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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0年,美國神職作家布雷南·曼寧 (Brennan Manning)出版了著作《衣衫襤褸的福音》(The Ragmuffin Gospel)。書中講述了一個「為冷漠付費」的故事。

那是1935年的冬天,時值美國大蕭條。紐約市某個窮人居住區內的法庭正在審理一樁案子。被告是一名60多歲的老婦人,罪行是偷竊麵包。她衣衫襤褸,滿面愁容。

法官問她:「偷麵包的動機是飢餓嗎?」老婦人抬眼看着法官回答說:「是的,我很飢餓。但我更需要麵包來餵養那三個失去父母的孫子,他們已經幾天沒吃東西了。我不能眼睜睜看着他們餓死。他們還是孩子。」老婦人的話引起了旁聽席的議論。法官敲響木槌要求肅靜,然後宣布判決。他對老婦人說:「被告,我須依據法律秉公辦事。所以你有兩種選擇:或處以10美元的罰金,或接受10天的拘役。」老婦人面容愁苦。她對法官說:「我違背了法律,願意接受懲罰。但如果我有10美元,我就不會去偷麵包。我也願意接受10天的拘役,但這期間,那三個孩子誰來照顧呢?」

法庭陷入了短暫的沉默。然後,旁聽席上站起來一名四十多歲的男人,他先向老婦人鞠了一個躬,然後說道:「請你接受10美元的判決。」接着,他轉身面向旁聽席,摘下帽子掏出10美元放了進去,並對眾人說道:「諸位,我是現任紐約市市長拉瓜迪亞,現在要請諸位每人交50美分的罰金。這是為我們的冷漠而付的罰款,以懲罰我們造就了一個要老祖母靠偷麵包來餵養孫子的城市。」旁聽者默然起立,逐一拿出50美分放到市長的帽子裡,法官也不例外。見此場面,老婦人掩面而泣。

大蕭條的歷史上,確實有一位紐約市長叫做拉瓜迪亞(Fiorello Henry La Guardia 1934-1945年間在任)。他被譽為美國歷史上最偉大的市長之一,深受當時紐約民眾的喜愛。據1930年代《紐約時代》的報道,拉瓜迪亞當時被賦予了一項特權,可以「穿上司法袍,在地方法院的法官席就坐」,全程旁聽案件的審判。他也確實這麼做過。所以,1944年出版的幽默集《試着阻止我》(Try and Stop Me)中,便已記錄了「為冷漠付費」這個故事的原型。區別僅在於:1944年代故事裡,偷麵包的是一名窮困潦倒的老男人,而非有飢腸轆轆的孫子要養活的老婦人。拉瓜迪亞為老人繳納了10美元的罰款,然後以「我們造就了一座讓老人必須偷麵包才能活下去的城市」為由,對法庭上的每個人罰款50美分,最後讓老人帶着47.5美元離開。

不過,拉瓜迪亞其實只是一個箭垛式的人物。早在1920年代,「為冷漠付費」的故事便已在美國的報紙期刊中流傳,當時的主角不是「紐約市長拉瓜迪亞」,而是「俄亥俄州托萊多市的市長塞繆爾·瓊斯 (Samuel M. Jones,1897-1904年在任)」。在法庭上替老人繳納了10美元,然後罰了在座者每人50美分,理由是「大家生活在同一個城鎮,這個老人卻必須靠偷竊才能活命,這是眾人的恥辱,是對眾人冷漠的罰款」。大概是因為拉瓜迪亞的名聲後來蓋過了塞繆爾·瓊斯,所以原本屬於塞繆爾·瓊斯的故事(也可能還有更早的版本),在流傳過程中被很自然地移植給了拉瓜迪亞。

其實,故事的主角是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故事戳中了「集體冷漠」這樣一個所有人都無法迴避的社會問題:每個人都生活在具體的社會裡,每個都會在生活中面臨一些具體的痛苦,如果社會變成了一種「集體冷漠」的狀態,那麼,每個人都會成為具體的受害者。「為冷漠付費」這個故事能夠流傳上百年且不斷出現變種,原因也在這裡。

故事唯一的缺陷,是沒有講述社會為何會走向「集體冷漠」。

這個問題的答案,其實也不複雜。早在西漢時代,賈誼便通過總結秦人的歷史教訓告訴世人:絕大多數普通人的日常行為,主要是由籠罩他們的權力制度決定的。為了適應權力制度的運作,普通人會選擇「最有利」的行為模式。如果這種權力制度本身是不義的,只追求控制與汲取,缺乏道德感與正義性,那麼,其治下民眾的行為模式也會缺乏道德感與正義性,整個社會的道德水準會急驟降低,整個社會將陷入一種「集體冷漠」的狀態。在這種社會裡,人們不再能夠對他人具體的痛苦做出友善的、有道德的回應。社會的自我救濟機制會全面崩潰,人們將摒棄人性,以一種僵化的態度去實施律法與規條,將這些律法與規條變成勒死社會的繩索。

賈誼當年的原話說得很明白:「商君遺禮義,棄仁恩,並心於進取,行之二歲,秦俗日敗。故秦人家富子壯則出分,家貧子壯則出贅。借父耰鋤,慮有德色;母取箕嶹,立而誶語。」——自從秦國採用商鞅之法,拋棄禮義與仁恩,一味追求控制人力與物力來「進取」(對外攻伐),秦國社會的風俗很快就壞掉了。為了汲取到更多的人力物力,秦政逼迫百姓從大家庭變為小家庭,否則便要加倍徵稅。為了應對這種不義的制度,秦民只好降低自己的道德水準。於是就出現了這些現象:有能力的家庭,兒子一成年就與之分家,各過各的;沒能力的家庭,兒子一成年就趕他出去給別人做贅婿;兒子借給父親一把鋤頭,臉上會有施恩的神情;母親拿了兒子家的簸箕笤帚,甚至會召來抱怨叱罵之聲。

家庭是社會最小的細胞,家庭道德是社會道德的最後底線。在不義的秦政之下,連家庭道德都崩解了,可知整個社會已陷入了怎樣的空前冷漠。摧毀社會道德易,重建社會道德難。賈誼當年對漢文帝說這些話,是因為他深切地感受到秦俗的流毒到了西漢仍未改觀——「曩之為秦者,今轉而為漢矣。然其遺風餘俗,猶尚未改。今世以侈靡相競,而上亡制度,棄禮義,捐廉恥日甚,可謂月異而歲不同矣。逐利不耳,慮非顧行也,今其甚者殺父兄矣。」——他明明白白告訴漢文帝,漢帝國雖然取代了秦帝國,但秦帝國造就的那些遺風餘俗,並沒有被改正過來,漢帝國仍是一個因「亡制度,棄禮義,捐廉恥」而造就的冷漠社會,有些人甚至連父兄都容不下,要將之謀殺。賈誼還說,要想「使天下回心而向道」,靠「俗吏」是辦不到的,因為他們不知「大體」,不是社會道德滑坡的源頭。

拉瓜迪亞或者塞繆爾·瓊斯的故事裡,可以通過對眾人罰款,輕鬆讓身在法庭的眾人擺脫掉「冷漠」的標籤獲得救贖。遺憾的是,在現實生活中,冷漠型社會成型後便很難逆轉,每個人都可能成為其中的加害者,也可能成為其中的受害者,人人都要不斷地為冷漠付費直至破產。賈誼當然沒有讀過拉瓜迪亞或者塞繆爾·瓊斯的故事,但他知道,靠向旁聽席罰款,解決不了社會的道德潰敗。

(關於「為冷漠付費」故事的考據,筆者以「丁錯」為筆名,另撰有《「為我們的冷漠付費」這個故事,是真的嗎?》一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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