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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那時起她就想,莫說自己還沒掙到多少錢,就是真掙到了,辦事也不如某些人一句話、一張條子好使。所以她才讓兒子好好念書,爭取出人頭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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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圖 | gol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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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大爆炸2022 | 入圍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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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悶氣,快下雨了,天真黑啊,氣壓一低鄭彩鳳身體就會有反應,胸口像壓了塊大石頭,腦袋也昏昏沉沉的,大夫說她的血管已經堵了75%,建議她支架,但是她決定先不做,一根支架十多萬,夠她賣多少胸罩、褲衩子?她嘆一口氣,肥胖的雙手無意識地在那些針織貨品上隨意翻弄,怎麼擺來擺去都是這個樣子呢?她抬手摸了摸胸口,發現那裡潮了,將手伸進去一點,順手一抹,手上油乎乎的,油汗,不是什麼好兆頭。她坐下,拿起擱在檔口隔板上的一個太空杯,黑藍色,大容量,蓋子擰開直接掛在杯頸上。裡面的水是她從家裡飲水機直接接的礦泉水,這樣可以省下買水錢。過日子,哪能不算計呢?一分一厘都得摳扯明白。她仰頭喝了一口,水也不涼,烏突突溫吞吞,不過這仍舊讓她覺得胸口舒爽了不少,但她懷疑這是心理作用,於是下意識地摸了摸腰包里隨身攜帶的速效救心丹。
藥還在,她似乎放心不少。環顧四周,背後是巨大紡織袋子裝的貨物,背板是粉色背景的襯布,上面很有秩序地掛着白色胸版,十來平的檔口,滿滿當當的了,她很有些成就感,靠這十來平,掙下的錢,七位數是有了的。七位數,擱從前怎麼敢想,但如今穩穩噹噹揣進自己的腰包里,走道、說話都覺得硬氣。
鄭彩鳳將兩條肥圓的胳膊叉起來拄在兩個同樣滾圓的腰兩邊,這時過來一個長眉細目的女人,正打着電話,同樣細長的白臉漲得通紅,鼻樑間有幾點細雀斑,斑點隨着她皺眉抿嘴唇的動作小幅跳躍着,似乎它們也感應到了主人的憤怒。
走到鄭彩鳳檔口前,女人憤怒地掛斷了電話,把手機一把扔在她面前那堆胸罩褲衩子上:「你說說,啊,好吃好喝供着,花那麼多錢,有什麼用?一天天的,別人家孩子念書他也念,媽的,咋念也念不好。帶個灌鉛的腦袋,啥也念不出來,一考試就打狼(東北話,最後一名)。還開家長會,開個屁!別人家爹媽都興高采烈地去,我到那兒頭都不敢抬,老師再給兩句,跟他媽三孫子似的。」
「孩子盡力就得了。」鄭彩鳳說了一句不痛不癢應卯的話。
細長臉女人不高興了,翻她一眼:「站着說話不腰疼,你攤上試試?敢情你命好,攤上你家小子——大平今年考咋樣?又第一吧。這回是全班還是全校?」
聽別人說到兒子,鄭彩鳳不由面露得意。不是她飄,也實在是兒子給她長臉,年年考試前三名,最重要的是,不用她說不用她管。但想起這中間的過程、使用的手段,還有所做出的犧牲……她又有些心亂,有一些茫然。兒子姚平沉默的面孔浮現在她面前,她低下頭撣了撣胸罩上的灰,儘管那胸罩還沒有拆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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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開始,鄭彩鳳並不賣內衣,是賣小衫。那時她在服裝批發市場的生意剛剛起步,丈夫去廣州打貨,常年不着家。兒子姚平上一年級,那么小,但有他睡在身邊,鄭彩鳳的心裡就有底了似的。
那段日子真難熬。服裝批發市場開門早,凌晨2點多鄭彩鳳就得上行,由於沒錢請保姆,她只好叫醒兒子跟自己一起去。姚平懂事早,從不賴床,每次問他困不困?他都說「不困」。下樓時,小小的身體搖搖晃晃地走在前邊,說自己是男子漢,「萬一前面有怪獸,變身,保護媽媽」。
然而到了批發市場沒多久,姚平就再也無法抵擋困意。任憑市場裡的空氣多麼悶濁,環境多麼吵鬧,他就像一條疲憊的小狗一樣趴在一堆針織貨品上睡得滿頭大汗。
鄭彩鳳當然心疼,但別無他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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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平上三年級時還是瘦小,體質也不大好,總生病。這天半夜,鄭彩鳳毫無徵兆地醒來,發現身邊的兒子呼吸聲與以往似有不同,她伸手去摸,燙得一縮手。這是前所未有的情形,鄭彩鳳有些慌亂,趕緊跳下床穿衣服。昏昏沉沉的姚平任由她抱起,下巴無力地耷在她的肩膀上。
下樓時顯得艱難,鄭彩鳳要側過頭才能看清楚樓梯,心急又不敢快走,怕一腳踩空。好在出小區沒多久就打到了出租車,司機把車開得飛快,還問:「咋就你一個婦女半夜三更地帶孩子上醫院,他爸人呢?喝酒去了還是打麻將去了?」
這個問題戳到了鄭彩鳳的痛處,她沒有答話。沉默足以引起猜測與誤解,但她低下頭不想解釋。她將嘴唇貼在兒子滾燙的前額上,心思變得極其複雜。
下車,鄭彩鳳急三火四地去掛號。年輕的值班醫生眼神淡漠,為了讓他重視孩子的狀況,鄭彩鳳露出一副巴結討好的神情,還想讓兒子向大夫強調自己有多難受。可姚平一扭臉,又將頭埋進她懷裡。
年輕大夫給孩子量了體溫,有些高,卻並不嚴重,就只開了一張血象的檢查單。鄭彩鳳覺得不夠,她不怕在醫院裡過度消費,比起人,她更願意相信那些冰冷的機器。可醫生已經在處理下一個病人了,她只好去交錢、排隊抽血。
等待結果的時候,姚平居然燒到了駭人的39度2,鄭彩鳳慌忙跑到急診島台,醫生總算開了退燒針。血象結果出來,只有淋巴細胞的值有一些高,醫生說沒大事兒,建議回家觀察。
「如果再燒起來呢?」
「超過38度5就用美林。」
鄭彩鳳還想繼續問,但醫生的臉上顯示出了不耐煩,她就閉嘴了。
母子二人從醫院出來,候在醫院門口的出租車整齊地排成一列,白亮的車頂燈讓人心裡安定不少。鄭彩鳳徑直走到排頭的那輛車旁邊,拉開車門,矮身縮了進去。
司機並未多話,車子駛上寂寥的馬路,很快就到了家。姚平堅持不要媽媽抱了,他從車裡爬出來,跳到馬路上,笑得十分燦爛,似乎一點病的樣子也沒有了。鄭彩鳳一直目送車子留下紅色的尾燈,直到姚平扯了扯她的衣角說:「等我長大了給媽媽買大汽車,媽媽你要什麼顏色的?」
鄭彩鳳笑了,雖然「大汽車」遙遙無期,但這份孝心仍舊讓她感覺到一絲滿足,一種生養他、照顧他但並沒有被辜負的滿足。她俯下身抱起兒子,忽然想起遠在廣州的丈夫似乎也說過類似的話:「等以後咱倆結婚了,我給你買大鑽戒、大房子,雇個保姆,啥也不用你干……」
原來,男人從小就會畫大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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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樓沒人管,一樓的感應燈壞了,樓道里黑咕隆咚的。鄭彩鳳一腳踏空,打了個趔趄,趕緊停留一下,等眼睛適應了黑暗,再抱着兒子朝上走。剛才還吵着要自己上樓的姚平又伏在她懷裡不作聲了,鄭彩鳳將自己的額頭貼在他的額頭上,發現他又燒起來了。
進了屋還沒等氣喘勻,鄭彩鳳就去找溫度計。她猛力地、發泄般地甩溫度計,也不知自己為什麼這麼煩。如果丈夫在身邊呢?至少有個人可以商量一下吧,但此刻她身邊除了一個反覆發燒的孩子,什麼人也沒有。
她舉起溫度計,眯着眼睛,刻度已經在35度之下,於是將它重新塞進兒子腋下。「夾住,千萬別掉了。」她囑咐完,轉身去了廚房,扭開燈,昏黃的燈光照着破舊的、帶着廚垢的廚具。白色的塑料水龍頭還是她自己安裝的,有些歪,裝完時也不是沒有看出來,但怕再安裝一遍反而不如第一次,沒敢重裝。她拿出一隻鍋燒水,等水在鍋里翻開了花咕嘟了,測溫的時間也到了。
她關了火回到臥室,兒子無精打采的樣子讓她的心又往下一沉。她的腳步聲一直響到兒子面前的破沙發,彎下腰,沒有先看溫度計,而是先輕輕吻了吻兒子的面頰。
姚平兩顴燒出兩酡淺淺的紅暈。鄭彩鳳站起來看了溫度計——又39度多了。她把軟塌塌的兒子抱上床,脫到只剩下一隻三角褲,扯過棉被,本想替他捂一身汗——但醫生的話響起來:「發燒不能捂,要散熱。」
老一套行不通了。她回身去廚房倒了一杯水,水已經溫吞了,吃藥正好。她找出美林,倒出相應的劑量,端起杯子來送到兒子嘴邊:「多喝一點水。」
兒子聽話又多喝了一小口,之後再怎麼樣也喝不下去了,小腦袋朝旁邊一歪,軟軟地倒在了床上。
鄭彩鳳下意識看了看正面牆上的時鐘,已經快凌晨3點鐘了。倦意襲上來,她輕手輕腳走到門邊,把燈按熄了,兒子在床上不自覺地動彈一下。她嚇得沒敢再出聲,屋子裡很靜,她靠着牆站了一會兒,再輕輕走回到床邊,但仍舊不敢踏上床去——因為那是房東提供的一張舊床墊,上床下床往往發出吱嘎的聲響,還會有起伏,她一上去,也許會將熟睡的兒子吵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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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鄭彩鳳的老經驗,孩子發燒一般是三五天,最多一禮拜也該退了,但這次姚平發燒反反覆覆,似乎沒個盡頭。又去醫院拍了片子,但機器分析孩子沒事兒,醫生也皺着眉頭反覆看化驗單,最後還是說:「沒有事,回家吧,再觀察觀察。」
鄭彩鳳沒法再相信醫院了,她開始懷疑是自己經常帶兒子半夜上行,導致他碰到什麼「髒東西」了。那時市場裡很亂,有人打架砍砍殺殺,有人因種種原因自殺,甚至還出過分屍案……想到這兒,鄭彩鳳的汗就下來了。
有人說,也許是因為鄭彩鳳許久沒回老家給父母燒紙送錢,在那邊的老人挑理了——或者沒挑理,只是想外孫了,來看看孩子也不一定。她們教她立筷子,她立了,奇蹟卻並沒有發生。
丈夫打電話過來問兒子為什麼還沒好,仿佛責任全在鄭彩鳳一個人身上。她十分難過,跟丈夫吵了起來,還摔了手機,但沒敢朝地上摔,只摔到了床上。姚平走過來,拿起鄭彩鳳的一隻手放在自己的奔兒樓(腦門)上:「媽媽你瞧,我不燒了,我好了,你別生氣。我好好學習,等我長大當醫生,研究一種吃了永遠也不會發燒的藥。」
鄭彩鳳一把摟過兒子,但很快就感到不對勁了——他的身體又像火一樣燒起來,甚至還在輕微地顫抖。她扳過那窄窄的肩膀,臉色一點點地陰沉下去,繼而抱起他就衝出門去。
「我的兒子快燒死了!」半小時後,鄭彩鳳沖入了本地最大醫院的急診大廳。檢查結果仍舊沒什麼大毛病,鄭彩鳳茫然了,正抬腳往外走,急診室的大夫猶豫地叫住她,說如果實在不放心,可以掛個專家號試試。
是呀,之前怎麼完全沒想到呢?鄭彩鳳立刻花了210塊錢掛了一個專家號,一點也不心疼。等了半天,終於輪到娘倆了,鄭彩鳳領着兒子正要坐下,忽然有人敲門,緊接着從門縫裡探進了一張中年女性的臉。那女人穿着白大褂,是本院的大夫,她的目光輕而易舉地略過了這對母子,沒有絲毫避諱地對老專家說:「人到了,您老方便給看看不?」
「進來吧。」專家說。
鄭彩鳳不知自己該不該坐下,她回頭見那女醫生朝身後一招手,一個十五六歲、看起來很健康的少年就從門外走了進來。自己和兒子花錢掛號等了那麼久,他們憑什麼插隊走後門?鄭彩鳳很生氣,想發作,但她不敢,只能緊緊握住兒子的手,好讓自己看起來鎮定些。
「媽,我有點兒累了,站不住了。」姚平小聲說。鄭彩鳳哈下腰,沉默地把兒子抱起來。老專家已經開始為那少年看病了,許是看出鄭彩鳳不能、也不敢提出任何抗議,他說話、動作都慢悠悠的。鄭彩鳳更憤怒了,她咽下一口唾液,又將頭轉回,繼續保持沉默。姚平像一條青菜蟲在她懷裡不安地蠕動,她知道他又不舒服了。鄭彩鳳心疼地想:如果自己當初好好念書也當個醫生,也許兒子的病早就給看好了。但事實是,她不是醫生,也不認識任何醫生,遇見的醫生都難得給她一點好臉色。
少年總算看完了病,可沒想老專家還會變臉,剛才還慈祥溫柔,有問有答,輪到鄭彩鳳時卻板正面孔,連眼皮都不肯撩動一下,還屢次打斷她的陳述,弄得她都不太敢開口了。
老專家沉吟着,在病歷上龍飛鳳舞地寫着,寫完又點了幾下鼠標,神情嚴肅地讓鄭彩鳳先帶孩子去驗個支原體,「如果支原體沒有事,再做一些其他的血液化驗」。
鄭彩鳳的腿有些軟,但還是勉強站起來,走到了門邊,又折回來問老專家,自己兒子會不會是白血病?老專家沒有看她,只交代:「先去驗血,結果出來再說。」
沒想到支原體結果出來就爆表了。老專家說再高下去有可能上行感染到腦部,引起腦膜炎。鄭彩鳳恨不能給老專家跪下,當然也就原諒了他給別人開後門——沒有本事的人倒也想給人開後門,拿什麼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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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平的燒徹底退了後,鄭彩鳳就琢磨起心事來——要讓兒子好好學習,將來上好大學,要出人頭地,要成為一個有本事的人。掙錢算個六,有了錢沒有權、沒有關係、沒有社會資源,誰也不肯買你的賬,捏着錢想送禮都找不着廟門兒,找着了人家還不一定肯收你的,還是土鱉一個。她當過無數年土鱉了,不想讓兒子繼續當土鱉。
從前,鄭彩鳳是不怎麼關心姚平的學習的,家長會上老師說他上課老溜號,她回到家也就頂多講他一句,不會打。畢竟,她自己當年讀書就不成,孩子爹更是,一次說到字母「S」不會念,說「是前凸後撅的那一個」。
那段時間,姚平每天放學回家,鄭彩鳳就盯着他學習,一人一張凳,對着坐。可姚平不是搗蛋,就是要去尿尿、喝水,坐了5分鐘,字還沒寫一行。鄭彩鳳腦仁疼,就把主意打到班主任老師身上,先是小恩小惠,後來直接塞錢。老師先也不肯要,但鄭彩鳳誠心給,推來推去也就收下了。之後,姚平一回家就講,班主任今天上課叫了他3回,有個同學舉了好幾次手,也沒輪到點名回答問題;班主任讓他當小組長了,還讓他考同學們生字……
有一回,鄭彩鳳找到班主任,說自己要出趟遠門,希望她能幫忙照管一下姚平:「孩子不能一個人留在家裡,我認識的也都是起早貪黑的買賣人,就算是他們有時間我也不放心,一個個粗人!」
經過短時間的權衡,最終班主任因為拿人手軟開了金口:「如果就一晚上,我帶家裡去吧,添雙筷子的事兒。」
鄭彩鳳就等這句話了,但姚平不干,他打生下來就沒有一天離開過媽媽,又哭又鬧。可進了班主任家,他就不敢了,老師一家子都挺嚴肅的。班主任也有一個兒子,比較大了,老師讓姚平不要作聲,別影響哥哥學習。姚平的作業還沒寫,老師就很「體貼」地說不用寫了,明天他不需要交作業,「這件事不能告訴同學,也不能告訴你媽媽」。
姚平很高興,點了幾下頭。
自那以後,鄭彩鳳三天兩頭拜託班主任幫忙照管姚平,班主任的愛人不太願意,但鄭彩鳳把錢一塞,這事兒也就妥了。聽說班主任兩口子收入不高,日子過得緊巴巴的,孩子的學習不太好,也需要外出補課——於是,鄭彩鳳交的錢就幫了班主任家的大忙,不僅能交孩子的補課費、提升生活品質,有時還能攢下一些。
可收了錢的班主任並沒有認真地幫姚平查漏補缺,只在每次考試之前丟給他一張卷子,把每道題先給他單獨講一遍。如果不講,也會在監考的時候給他些許指點,很快,姚平的成績就提上來了。他成了母親和母親身邊的朋友們口中的好學生了,服裝批發市場裡的那些女人,在收拾自家孩子時往往會恨鐵不成鋼地說:「你看人家鄭彩鳳家大平,你再瞅瞅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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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年級上學期,一些家長開始想辦法為自家孩子尋找好中學,鄭彩鳳卻一點也不急——姚平沒有本市戶口,不能就近入學,但那幾所優質的私立中學,只要通過選拔考試就能進。
沒想到,第一所私立中學發了榜,沒有姚平;第二所再發榜,還是沒有;第三所發榜是在5月中旬,此時距離小考不到1個月了,鄭彩鳳終於起了疑心:「姚平的成績一直名列前茅,怎麼可能呢?」
那天她去學校找班主任,對方說私立學校為了創口碑,選拔考試出的題刁鑽古怪很正常,輕輕鬆鬆就把她給打發了。晚上姚平回到家,鄭彩鳳看着他,忽然間覺得有點陌生,她緊盯住兒子的眼睛問:「你是怎麼考得到那麼多的100分的?」
兒子偏過頭,迴避她的目光。
這個小動作讓鄭彩鳳捕捉到了,她換了一種問法:「在老師家裡,老師輔導你功課嗎?」
兒子沉默了,鄭彩鳳就全明白了。
那晚她睡不着,但又不敢折騰,只有一次實在忍不住,輕手輕腳地走到兒子的房門口。她想進去把他拽起來,問他怎麼那麼傻,為什麼不早點把真相告訴她。但她終究沒進去,她知道,是自己逼兒子放學後去老師家補課、做作業的,有時甚至讓他在老師家過夜。
鄭彩鳳摸黑來到客廳坐下,她很想大哭,但是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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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終,姚平去了一所學費昂貴的私立中學,成績卻一直很一般。想到讓兒子出人頭地的目標,鄭彩鳳坐不住了,又去學校跟老師溝通,老師卻說,這是一所偏重人性化教育、重視培養綜合素質的國際學校,讓她不要急功近利。
「應試教育的苦頭您還沒有吃夠嗎?即使您沒有吃夠,問問您的兒子,他有沒有吃夠?一個人總要愛上他做的事情才有可能做好它,您作為家長關注過孩子為什麼不愛學習嗎?說句大白話,您也別不愛聽,真正的尖子生誰來咱這學校啊?(您孩子)到那種學校去給人家提鞋人家都不要,孩子的自尊心更受打擊。」
鄭彩鳳被說得啞口無言,出了學校大門後,她就想:自己是該向現實妥協呢,還是再想點什麼辦法拼一拼?她不願相信兒子不是學習的那塊料,總覺得他是被自己當年那個蠢決定給坑慘了,如果遇到的是一個負責的好老師,沒準他就能考上市裡的好中學。
她又想到形同虛設的丈夫姚大強。以前他在廣州的時候,有時還會在電話里說幾句溫情的話,讓她日日盼他回來團聚。但沒想到他回來以後,每天除了打麻將就是出去喝酒,家裡的事不大管,孩子的事兒更不過問,兩人說不上三句話就要吵架,反而越走越遠了。
鄭彩鳳不甘棲身於這樣婚姻,但離婚是不可能的——不是因為感情尚存,而是不想分割七位數的財產,讓兒子的利益蒙受損失。
她嘆了一口氣,開車回到家,姚大強今天居然沒出去,他光着上身穿着褲衩,正躺在沙發上抽煙,黑毛緊貼着他肥膩的肚皮,像一隻懶洋洋的老母豬。
一肚子心事只能向他說了,姚大強卻覺得鄭彩鳳是自尋煩惱:「咱兒子咋的?養大得了唄,剩下的他得靠自己。我和你咋的了?爹媽管了還是給我們啥?不也都挺好的嗎?」
鄭彩鳳不知道姚大強是如何定義「好」的,但誰又不想好上加好呢?他們吃苦耐勞打拼了半輩子,也不過是不愁吃喝、有車有房罷了,並沒有實現階層躍升。這樣的成功止步於物質,一旦遇上需要動用資源的事立刻就會陷入被動,哪怕只是看個病。自從經歷過姚平的高燒不退,鄭彩鳳總夢見自己抱着兒子去找專家看病。兒子在她懷裡越來越虛弱,馬上就要死了似的,可那專家還是背對着他們,一直在給別人開後門,好像怎麼也看不完……
那種感覺太可怕了,她實在不想再體會一遍。於是再開口,憤怒就抑制不住,姚大強不想再聽,爭吵過後,便摔門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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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平是個性格敏感的孩子,入學之後他很快發覺,這所私立學校有標準的音樂教室、游泳池、籃球場,但它們都是招生的道具而已。為了追求高升學率,學校領導採用軍事化管理模式,學生們的一分一秒都被安排得明明白白,哪怕初一年級的晚自習也要上到夜裡10點多。
很快他就厭倦了學習,也厭倦了學校,但他不能說。對老師不能說,因為老師會覺得不愛學習的學生不是好學生;對父母也不能說,他們會露出驚恐的、痛心疾首的表情,尤其是母親鄭彩鳳,她會痛哭流涕地歷數自己往日的辛苦付出,這些「債」像山一樣壓得人喘不過氣。
學校每周只放一天假,每次都是鄭彩鳳接姚平,姚大強很少露面。他總是忙,張口閉口都是大生意,再不就是「想當年我在廣州混」,初聽還可以,再聽就沒意思了。
姚平不像父親那樣大大咧咧,他十分細膩,凡事都喜歡放在心裡咀嚼。夜裡睡不着的時候,他就將往事翻開,自己瞧,自己咂摸。有時想清楚一些事,更興奮得睡不着。大多數時候想不明白,只好將那些往事又藏進心底。
鄭彩鳳只覺得兒子比小時候更沉悶了,所以需要引導他開朗一些。接姚平的時候,她往往是那堆家長里最聒躁的,常替姚平做許多決定。弔詭之處在於,做決定之前,她會問詢兒子的意見,十分鄭重,顯得很民主,可如果姚平提出反對意見,她就會耐心地開導他,說自己是為了他好;如果他膽敢堅持反對,那這種堅持便是對母愛的辜負與背棄。鄭彩鳳會細數從他出生開始,自己為他所作的種種服務與犧牲,聽着聽着,姚平都覺得自己罪惡滔天。
每次問詢的結果均以姚平服從安排結束,鄭彩鳳總要再次確認:「你真是這樣想的嗎?」
「真是。」
「我兒子懂事了,媽沒白生你,知道體諒媽媽的苦心了。」
姚平低下頭,有些傷感。
對現實的無力改變,使姚平開始沉迷遊戲,只有虛擬世界裡,似乎一切才都盡在自己的掌控之中。他上課玩,下課也玩,成績下滑得厲害。
老師認為姚平值得救,鄭彩鳳也這樣覺得,她想到花大價錢「一對一」補課,這次她要採取「人盯人」的戰術,親自督戰。
可姚平的基礎實在太差了,補課老師講的知識點讓他直犯迷糊——這已經不是「查缺補漏」的問題了,簡直是「女媧補天」,要填的坑太多了。姚平很絕望,幾次想跟媽媽談,但她怎麼都不聽——補習老師隱瞞了真相,不斷地說虛偽的套話:「他不笨,只是不努力、不認真。」
續了幾次費,姚平的成績依然沒有起色,鄭彩鳳都有些神經質了,仿佛變成了一個不斷加碼的賭徒:「不到最後一刻,絕不放棄!」她把補習老師越換越貴,最後一批給姚平補習的老師,身份十分神秘,要價還很高。可有些題無論名師怎麼講,姚平還是不會,他們就讓他把那些題的答案或範文直接背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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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到了中考那天,姚平在考場上攤開試卷,發現自己會的少。他想放棄,但一想到母親,又不敢。姚平突然意識到,憑自己的實力,中考很有可能是他人生中最後一次考試了,這麼一想,反而不緊張了,「寫點兒吧,到時間就交卷」。
旁邊的考生很快就把卷子翻了面,看樣子是個好學生。姚平乾脆也把卷子翻過去撿會做的做,當看到大題時,他的汗下來了——是興奮的汗——居然是補課時的原題。他的身體開始抑制不住地顫抖,腦中極力地回憶那些早就背下來了的答案。
大題酣暢淋漓地答完,姚平開始偷偷打量四周:一個監考老師坐在高高的講台上,似乎在看底下,又似乎沒看;另一個老師不時地走來走去,但按規定,他不能在考生座位旁邊過久停留。這時,身邊的考生把卷子翻到第一面開始檢查,姚平心開始狂跳——他是遠視,平時考試作弊只要一眼就能瞟到旁邊同學的答案,這次只要大膽一點,是不是也能……
姚平不是不怕,但轉念一想,被抓也好,取消資格也好,老子根本不想考這X試。於是他壯着膽子偷瞟,再經過幾番權衡,重新塗改了自己的答題卡。
接下來的考試很順利,總能時不時遇到原題。到了最後一場考試,一位監考老師注意到了姚平的小動作,但也只是拿手指點點桌子以示提醒,並沒有當場抓他。
出成績的那天,姚平竟然考得還不錯,鄭彩鳳雖驚喜至極,卻表現出早有預料的樣子:「我就知道我兒子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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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學習主要靠自覺,老師不太管,姚平更自由了。初中的課他好歹還能聽懂一些,到了高中,幾乎就是聽天書了。為了考試過得去,他想了許多方法:打小抄、花錢讓同學放水、改成績單,甚至有一次去辦公室偷試卷——那次動靜鬧得不小,全靠姚平平時會做人,知情的同學又仗義才瞞過去。
當然,他也有完全想不出招兒的時候,所以成績就會有些起伏。鄭彩鳳見不得任何風吹草動,只要姚平成績一掉,她就去學校找老師。老師勸她不必太緊張,說考試內容不一樣,成績起伏是再正常不過的了。另外,老師表示,她欣賞姚平,性子沉穩不浮,就算有大膽的女生主動撩撥他,他也不為所動。
其實姚平常會夢見那個女同學,夢見她就會醒,醒了就睡不着。第二天見到那女生他就躲,臉上還會浮現出厭惡的表情。別人都以為他是厭惡那個女生輕浮,其實他是厭惡自己——他厭惡自己懦弱,也厭惡自己假優秀。每次打小抄,他都告訴自己「這是最後一次」,可到了下次考試,還是管不住自己。他無法發自內心地高興,因此臉色總顯得冷淡,但在旁人眼中就成了一種與實際年齡不符的謙卑與內斂,甚至有人斷言:「姚平將來是能做大事的人。」
姚平被自己搞得很苦,但鄭彩鳳對此一無所知。有時她會各種找藉口進入兒子的房間,偷偷拿眼尋手機。大多數時候,手機都被姚平放得遠遠的,鄭彩鳳十分滿意。
可她如果肯走到桌前掀開書本,就會發現,書底下還藏着另一部手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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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考越來越近,姚平也愈發沉默了。他曾用一枚硬幣預測自己的前途與命運,能考好?不能考好?但兩種答案都有。
他一直焦躁地研究高考究竟有沒有漏洞可鑽,那些舞弊的學生最後又受到了什麼懲罰,到後來,他不止一次想象自己在高考考場上被抓,常常大白天嚇出一身冷汗。
他常想,如果人能重新活一回就好了;如果上小學的時候,媽媽沒把自己扔給老師就好了;如果老師不負責,自己早點跟媽媽說實話就好了;如果補習老師沒有泄露原題,讓他知道高考沒有捷徑可走就好了;如果高中第一次打小抄就失手,從此踏實努力就好了……
在惶惶不安中,高考準時到來了。這天,鄭彩鳳興致勃勃地把自己肥胖的身軀裹進一件修身旗袍,姚大強卻直說她造作。在父母一來一往的說話聲中,姚平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咽下早餐的,只覺得眼前的一切都有些虛幻、飄忽。
到了考點,其他考生魚貫而入,姚平卻握着一本書不撒手,遲遲不肯下車。拖到實在不能再拖了,他才不得已走向考場,像一隻大鳥張開翅膀,接受監考老師的檢查。
如果一個小偷一眼就讓人看出來,那無疑是失敗的。可姚平在高考考場上沒能故技重施,他什麼都沒瞟到。他絕望的同時又覺得沒什麼大不了,甚至在內心深處,他早就盼着這一天的到來。
第二天硬着頭皮考完,走出考場的姚平,臉泛着刺眼的白。他看見母親站在街對面等着,突然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輕鬆,一種莫名其妙的失落將自己重重包圍。
考砸了,全完了,解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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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分數的那段日子,鄭彩鳳有時想象兒子超常發揮,考進985、211,大家都來恭賀,自己喜笑顏開地迎來送往;有時想象兒子考得差一點,但怎麼樣也過了一本線,當父母的也滿足了。
她半夜三更不睡覺,研究如何填報志願,有時自己研究,有時拉着兒子。姚平臉上充滿了倦意,但鄭彩鳳十分興奮,一折騰就到半夜,哪怕躺到床上,也要把姚大強扒拉醒,亢奮地問:「你說,如果兒子真考600多分怎麼辦?」
「怎麼辦?還不得把你給樂瘋啊!」姚大強翻個身,將後背留給鄭彩鳳。
終於到了出分的那天,姚平坐在書桌前打開電腦,鄭彩鳳站在他身後,抻着脖子看。本來她還害怕兒子會攆自己,但兒子並沒有,還很平靜,這讓她的心定了不少。
分數出現的那一刻,鄭彩鳳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跳起來:「怎麼會這樣,搞錯了吧?!一定有問題。」
她想到很多冒名頂替上大學的新聞,會不會有人搶了姚平的分?姚大強有些受不住,罵她像死了親爹一樣。這句話震住了鄭彩鳳,她想到爹媽死時自己也沒有這樣傷心。
全家人都沒有心思吃飯,還是姚大強最先受不住這種令人窒息的氣氛,夾了包跑出去了。鄭彩鳳的心涼了一下,這種時候,竟也沒有指望上他。
稍稍平靜下來,鄭彩鳳又怕兒子會想不開——成績那樣不堪,但姚平面不改色,這絕對不是什麼好苗頭。往最壞處一想,分數就不重要了,她決定先做通兒子的思想工作。
進入兒子的房間,母子二人誰也不說話,後來也不知是誰先開口,大意是說既然事已至此,還是早研究看能上什麼學校、報什麼專業更好。
姚平拿出報考通訊,拿尺比着,發現自己能上的都是些大專類院校。鄭彩鳳不滿意,但並沒有把失落掛在臉上,最多也就是一閃而逝。可姚平總是能十分敏感地捕捉到母親的情緒,他說:「學一門技術也沒什麼不好。」鄭彩鳳「嗯」了一聲,忽然看到某大學有個本科專業在招生,姚平的成績正好符合。只是這個專業有3年在國內念,有2年要去國外,學費頗高。
不就是錢嗎?鄭彩鳳一下子來了精神,手指到那個專業下面:「就它了。」
姚平微微猶豫、掙扎了一下——他想學一門手藝早點出校門,但面對堅定的母親,他再次妥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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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平沒有讀研的打算,畢業後就得找工作了。鄭彩鳳覺得兒子在國外待了2年,說洋話、進外企應該沒問題。可她並不知道,那所外國學校就是「野雞大學」,姚平日常接觸的多是中國學生,外語水平遠沒到揮灑自如的程度。
不過好歹也算出國鍍了一層金,一般的工作姚平看不上眼,高端一些的實力又不夠。後來幾經折騰,他在一家小型培訓機構找到了一份教小孩英語的差事,沒想到教了幾天,就被學生尋到破綻,讓他在課堂上出了丑。
姚平被辭退了,鄭彩鳳還替他打抱不平,說中國人就是這樣,見不得別人比自己出色。之後姚平又陸續找了幾份工作,但沒有一份幹得長。有時他明明失業了,卻不敢跟家裡人說,每天早上還是準時夾着包出門。
一天晚上,幾個老同學找姚平出去喝酒。讀書的時候,這幾個同學成績也不行,於是早早進入社會,有兩個已經混得有點吹牛的資本了。一開始是他們吹,姚平聽,喝到半夜,一直沉默的姚平突然舉起酒杯說:「你們誰有我牛X?老子上高中就嫖過小姐。」
大家愣了一陣,然後哈哈大笑。姚平看他們不信,就說起了細節:一天早晨他出門上學,但半路卻想逃學了。他坐車到了某地,漫無目的地走,在一片棚戶區里看見了一個30歲左右的女人。那女人穿着睡衣出來倒痰盂,本已經轉身了,又回頭問他:「小兄弟玩玩不?」
他鬼使神差地跟在後面進了屋,發生關係之後,女人管他要錢,他兜里只揣了100多塊。女人嫌錢少,就威脅他如果不給夠某個數,就去學校舉報他。
「你們猜怎麼樣?」1米8多的姚平站起來,搖搖晃晃地說,「我把她整死了!」
大家又是轟然一笑,都說他醉了。
「你們別不相信,我姚平也是幹大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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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天後,鄭彩鳳正在市場裡跟人甩撲克,警察來了電話,說她兒子姚平殺了人。
鄭彩鳳跑到警察局,才知道姚平已經失業很久了,他酒後吹牛X,一個同學事後想想不對勁,就報了警。「這孩子,怎麼什麼牛都敢吹?」鄭彩鳳還不信,讓姚大強拿錢,打算先把兒子保出來再說。
可警察卻說姚平已經撂了,時間、地點、案件都對上了。當年死者的親人遠在西北,嫌路遠、費用高,就沒來認屍。那時辦案經費少,沒什麼線索,查來查去沒查出結果,最後不了了之。如果不是姚平主動說起,這件案件可能永遠都破不了。
「他還是小孩子……」
「還小孩子呢?犯案的時候就已經成年了。」
鄭彩鳳的腦袋裡「轟」的一聲,感覺世界都塌了。
該案連審帶判,前後用了一年多才算全完事。這一年,鄭彩鳳一頭的黑髮白了大半,她到處托關係、找律師,卻也沒能把姚平撈出來。
在此期間,她遇到了一個「能人」,對方說自己認識法醫,只要給姚平開個得了某種病的證明,他也許就可以「保外就醫」。那人還說,某某的兒子把人打成重傷,就因為爹有通天的本事,兒子就被「保外就醫」出了監獄。
「有這個啥不能辦?有關係網啊。」對方伸出兩指,作出一個數錢的動作,「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永遠不可能。只有平頭老百姓犯了事兒才要依法制裁,規矩都是人定的,哼哼哼。」
鄭彩鳳了解那個「哼哼哼」的意思,她也相信。當年到了老專家那裡,兒子都燒得只剩半條命了,但人家走後門的人還是排到了他們前面不是?從那時起她就想,莫說自己還沒掙到多少錢,就是真掙到了,辦事也不如某些人一句話、一張條子好使。所以她才不甘心,如果這世界是不公平的,那自己的兒子有沒有可能成為資源的掌握者、規則的制定者,而不再像只螻蟻那般任人踐踏呢?
她掏了錢,對方讓她等消息,可過了一個月又等三個月,半年後對方說,人命關天的大事不好辦,要她接着等。這時有人提醒鄭彩鳳,說她丈夫在外面還有一個家,「那女人把大胖小子都養出來了」。
鄭彩鳳這才想起,姚大強好像確實三天兩頭不着家了。她很憤怒,拿着刀追他,說兒子已經這樣了,他怎麼還有心情出去找別的女人快活,還是不是人?姚大強在前面跑:「你天天瘋子一樣,但我們老姚家不能斷了後。你不能生,還不能讓我找別人生嗎?兒子都是讓你害死的,不是你逼他……」舉着菜刀的鄭彩鳳聽到這話,突然停住了——兒子真是讓自己害死的嗎?全部是自己一個人的責任嗎?
姚大強罵鄭彩鳳是個神經病,這個詞兒徹底激怒了她,她早就不想活了,既然男人不在乎他們母子,那三個人就同歸於盡吧。
就這樣鬧了幾天,在鄭彩鳳再次發威時,姚大強叫來了精神衛生中心的大夫。幾個彪形大漢把鄭彩鳳按倒在地,用膝蓋頂住她乾癟的後脊樑,那柄菜刀被卸在了不遠處。
晚上,路燈次第亮起,一直延伸到城市的盡處。風有點涼,許多人來來往往,有男人,也有女人,有大人,也有孩子,那一刻他們都看着那個大聲呼喊「我沒有瘋」的女人,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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躺在束縛床上,鄭彩鳳覺得自己可能是真瘋了。一個不瘋的人是不會被關進精神病院的,這不科學,也不文明。她被注射了一支安定,眼前的世界就模糊了。
第二天醒來,護士拿給鄭彩鳳藥,她順從地張大嘴巴,一口吞了下去。見多識廣的護士也有些見怪,說:「昨天鬧得還很兇,今天這樣聽話了,真是不可思議,果然是一個神經病。」之後又像哄小孩子一樣鼓勵她:「你這樣就對了,早點好早點出去。」
鄭彩鳳笑了,她抬起頭問護士:「我出去能見到兒子不?兒子能放出來不?」
「能。」
「那好那好。你不騙我?」
「不騙。」
「需要多少錢?我有錢。」鄭彩鳳往口袋裡一掏,裡面當然沒有一分錢。她猶豫了一下,做出了一個爽利的掏錢動作,然後捏住「錢」遞了過去,問:「夠不夠?」
醫生說,她得的是妄想型的精神病。
編輯| 羅詩如 運營 | 梨梨 實習 | 吳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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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胖 子
還沒活太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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