鑽石舞台

長篇美劇在豆瓣上的評分，似乎總透着些許尷尬。

一方面，美劇為了商業價值而不斷續訂的做法難免榨乾編劇們的創作靈感，於是故事邏輯不斷崩壞，最終不可避免地走向爛尾；另一方面，少數維持高分數的美劇，評分人數卻不增反減，最終成了過於「粉絲向」的小眾狂歡，高評分也不具備實際的參考價值。

但《絕命毒師》是個例外。

在「長篇美劇難逃爛尾」的固有魔咒中，該劇從播出起一路高開高走到大結局，並憑藉極高的質量收穫無數觀眾盛讚，口碑收視雙豐收，可謂是美劇頂峰的存在。

在它完結後的第八年，其衍生劇《風騷律師》也終於來到了最終季。本季分為上下兩部分播放，上半部分已於4月18日播出，甫一開播便在豆瓣拿下了9.9的傲人成績。

而很多「毒師宇宙」的核心粉絲，都抱有着相同的期待：《風騷律師》將在最終季正式完成對本家《絕命毒師》的超越。同為觀眾的我們，或許也將見證又一非凡神劇的落幕儀式。

若要深入討論《風騷律師》，又必然繞不過《絕命毒師》這座大山。

故事的主角「老白」，沃爾特·懷特（Walter White），一名普通的高中化學老師，剛入知命之年便查出自己身患肺癌。為了一家老小未來能夠衣食無憂，他不得已走上了製毒的道路，並一步步將事業做大做強，最終成為稱霸一方的大毒梟「海森堡」。

光聽劇情梗概，你或許會以為這是一個小人物不斷練級打怪的熱血故事，但《絕命毒師》偏偏不這麼拍。

編劇總是不厭其煩地將角色困於各自的生活瑣碎之中，讓他們在割裂的雙重身份之間掙扎生存。在這種身份認知的紊亂下，角色內心的欲望與邪念也被不斷深挖，他們在墮入深淵的同時也真正認識「本我」的存在。最後所塑造出來的，便是一個個複雜又迷人的角色。

當然，受限於篇幅容量，創作者無法在一部劇里把所有角色的前史完整交代。所以在《絕命毒師》完結之後，AMC電視台隨即宣布拍攝「毒師宇宙」的衍生劇《風騷律師》。

他們將系列重量級配角「索爾·古德曼」給捧上了主角位，用以深挖阿爾伯克基這片舞台上的另一段傳奇故事。

索爾·古德曼何許人也？

對於警察和DEA，他是專替各類人渣罪犯打官司的無賴律師；而對他廣大的潛在客戶群體而言，他是價格公道物超所值的最佳選擇。他的宣傳標語「Better Call Saul」（最好打給索爾）頻繁出現於大街小巷和電視廣告之中，也正如這句台詞所體現的那樣風騷、詼諧，卻又無比可靠。

然而，幾年前的他卻只是一名處境窘迫的公設辯護律師，為了省下三美元停車費能與門衛老大爺據理力爭，開着一輛冒黑煙的「典藏版」二手鈴木，寄居在美甲店後的隔板間內。而他的名字還不是索爾·古德曼，依然用着自己的本名——吉米·麥吉爾。

吉米曾是芝加哥街頭招搖撞騙的「滑頭吉米」，為了避免牢獄之災向自己的大律師親哥查克求救，隨後遠走他鄉，在查克律所的收發室內勤懇工作十餘載，並自學成才通過了律師資格考試。

這當然不是什麼「勵志律政劇」。就在吉米挖出養老院的巨額詐騙案、即將進入HHM律師大展身手的前一刻，卻被身為律所合伙人的查克拒之門外。吉米憤怒地上門質問，換來的只有自己唯一親人的蔑視。

在這場戲劇張力十足的對話中，查克終於將自己多年來對弟弟的嫉妒、歧視與鄙夷傾瀉而出，同時也不忘用虛偽去粉飾說辭，用以強調自己身居所謂的「道德高點」。諷刺的是，支撐吉米通過司法考試並堅持浪子回頭的人正是查克，此刻來自至親的貶低徹底將吉米用於約束的道德枷鎖打碎，走上了萬劫不復的「黑化」之路。

「拿着機關槍的大猩猩」便是查克對吉米的總結——懂得運用法律卻無道德約束的人最為恐怖。

這句總結也成為了吉米·麥吉爾所必須背負的「原罪」，宛若篆刻在基因里的DNA序列，無法改變，也無從逃避。

有趣的是，在《毒師》與《律師》中的兩位主人公的「黑化」歷程都是如此相似：最開始總是抗拒，剛一涉足黑色地帶又迫不及待地想要重回正軌，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在犯罪世界不斷墮落的過程中，他們逐漸適應並遊刃有餘，甚至開始享受這種雙面人生。

「海森堡」之於老白，好比「索爾」之于吉米，以卡爾·榮格的人格面具論來解釋或許最為恰當：通過戴上另一層身份面具來迎合社會對自我的期待，同時這層面具也允許角色釋放內心深處的欲望，逃避日常瑣碎的壓迫，並從中找尋真正的「本我」。

其他角色也同樣如此：為子報仇的前黑警麥克，有着正義追求的律師小金，忍辱負重謀劃復仇大局的毒販古斯，在夾縫間生存的雙面間諜納喬……所有人都深陷泥沼，他們所做出的每一個選擇又註定了各自的結局，在無可逆轉的命運深淵中不斷墮落，直至粉碎。

到了《風騷律師》第六季，此前平行推進的律師線與毒師線開始碰撞交織，並最終完成匯聚。在上一季中選擇替墨西哥毒梟辯護的索爾，也即將捲入黑白兩道的戰爭中。

風平浪靜的表面之下，無數暗流涌動，無聲且致命。

正如《絕命毒師》的英文名「Breaking Bad」，這是美國南方一句描述個人誤入歧途逐漸變壞的俚語，完全是角色們的最佳注釋。他們正在這條「黑化」之路上徘徊往復，一步步突破原有的底線，善與惡的天平不斷搖擺，折射出無比迷人的形象弧光。

這也正是屬於「毒師宇宙」的永恆母題：在欲望與理性交鋒中，究竟是哪些影響我們做出選擇，又是哪些選擇讓我們走上現在的道路。從各個選擇入手剖析，觀眾才得以窺見背後複雜而真實的人性。

與其他爆款劇的快節奏敘事不同，《毒師》與《律師》總是不緊不慢地將故事娓娓道來，溫吞、沉穩，卻又帶着幾分不容置疑的自信。這便是文斯·吉里根與皮特·古德爾的創作態度——與其刻意迎合觀眾，不如主動挑選觀眾。

顯然，對《律師》來說，故事絕不僅止於演員的對白與表演，攝影、燈光、剪輯、音樂與服化道等視聽要素所發揮的作用同樣重要。也正是因為視聽語言的優秀，才讓「毒師宇宙」的作品能在競爭激烈的美劇圈裡獨領風騷。

《律師》第五季第三集的開場便是一個經典例子。觀眾看到的並非是直入主題的對話或行動，而是用特寫鏡頭構成的蒙太奇詳盡展示一群螞蟻蠶食甜筒的全過程。恍惚間還以為自己看的不是《風騷律師》，而是BBC出品的自然紀錄片。

看似迷惑，但在這一集裡，索爾正面臨着是否替販毒集團辯護的兩難選擇——螞蟻與冰淇淋的關係或許正是角色狀態的最佳寫照：嘗到甜頭的螞蟻深陷融化的陷阱，而香甜可口的冰淇淋被丟棄後又無法逃脫被玷污的命運。

上述「借物喻人」的案例在《毒師》與《律師》中比比皆是：沉於泳池底部的粉紅小熊，在荒漠中找尋昆蟲的單車少年，懸掛在電線杆上的舊運動鞋，以及盛開於曠野的沙漠鈴蘭……

這一類冷開場總是將鏡頭對準那些看似與主線劇情毫無關聯的人、事，同時也在觀眾心中設下了懸念：這些事件究竟意味着什麼？在正片中如何發揮作用？而編劇們總能以意料之外的方式揭曉答案，讓觀眾自願為之嘆服。

除此之外還有很多優秀的視覺敘事範例：驚艷無比的時空壓縮蒙太奇，將戲劇張力最大化的廣角鏡頭，前後景產生精妙對比的構圖設計，以及各種炫技十足的長鏡頭。這些視覺呈現上的巧思往往要比大場面特效來得更加高級，既輔助敘事，又主導敘事，讓觀眾沉浸於該劇的節奏與氛圍之中，無法自拔。

《律師》在這一點上可以說完美繼承了《毒師》的風格，並在長達六季的旅途中不斷成長來實現對後者的超越。這正是一個成熟的創作團隊所應有的態度，從不拘泥於過往的成就，不斷挑戰自我的極限並最終為觀眾奉獻上一幕又一幕的戲劇狂歡。

僅僅將《風騷律師》的視聽水準形容成「電影感」未免也太過籠統，因為該劇在視聽層面上的成就是很多電影都無法企及的。主創人員全面利用了獨屬於電視劇的容量優勢，並不斷將其捧高成能與電影相抗衡的藝術載體，這份雄心壯志在幾十個小時的正片裡也從未稀釋，大有一路高昂到結局的氣勢。

當然，這份創作理念也導致了《律師》較高的觀看門檻。作為《毒師》前傳性質的衍生劇，觀眾若要完全理解角色的心境、目的與過往，必須提前補完《毒師》才能領會到《律師》的精妙之處。

某種程度上這也註定了該劇的熱度上限。它沒有類似「化學老師製毒」這樣標誌性的宣傳噱頭，也缺乏清晰明朗的故事主線。

簡言之，《律師》不是那種可以配着晚飯用以消遣的電視劇，也絕非僅靠文字梗概便能知曉其主題和價值，它恰恰需要屏幕另一頭的你全神貫注地沉浸其中，主動捕捉每一個細節和線索，而非被動接受。

也正是因此，《風騷律師》才突破了作為大熱IP衍生劇的平庸宿命，它立於巨人的肩膀之上，卻又註定要比腳下的巨人走的更遠。伴隨觀眾一路成長，並最終進化為獨立而圓滿的電視藝術創作。

儘管定位上屬於《絕命毒師》的前傳，但《風騷律師》絕不局限於此，它還是前者的正統續集，不斷延展「毒師宇宙」的故事尺度。

在《律師》首播集的開場中，特地用黑白影像展現索爾在《毒師》之後隱姓埋名的逃亡生活。此時的他化名「吉恩」，在奧馬哈的一家甜品店裡勤懇工作，無論何時何地都戰戰兢兢，躲避着他人懷疑的目光。

而每到夜深人靜之時，「吉恩」總會從暗格內取出幾盤錄像帶懷念往昔，鏡片上的倒影便是黑白畫面中唯一的彩色部分，將過去和未來巧妙連接，形成跨越時空的文本呼應。

有趣的是，《律師》每一季的開頭都會用黑白影像來着重刻畫索爾逃亡後的生存狀態。這種形式上的工整對照有何意圖？

我想答案十分明確：無法逃脫的宿命。

身為前傳，整個故事的結局早已註定。但對觀眾來說，那些主要角色的謝幕也不再是什麼懸而未決的謎題，而是100%劇透的悲劇閉環。

正如劇中呈現的那樣，從吉米·麥吉爾在這長達六季的成長史中曾有過無數種可能：HMM律所的高級合伙人，專攻老年法的正直律師，擅長推銷的廣告製作人，以及令哥哥為之驕傲的弟弟……但他的天性、境遇和選擇都註定了他將步入名為「索爾·古德曼」的墮落深淵，再無回頭可能。

其他人又何嘗不是如此？像炸雞叔和麥克這類形象飽滿的經典角色，他們在《毒師》中的死亡已成定局。但這並不妨礙創作者深入發揮，繼續人物弧光的構建添磚加瓦，用以完善因果鏈條的銜接。

而對原創角色來說，他們的命運同樣不容樂觀。《律師》里觀眾見證了吉米與小金神仙眷侶般的愛情走向，但在《毒師》中卻從未被提及。因果倒推後便是最為直截了當的劇透，這段戀愛關係註定會以悲劇收尾。

相較於已知的結局，未知的過程才是真正值得被反覆咀嚼品味的懸念。劇情上的固有枷鎖卻並未阻止創作者們編寫出更多可能性，這便是屬於「倒敘」的魔力。觀眾親眼見證角色所面對過的無數種選擇，到最後卻又必然只剩一種選擇。宛若來自創作者的無情嘲弄，縱使心有不甘，也只能無奈接受。

在最終季里，《律師》的劇情必然將會和《毒師》接軌，與此同時六季63集的總容量也將實現對本家《絕命毒師》（五季62集）的超越。在「毒師宇宙」成型的這十四年來，已經難以對其進行具體定義。律政、刑偵、家庭、喜劇與浪漫，各種類型不斷匯聚融合，卻從未割裂，形成高度自洽的藝術品。

在「神劇」一詞變得愈發廉價的當下，《風騷律師》真正做到了不負神劇之名。鮮活飽滿的角色塑造，教科書般的鏡頭語言，跌宕起伏的故事走向，精妙絕倫的細節考究……它的存在，註定會為下一個十年的「神劇」樹立起難以逾越的標杆。

或許在未來，AMC還會考慮繼續開發類似《絕命炸雞》《絕命警察》這樣的衍生劇，但對一路陪伴走來的觀眾而言，似乎已無必要。《絕命毒師》與《風騷律師》所共同構成的宿命探討已足夠圓滿，無需繼續畫蛇添足。

這一次，既是對「毒師宇宙」的最終告別，也是對《風騷律師》登頂美劇王座的最後見證。

本文首發於南風窗旗下文娛新媒體不值得影評

編輯 | 徐觀

值班編輯｜煎尼

排版 | 菲菲准格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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