鑽石舞台

2021年3月的最後幾日，泉城濟南都在下雨。

這些年，沿着經十路，濟南把新城向東邊擴開，形成了以金融機構、省級企業總部、高端服務為主的中央商務區。在這樓宇林立的CBD一隅，有一處特殊的展廳，比之其他公立或是私立博物館、美術館、展覽館，這間展廳的體量顯得有些小，但從時間的維度着眼，展廳里的展品突破了生命的界限，一筆一畫間都在講述着過去的故事，還原着逝去的面龐。

每到清明節前夕，寫字樓的門衛總會接到從全國各地寄送到此的花束，這些花束最終都會被放在這間展廳。花束大多來自為新中國建立而犧牲生命的烈士家屬們，用來祭奠逝去的親人。烈士的畫像莊重地排列在展廳的牆上，每一張畫像下都寫有姓名，總計超過100幅，並且數字還在增加。

展廳的主人是林宇輝。

清明節前夕，林宇輝工作室內的烈士畫像展廳前，擺放着從全國各地寄來的鮮花。

兒時，林宇輝姊妹四人一起隨着爺爺生活，爺爺是一位私塾先生，詩書畫俱佳，尤擅長傳統人物畫。從小就在畫桌旁耳濡目染的林宇輝，對畫畫充滿了好奇，5歲那年，爺爺給了他一支筆、一張紙，然後開始正式教他畫畫。有天賦再加上熱愛，林宇輝進步很快，爺爺還把自己畫傳統人物畫的技法傾囊相授。

上山下鄉的年代，林宇輝去農村勞動三年，那時照相機還是稀奇玩意兒，他就用自己的畫筆給當地的農民畫人物像。因為畫得好，林宇輝成為了十里八鄉的寶貝，畫技也得到了很大的提升。

1980年，林宇輝進入公安隊伍，他先是做了幾年交警，後來憑藉着多年的美術功底，成為了《山東公安》雜誌的美編。

2003年，林宇輝到了山東省公安廳刑偵局，成為一名刑警。這一年，他45歲。作為刑警新兵，他沒有破案經驗，也沒有刑科技術優勢，需要給自己一個新的定位。一次，他偶然在電視中看到一位模擬畫像專家，通過目擊者的口述畫出犯罪嫌疑人頭像。

畫完一張草圖，林宇輝要端詳很久。

在當時全山東省，甚至全國，刑偵模擬畫像還處於剛起步的階段，少數從業者也是有本職工作，又兼職做刑偵模擬畫像。即便到2022年的今天，模擬畫像這一行業，全國僅有幾十位從業者，均在公安系統內供職，且僅限於刑偵方向。

模擬畫像技術門檻較高，需要具備相當程度的刑偵知識、美術知識、人體醫學知識，甚至還要對心理學有研究。林宇輝說：「這一技術雖然在警校課程內有所涉及，但並未能形成完整的專業人才培養體系。」

而在當時，模擬畫像也是時代性的需要，彼時科技手段還未達到現在的程度，很多案件其實是需要模擬畫像來輔助的。林宇輝決心探索這個領域。領導知悉後，也甚為支持，鼓勵他做下去。

從事模擬畫像後，林宇輝先後協助多地公安機關破獲眾多刑事案件。而今，視頻在刑偵中廣泛應用，林宇輝則更多致力於用模擬畫像與模糊畫像結合的方法，解決監控錄像中圖像不清的難題。各地刑警不斷地拿着各種嫌疑人殘缺、模糊甚至往年的照片向他求助。林宇輝的指點，往往事半功倍，不但給案件的偵破指明方向，也節約了辦案成本和時間。

模擬烈士畫像需要畫十幾稿甚至幾十稿，每一次修改都是為了更貼近烈士真容。

淄博周村李學新老人今年109歲了，她的兒子韓其昌在1948年9月解放濟南的戰役中犧牲，未留下照片。每逢佳節，老人更是思念孩子，隨着年紀的增大，老人對於能見孩子的願望越來越強烈，但希望也越來越渺茫。

今年2月份，老人收到了兒子的畫像，這是一幅全彩的軍人遺像，眉目清秀的樣子仿若新生。這幅畫出自林宇輝之手，他以韓其昌父親的照片為依據，成功復原了韓其昌烈士的相貌。

一時間，109歲老人盼來兒子畫像的新聞上了熱搜。

韓其昌烈士的109歲母親和他的兄弟在看到畫像時，激動不已。

李學新早已白髮蒼蒼，身體還很硬朗。因時間跨度太長，老人關於兒子的記憶有些模糊，當她看到兒子韓其昌栩栩如生的畫像時，漸漸認出了日思夜想的兒子。視頻中，老人不停用毛巾擦拭着兒子的畫像，嘴裡說着：「俺的兒犧牲了，俺的兒沒了。」隨後，止不住哀哭。在場者，無不觸動。

「只知道俺哥生前在十縱隊二十八師，擔任排長。解放濟南戰役的時候，他在一支先遣部隊，戰鬥很激烈。得到他犧牲的消息後，我父親趕到濟南尋找屍首，卻一直沒有找到。現在俺哥犧牲74年了，不但墓地沒找到，連一張照片也沒有留下。這一直是一家人心裡最大的遺憾。」韓其昌的二弟韓其勝，言語中表達了對林宇輝的感謝。

1956年，劉國才所在部隊在四川大涼山地區剿匪，作為偵察兵的劉國才與匪徒遭遇，英勇犧牲，留下了妻子周里秀和她肚子裡四個月大的孩子。當時也有人勸周里秀乾脆不要這個孩子，但周里秀說一定要為犧牲的丈夫留下孩子並告訴孩子爸爸是英雄。

時過境遷，當年懷着的孩子如今也是兩鬢斑白的老人，從出生就沒有見過英雄父親，成為了他一生的遺憾。

為了給周里秀一個驚喜，林宇輝並未打擾老人家，而是用了兩天的時候，走訪了當年劉國才的戰友，詳細詢問了劉國才烈士的長相，並且在戰友們的幫助下進行了多輪的修改，最終當劉國才烈士的模擬畫像被送到周里秀母子前，周里秀邊掉眼淚邊說：「像，像，國才你回來了。」

每當林宇輝把畫像給到烈士家庭，都是給烈士親屬和犧牲烈士一種慰藉。

這次經歷，讓林宇輝決定要為有着相似遭遇的烈士家庭做些什麼。「我的父親當年也是參加了解放濟南的戰役，面對這樣的烈士家庭，我覺得自己已經是幸運兒。這些沒有面貌的烈士不是黃繼光，也不是董存瑞，但他們同樣是英雄，正因為沒有人知道，我才要把他們畫出來。讓後代銘記這些英烈的相貌。」談及為烈士畫像的初衷，林宇輝說。

烈士們，凝結着家人、家庭、家族的思念。於是，他為退休生活制定了「義務為100位革命烈士畫像」的計劃，用自己的專業讓思念發光。如今，計劃已超額完成。

許多人會慕名前來展館參觀，每次林宇輝都會給參觀者介紹烈士背後的故事。

為烈士畫像的難度和以前做刑偵模擬畫像難度完全不同。林宇輝介紹，革命烈士受到歷史發展的局限，是沒有任何照片和影像的，這就需要靠親友的描述來完成。

林宇輝每一次下筆都很謹慎，對於烈士畫像，他要求自己不僅要畫皮，更要刻骨，更好地還原烈士英容。

在疫情之前，為烈士畫像時，林宇輝往往需要到當地與烈士家屬當面交談，幾年下來，廣西、四川、上海、湖南、湖北等7個省市，21個城市都留下了他的足跡，四百多位烈士見證者向他面對面講述着烈士的生前英容。

「許多人都是拿着一捆捆現金來到濟南找我，希望我為他們的烈士親屬畫畫像，但我告訴他們，我一分錢都不會收，我做這件事不是為了錢。」林宇輝說當自己決定退休後發揮餘熱，就是為了公益。

因為疫情，許多烈士家屬不能到濟南來，林宇輝會和家屬電話先約時間，再通過網絡視頻進行畫畫前的信息了解。

即使目前受疫情的影響，不能親自去面對面交談，林宇輝也堅持通過網絡遠程交流，在視頻里得到烈士的體貌特徵。

而到了落筆階段，林宇輝首先要通過前期得到的信息，解決人物畫像的形神兼備。抓住人物特徵，就需要大量寫生和研究。十幾年下來，他積累了7萬多幅畫像。在數萬張畫像的基礎上，他總結出了田、由、申、甩、甲等八大臉型，掌握了不同年齡、地域、情緒下的肌肉變化、紋理走向，逐漸可以做到窺一斑而知全豹。

「畫像與寫真不一樣。人體存在密碼，各個器官都有對稱關係，有較為固定的尺寸。我不是複製，不是臨摹，而是合理地分析。不僅要畫皮，更要刻骨，通過骨骼結構尋到不得而知的面部比例，進而再現整個臉部形象。」林宇輝說。

來尋求林宇輝幫助的烈士家屬越來越多，林宇輝的工作也越來越忙。

2019年，林宇輝因過度勞累住過一次院，出院後，妻子本想和他約法三章，一天只能接待3個家庭，但拗不過林宇輝的執着。妻子只能一方面最大限度的幫助和支持林宇輝的公益事業，另一方面照顧好林宇輝的身體，有時候她也會用「照顧好自己的身體，才能為社會多做貢獻」這樣的話去鼓勵丈夫。

林宇輝覺得自己做的事情是搶救性的工作：「如果現在不利用有限的時間和這些烈士家屬，可能幾十年後，誰都不知道原來還有那麼多鮮活的面容曾經為我們獻出自己寶貴的生命，我們要記着他們。」

如今展廳成為了濟南市中小學生的第二課堂，孩子們通過畫像了解歷史，不忘烈士。

如今，65歲的林宇輝也開始嘗試在網上做視頻，做直播，把自己的這份公益理念和執着傳遞給更多的年輕人。他在為烈士畫畫像的同時間，也在為全國的尋親家庭服務，通過模擬畫像輔助一個個破碎的家庭去團圓。

林宇輝說，現今一些美術類專業大學比如中國美術學院已經開始系統地梳理起模擬畫像這個領域，並且也有在做類似的公益事業，這對他而言是一種欣慰。年輕的力量如果能儘快加入進來，真正用心去體會，用手去傳神，可以讓更多的烈士家庭彌補遺憾，烈士在天之靈可以瞑目。

獨木不成林，一花不是春。在為烈士畫畫像這條路上，林宇輝希望更多人與他一同前行。

林宇輝與手繪烈士肖像圖。

第4018期

圖文 |銳圖-金軻

編輯|佳琪 高歌

出品|騰訊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