重申無論如何不能放鬆,但對淞滬抗疫給予高遠的設想,似乎成了現時中國民間揮之不去的「執念」。
這是在研究上海抗疫輿論時無法迴避的新情況,要知道在同個時間段,長春吉林等地同樣承受巨大的防疫壓力,但民眾對東北抗疫的願望清單中,是從來沒有「哦,它們在探索新模式」的感想的。唯獨對上海,民眾十分敢想,認為所有的暫時困難,都是抗疫模式轉型時不得不忍受的陣痛。
對於抗疫執行系統來說,這一民間期待或許不是什麼壞事。原因很簡單,這樣的人心思變——即使它還沒真正發生——實際上象徵2500萬人中的多數人有了自發的、積極的預期管理。它可以幫助上海市民從糧油保障、工作就業、經濟影響等壞消息中看見希望,抵消現實困境的沮喪感。
從某種意義上看,這是上海因抗疫失落一個面子後,新近因抗疫吃重而獲得另一個「面子」。本輪疫情之前,上海作為防疫「優等生」,堅持社會面開放,體現了兼濟天下的胸懷,廣受好評,為城市掙足了面子。但奧密克戎變異株嚴重影響全域後,上海以黃浦江劃界,東西岸輪替封城,舊面子跌落神壇。
伴隨着上海舊有面子的失落,是國人驚詫的評價,大上海繁榮超百年、優質抗疫三年的歷史像是在一夜之間被否認。上海沒了面子,就等於上海自證跟其他國內城市一個樣,即使經濟繁榮強盛,可氣質上被狠狠去魅了。輿論中人,有滬吹人士灰頭土臉,但沉鬱在滬人內心的,仍是風吹不去的范兒。
上海疫情中的新聞、視頻、段子,着實體現了輿論中兩種情緒的對沖,鄙視鏈掩飾不住,像祥瑞一樣閃現於東南一隅。外界視淞滬抗疫是「向全國看齊」的案例,終於有理由平視上海了。「上海和西安一個樣」的論斷,是上海面子低到塵埃里聽到的閒言碎語,奧密克戎變異株下,大家均貴賤,並無二致。
大有可能是在這種圍觀情緒的支配下,超市搶購打架,危急病人投醫無門身故,透析癌症病人轉院救治難,長者在信息孤島和實際中無力自救……等等抗疫的次生災害,只因為出現在上海,因而關注者中義憤的含量更少,疏離感反而更重。這是前階段滬吹人士作用於輿論場的群意反彈,並不是簡單的冷漠使然。
從群意中還可以再剝出一層深意,那就是次輪奧密克戎變異株的重症率、致死率非常低,方艙醫院裡活潑潑的輕症和無症狀感染者,令外界在對滬上次生災害笑而不語時,少了許多道德上的負罪感。他們認為那些嘲笑不是對生命承受之重的譏諷,而是在總體保險的範圍內,對上海面子雨打風吹去的欣欣然。
是幽默而不是無情,成為輿論熱議淞滬抗疫亂象時的基本立場。這個過程中,當然有絕對真實的呼救與求助,觀照着人與人的悲喜並不相通,但在大多數時間裡,滬外針對淞滬抗疫的低評價,其實都包含着某些確信:確信上海能靠頂級的醫療儲備能力熬過去,並在抗疫的政策執行上開闢新路。
這就是上海的新面子,揭去一層面子後新長出的又一重臉面。在上海刊布通告,要鼓勵進口疫苗時,已然在心中建立了上海新面子的非滬人士一片歡呼,像是「天選之人」終於邁出了符合萬眾期待的步伐。不管承認與否,這一新面子在其踏實之處,將有利於壯大、厚植淞滬戰疫的里子,但這層境界需要儘速保育。
在看待淞滬抗疫時輿論場的基本傾向,不是恐懼與恨意,這讓淞滬抗疫在事實上起到了公眾教育的作用。亦即:奧密克戎變異株並不是那麼可怕,可自愈,無須談虎色變,這樣的心智教育在淞滬戰疫時鋪開,端的是一個大進展。醫療擠兌被認為是新模式的風險隱患,若有強健的公眾心智,類似威脅會被解除。
據言萬國外邦都已「躺平」,病毒要與人類中占據14人口的東方大國和解,是無可阻擋的趨勢。淞滬戰疫的里子與面子之辯,猶如國民大眾與外星人的第五類接觸,是頂在國境線最前沿的「和解之戰」。有可能的是,淞滬戰疫打造出政策嶄新的底子與面子,再以「上海製造」引導宏觀的轉折。
和解之意,不只包括促成國民免疫系統與病毒的和解,這只是最基礎的一層含義。和解也包括決策者與自己、與執行系統的和解,也當包含平衡疫情與開放社會的和解。共存不是目的,和解才是目標。體制內外因為疫情被加諸高強度關聯,和解也是抗疫韌性與脆性的和解,它不該被偏見和恐懼所挾持。
若以鬥爭觀念視之,新冠疫情最終因蔓延至群體社區,而令防疫政策不得不逼迫大眾的生存之相。若能以和解手段渡之,把防疫政策從緊繃的、無限責任的照顧制式中解放出來,切換到仍舊以政策主體為關鍵的另一套組合制式,未嘗不是淞滬戰疫不負眾望的表現。上海安則各省安,唇齒互保從未如此強烈過。
題圖當代水墨,作者:@禿頭倔人(李曉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