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是老百姓一輩子的血汗錢,咱得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做一個有良知的職業經理人,打死也不能讓房子爛尾在自己手中。」

配圖 | 《再次我的人生》劇照


2019年5月,我們地產公司區域人力總經理,帶着黃總來到我們項目部上任。
黃總皮膚黢黑,個子不高,微胖。他拄着一根拐杖,一瘸一拐地走進會議室,參加我們為他準備的歡迎儀式。項目部的核心骨幹們分別做了自我介紹,之後銷售、工程、客服部門的負責人又陪着黃總參觀了這個還在建設中的新樓盤。
一切流程結束,人力總經理要返程了。臨走前,他把我拉到一邊,讓我時刻緊盯黃總的一舉一動,每天向他匯報黃總的核心工作和思想狀態,每月再寫一份監督報告發給他。我偷瞄了遠處的黃總一眼,是一副老實忠厚的模樣,人力總經理也瞄了他一眼,自言自語道:「不知道這個老黃能撐多久!」
算一算,黃總是我協助的第五任項目總經理了。前四任總經理各有所長,卻無一不輸在職場的「勾心鬥角」上:
第一任項目總經理本來是營銷口出身,因為和區域工程副總意見不合,兩人在會議上大打出手。為了換個工作環境,他才提出平調來做項目總經理,誰料工程口各項進度也受制於區域工程副總,加上他對工程知之甚少,被集團處罰後,只能無奈選擇離職。
第二任項目總經理是從另一個一線房企招來的,工程口出身,學歷背景都十分過硬,最終卻因「嫖娼」丟了飯碗。許久之後,我才知道他出事那天是和工程總監王亮一起去「洗腳」的,至於他怎麼嫖娼又怎麼被抓,王亮一問三不知,只說自己當時睡着了。
第三任項目總經理還沒上任時,王亮就找到我,問他是否有機會試一試——在我們公司,90%的項目總經理都出身於工程部,王亮離這個位置僅一步之遙。我說不是沒可能,但得有人向總部提你的名。王亮立即想到了自己的老領導——那個區域工程副總——他在總部待了多年,有着深厚的人脈。於是,王亮開始死命巴結這位副總,幾乎到了唯命是從的地步。
饒是王亮如此努力,第三任項目總經理還是來了,但只在項目上待了一個月,就毫無徵兆地離職了。王亮又燃起希望,想再爭取一下,可那個區域工程副總否決了,只讓他跟着第四任總經理「再鍛煉鍛煉」。
第四任總經理是帶着一腔抱負從上海來的,他本想一展身手,卻被王亮頻頻投訴。最終,他失去了區域領導的信任,帶着「無能」的標籤離開了。
頻頻更換項目負責人不僅會導致軍心渙散,還增加了項目爛尾的風險,連本地政府領導來視察時都表示擔憂。所以第五任的黃總人還沒到,一種無形的壓力就在這裡等着他。我們心裡都在打問號:他會是最後一任項目總經理嗎?

前腳送走區域人力總經理,黃總後腳就把各部門負責人召集起來開會,分析當前的銷售形勢和工程進度。他沒有講開場白,直接問起了新樓盤的銷售情況。營銷總監保持一貫的風格,把自己的工作誇得天花亂墜。而王亮則是一副沒睡醒的樣子,講話還打着哈欠,潦草兩句話便說完了工程進度和質量把控情況。
「沒了?」
「沒了!」
「有什麼困難嗎?」
黃總話音剛落,王亮就提出了一大堆當前面臨的問題。黃總又問了一些具體的工作,可王亮支支吾吾的,要麼是不想答,要麼是答不上來,話里話外一直在強調那些難題需要黃總儘快解決——這是王亮的慣用伎倆,上任總經理就是這麼被他坑苦的。
王亮為人簡單粗暴,性格非常強勢,大家在私底下都叫他「王豹子」。除了愛罵人,他還愛跟區域領導打小報告,有一丁點的不滿都會刻意放大,給別人貼上「莫須有」的標籤。黃總來之前,他就對第四任項目經理「反映」了各種問題,但並不急着解決,隨後又把村民阻工、證件辦理慢、工程進度滯後、團隊不和諧等問題全部推卸到對方身上。漸漸地,區域領導就對這位項目經理失去信心。
我心裡清楚,我們項目部的人大致分為兩派:一派是「愛誰誰,誰做總經理都行,我只管做好自己的本職工作即可」;另一派就比較有野心,總是想方設法要把空降的領導給扒下來——王亮就是其中的一位。
見王亮趾高氣揚,黃總並沒有生氣,反而一臉謙和地說「辛苦」。之後,他又問了其他幾個部門的情況,就結束了他入職後的第一次會議。
會後,有人給我發微信,表明了自己的看法:「黃總看起來性格很懦弱,連王亮都干不過,真丟人,這以後王亮還不反了天?看來,黃總就是一個草包領導,以後指望不上了。」

這天下午,黃總給我打電話,讓我陪他出去逛逛。我把車停在售房部外面的廣場上,他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下樓,我上前去扶,他說沒事,還道謝。聽說,他的腿是在上家單位視察工地時摔骨折的。
在車裡,黃總問我老家是哪兒的,我說是河南的一個地級市。我見過黃總的身份證,住址在北京,怕他對我的家鄉不了解,我又詳細地介紹了那個小城。
「咱倆老鄉,我老家也是那兒的,後來定居在了北京。」見我驚了一下,黃總又說,「你的簡歷我看過,你的情況區域人力也給我講過,你很優秀,能力很強,老員工,對公司忠誠,對人員熟悉。你和我性格很像,都是幹事的人,現在各部門的情況,你給我講講吧!」
我一邊開車,一邊快速思考要從哪兒說起。如果我說一切都好,顯然是拒他於千里之外,還會給他留下不真誠的印象;可如果初次打交道就和盤托出,他肯定會覺得我的嘴不牢靠。於是,我在極短的時間內做出了「半說半留」的決定:「整體挺好的,員工100%統招本科以上學歷,都有地產工作經驗,向心力和凝聚力尚可。只是……個別部門需要加強一下團隊內部的管理。」
「你指的是工程部吧,你怎麼評價王亮?」黃總單刀直入。
我說:「王總的專業能力很強,但工程口出身,脾氣多少有點急。」
黃總表示他已經提前了解過王亮,他履歷不錯,有中字頭國企背景,是從基層一步步升上來的:「但是我去過工地了,現在管理混亂,材料擺放凌亂、工藝粗糙、安全文明不達標,還有很多提升的空間——如果他能力沒問題,那就是態度的問題了。」
想起王亮的手段,想起被擠走的前任總經理,又想起區域人力總經理的囑咐,我心裡對黃總猛生憐憫,不由地說:「黃總,公司勾心鬥角的事挺多的,您要小心。」
我從後視鏡中看了看,黃總面無表情,好像並不意外。他說職場上有勾心鬥角的事在所難免,但聰明人會把目光放在能力提升和業績展現上:「另外,善良的人鬥爭,是為了生存。」

都說新官上任三把火,我以為黃總接下來會進行大刀闊斧的改革,樹樹權威,可他依舊溫和、謙卑。王亮對他的態度始終不陰不陽,有時被逼急了,說話還橫衝直撞,但黃總還是對他很客氣,一點架子也沒有。
那時,我們的項目有3棟樓的施工證還沒辦下來,黃總每天拄着拐杖跟政府領導打交道,來回奔波。他不斷闡述企業面臨的問題以及問題解決後能給地方帶來多少稅收,最終說服了市長,針對該事項開了一個專題會。難題順利解決後,黃總並沒有得意洋洋,只是把3棟樓的施工證交給我,淡淡地說:「掃描一下、存檔。」
腿好利索了之後,黃總走起路來大步流星,幹活兒更賣力了。下暴雨,他挽起褲腿衝鋒在前,披雨衣扛沙袋堵在地下室入口處,防止雨水倒灌;村民維權,他站在烈日下,從政策講到感情,從現狀講到未來,方方面面細緻入微,讓維權的村民心服口服。
靠着實幹,黃總贏得了眾多好評,我每天向上級匯報也多是讚美之詞,可區域人力總經理卻不屑一顧,回復道:「如果一個領導只是一味地收斂,本身就是問題,缺乏總經理該有的氣場和脾氣。」
顯然,他在暗諷黃總沒有管理王亮的能力。
一次,我去省城出差辦事,王亮恰巧也在。臨近中午,我們和區域的幾位老總一塊吃飯,幾杯酒下肚,王亮就肆無忌憚起來:「老黃人不行,軟踏踏的像個娘們兒,干工程的沒點匪氣幹不成事。不光我不服他,兄弟們都不服。管得細,啥事都摻和一手,不給兄弟們權力,我們幹得憋屈。」
區域開發部總經理抬了抬眼皮,頭稍微晃了晃,暗示他不要再說了。可王亮不但沒有停止,反而越說越來勁:「工程部兄弟一塊喝個小酒,他不給報銷。乙方送了一些小禮品,他都原路退回。為了搶進度,成宿成宿地不讓休息,大夥一肚子怨言。」
區域工程部副總清了清嗓子,但沒說話。過了半晌,區域人力總經理才說:「太老實的領導,會被欺負的!」
後來,我又聽到了一些關於黃總的負面評價,幾乎全是王亮傳到高層那裡去的。我一度擔心領導偏聽偏信開除黃總,又怕他頂不住流言蜚語離職。這段時間以來,黃總對我不錯,我也多次暗示他要警惕王亮,但黃總似乎並不在意,依然一心撲在工作上。
很快,黃總的試用期結束了,他帶着述職報告去總部。那幾天,我緊張得不行,生怕那些負面評價已經早他一步傳到了總部領導的耳朵里。沒想到,黃總全勝而歸,董事長對他的表現非常滿意,誇他低調務實,不爭不搶,很像年輕時的自己。
一時間,區域高層對黃總的評價全部轉了風向。王亮還不知情,仍然隔三差五地打黃總的小報告。終於在一次大會上,他被區域總經理暗批「不務正業」,王亮很惱火,氣沖沖地找區域工程副總評理,結果對方只送了他四個字:挑撥離間。
失去了靠山,王亮對黃總的態度總算緩和了一點,但也僅限於表面。黃總仍舊假裝什麼都不知道,好像什麼都不曾發生過。

2019年年底,黃總想提拔一批人,其中就有工程部土建工程師吳越。那天,他把我和王亮叫到辦公室,說想加強工程部的實力,找個人協助王亮的工作:「經過多方考慮,我覺得吳越專業能力強,踏實肯干,你倆覺得呢?」
王亮面帶不悅,但找不到任何拒絕的理由,只好勉強答應。黃總就讓他「今後負責外圍的協調工作」,讓吳越「把項目盯緊、盯細」。
吳越得知自己被提拔為工程部經理時,很驚訝,接連確認了幾遍,最後說「感謝」時都哆嗦了。他真的特別負責,上任後沒日沒夜地蹲在一線,很快就對整個項目了如指掌。大到每棟樓的施工進度、上材料的量是多少,小到每天多少人施工,根據工期倒排未來會遇到什麼問題,如何解決……都做得很詳細。
時間久了,黃總開項目中高層會議時總要拉上吳越詢問情況,工程部的人也願意向他匯報工作。就這樣,工程總監王亮就被架空了。

王亮自然不甘心,很快就鬧出了動靜。
一天他故意找茬,當着乙方和下屬的面,劈頭蓋臉地把吳越罵了一頓,目的就想讓大家知道他才是工程部的「老大」。沒想到一慣老實的吳越,竟敢當着眾人的面質疑他的決定,王亮惱羞成怒,動手打了吳越一耳光。
黃總讓我處理此事,我思索再三,決定各打五十大板:兩人當月績效各扣10分,處罰1000元,再寫檢查。
王亮不服,說自己是領導,管理下屬是應該的。我說打人不打臉,你踐踏了別人的尊嚴,如果還不服,可以去區域領導那裡評評理。他不再說話,當眾摔門而去。
眾人散去後,我把吳越單獨留下,想安慰安慰他。他眼中分明冒着火光,卻一直說沒事。

2020年的春節臨近,公司三令五申要求大家廉潔辦公,還通過視頻會議展示了眾多因職務犯罪被公司移交司法機關的真實案例。那些人重則判刑,輕則被開除,並被拉入了地產行業的「黑名單」。
沒想到,向來問心無愧的我竟也遭到調查,總部審計讓我把項目部食堂每個月的賬目表、消費清單、發票及報銷流程全部發過去。結果我在2018年採購的一台打印機被審計判定為「比價不合規」,被要求做情況說明,否則全集團通報,並罰款200元。
罰款事小,通報事大。我急匆匆地去找黃總討主意。我說,那個打印機京東報價2000元,當時我為了給公司省錢,在線下的3家店進行比價,最後只花了1800元,「現在總部揪着『比價流程不標準』不放,天天給我打電話問責,我該怎麼辦?」
黃總擺弄着盆栽,漫不經心地說:「莫慌,項莊舞劍,意在沛公,你不是重點,你的事很快就過去了。」
我吃驚地看着他,他接着問:「我讓你帶走的茶葉、茅台和土特產都怎麼處理了?」
「按照規定全部充了公,台賬記得很清晰。」
「黃金和表呢?」
「能退的都退回了,不能退的,已經給總部報備了。」
「有瑕疵嗎?」
「沒有,全程都在監控下進行的。我在退回之前,還特意在監控下打開驗貨才讓施工方拿走的。」
黃總表示滿意,說春節前的這段時間,他會離開幾天,讓我有事隨時跟他聯繫。
果不其然,打印機的事很快就沒人追究了,因為總部審計把矛頭對準了黃總。
他們問我,除了之前給公司報備的禮品,黃總是否還收了別的東西?我說沒有,所有東西都已按照公司制度進行了處理,隨後又把詳細的清單和監控視頻發送過去,他們才無話可說。
這事了結沒多久,我收到了一則處罰通知——總部查到王亮收受施工方賄賂,要開除他。得知這個消息,王亮憤怒地衝進我的辦公室,理直氣壯地質問我:「哪個甲方不收禮?我收的這些東西和黃總比起來,啥都不算!」
我把黃總退回的禮品清單和視頻拿出來,王亮一下就懵了。我說如果你自己離開,我可以給你辦個正常的離職手續,否則就按總部的要求把你拉入地產廉政系統黑名單,那你以後在這行找工作可就難了。
王亮憤然離職,吳越正式成為工程部的負責人,後來我才知道,正是他舉報了王亮——他偷拍了大量施工方往王亮辦公室、後備箱放禮品的照片,又把照片發給了黃總。徵得同意後,才把照片發到了集團的舉報郵箱中。
黃總離開的那幾天,其實是去總部「請罪」了,他說自己管理不當,竟然不知道下屬受賄。鑑於黃總先前主動退回禮品,總部當然沒有處罰他,還以他為正面案例在全集團進行了宣傳。
好事還遠不止這些——王亮走後,吳越帶領工程部努力搶工期、趕進度,項目整體運轉變得順利了起來。其他部門也看清了現狀,不再混水摸魚,於是我們的營銷業績持續上漲,簽約回款率在當地市場排名第一。
2020年,黃總因工作出色被評為「先進個人」,在全集團進行了通報表揚。

2021年,隨着幾家一線房企先後爆雷,整個地產行業進入了寒冰期。最差的時候,我所在的項目一個月都沒有賣出一套房,有時好不容易賣出去一套,首付進入了監管賬戶,銀行貸款又遲遲批不下來。
工程要推進,員工要養活,資金來源卻不明朗。公司進入了一種惡性循環,並且越陷越深,只能喊出「活下去」、「節衣縮食」、「共渡難關」之類的口號給員工鼓勁兒。
為了生存下去,總部領導決定把我們這個項目整體抵押給一個擔保公司。那天,財務部領導帶人來到項目部,要求我們把證件、印章、U盾全部儲存在一個保險柜內。我方拿鑰匙,擔保公司設密碼,只有雙方共同開啟保險柜才能啟用印章證照、支付費用。今後,哪怕我們買一支鉛筆,都要得到擔保公司的同意。
那段時間,我們的項目月回款約在2000萬左右,但月均保底支出共計3300萬元,其中包括:償還擔保公司1500萬元,給總部1000萬元,支付工程款600萬元、人員工資100萬元、其他費用100萬元。也就是說,在不出任何意外的情況下,我們每個月的資金缺口都有1300萬元。
疫情起伏,地產行情下行,項目月回款越來越少,到最後我們欠了施工方5000萬。工程停滯,農民工拿不到工資,就成群結隊地湧進售房部大鬧,指着黃總的鼻子罵娘,而施工方的負責人就躲在附近看熱鬧。
趁他們不注意,物業經理想打開後門放黃總走,可黃總卻拒絕了:「農民工兄弟幾個月沒拿到工資了,如果我走了,局勢會更加難控制。」他向總部求救,希望總部多少能撥付一些錢,把這件事先壓下去。可總部的回覆是:「無能為力,分公司的事情,自己想辦法解決。」
黃總又給施工方打電話,可對方態度強硬,只讓他趕緊想辦法籌錢。黃總讓他們先來把農民工弄走,自己才好去解決錢的事:「如果半個小時到不了場,咱們就破罐子破摔,對着幹吧!」
10分鐘後,施工方的2位負責人匆匆趕來。黃總帶領他們下樓,把所有農民工召集在廣場上,臨場發表了一段演講。他說自己也是農村出身,父親靠在工地上打工才把他供成了大學生。畢業那年,他在工地吃住,和農民工兄弟結下了深厚的感情。他知道大家背井離鄉來城市掙的都是血汗錢,如果不是被逼急了,是不會來售房部大吵大鬧的。
「都是我的錯,沒能提前解決好資金問題,導致項目資金鍊斷裂。但兄弟們,離交房還有倆月,如果再拖下去,指定是延期交付。現在開發商賣房子掙的錢都被政府存在了監管賬戶裡面,只有等到獲取竣工備案後,才可以把裡面的錢取出來。交房、取竣備、提監管賬戶資金、支付工程款,這是環環相扣的,一個環節達不到,所有環節都無法往下推進。現在唯一的方法就是『保交房』,到時候整個資金鍊就盤活了……」
最後,黃總保證,3天內會發一筆生活費,解決大家最基本的生活問題。剩下的工錢他眼下實在拿不出,只能等2個月之後才能兌現。
這時,有人在隊伍中說:「我們早聽說黃總為人實在,今天一見果不其然,我們相信你。」
農民工們議論了一陣,就去售房部收拾各自的東西,散了。黃總把施工方的2個負責人拉進辦公室里,談了許久,他說:「你們是施工方,我是投資方,面上咱是甲方和乙方的關係,實質上是兄弟。前幾年合作,啥時候都沒欠過兄弟們的工程款,如今哥哥遇到了坎,需要兄弟幫扶一把才能共度難關。」
施工方負責人說,像黃總這種重情重義又實在的人,在這幾年的地產界已經很少見了:「就沖黃總的為人,我們認了您這個哥哥。」

次日,黃總自掏1萬3千多元,買了豬肉送去工地,說是給大家改善伙食。隨後,他讓我開車去房管局。
在張局長的辦公室里,黃總不卑不亢,先描述了農民工維權的場景,又把我們企業曾經上交的稅收總額和現在面臨的資金壓力寫成了一份材料,推在辦公桌上:「張局,我只有一個請求,監管賬戶中的資金請走個特批,讓我們先支取出1000萬解解燃眉之急。否則交房延期,事態進一步擴大,農民工和業主同時維權,會影響社會安定。到那時,就不是1000萬能解決的問題了。」
張局長反覆看那頁紙,說要「研究一下」。黃總繼續軟磨硬泡,張局長就要送客。臨走,黃總又補了一句:「張局,如果不是情非得已,我肯定不敢勞動您,現在是洪水即將決堤的關鍵時刻,我希望您能認真研究此事。」
從辦公室出來後,我說張局長剛才的臉色很難看,今天的話可能說重了。黃總說那也沒辦法,如果對方明天不給回復,他就要去找市長了。
當晚,黃總又組了個局,邀請張局長和幾個領導參加。他用分酒器灌了自己很多酒,送走領導後就趴在飯桌上不省人事了。
第三天下午,房管局同意「特批」了,但擔保公司卻不願意蓋章,理由是申請下來的1000萬,應該先還他們公司的債。
如果蓋不了章,1000萬就無法到賬,那大批農民工就會像山一樣壓過來,到時無論再怎麼打感情牌都無濟於事了。黃總請總部領導幫忙協調,可領導回復「沒有協調下來」。黃總又給擔保公司打電話,承諾欠的錢下個月一起還,對方還是不同意。
一氣之下,黃總把我叫過去說:「砸了,把保險柜砸了!把擔保公司的人攆走!」
我站在原地不知所措,黃總說:「砸!聽我的,有任何法律問題我來承擔,讓他們告去吧!」
我狠狠心,帶着人氣勢洶洶地要砸保險箱,擔保公司派來駐場的小女孩都嚇哭了。她立馬給公司領導打電話,他們這才接受黃總給的方案,但「下不為例,僅此一次」。
第四天,1000萬元到賬,錢還沒捂熱,黃總就把250萬給了園林公司,600萬給了施工方,150萬給了公共區域精裝公司。他要求各業務單位沒日沒夜趕進度,務必在交房之前達到交付標準。
到了2021年國慶節,我們的項目終於順利交付了。正式取得竣工備案後,我們把監管賬戶中剩餘的錢取出來,才陸續盤活了項目所需的資金。事後每每回想這段經歷,我都覺得險之又險。

2021年,我們公司的年銷售總額在1500億元左右。到了年底,給2022年定目標,卻只有300億元——這意味着,公司在新的一年不會再新增一塊地,很多人都將無事可做。
總部開始大面積裁員,各地項目部改由區域直接領導,只留一個工程負責人支持工作。作為項目總經理,黃總苦心經營,最後竟要面臨調動或被淘汰的結局。
黃總趕去總部疏通關係,才知道許多大領導都被約談離職了,於是他不再掙扎。他在職場上沒有輸給小人,只是時運不濟,輸給了這個時代。
黃總走之前,我們一塊喝了頓小酒,因為是老鄉,我們就用家鄉話聊天。他說這一次自己的地產職業生涯估計是要結束了:「你們叫我一聲『黃總』,那是對我的尊重。咱不是官,不能為老百姓做什麼大事,但在咱的項目上,咱不能不管工程好壞,掙了錢就拍拍屁股走人。那是老百姓一輩子的血汗錢,咱得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做一個有良知的職業經理人,打死也不能讓房子爛尾在自己手中。這房子一交,心事就了了,離開就離開吧。」
黃總離開的那天,我想送他下樓,但他不讓。我還是堅持抱着箱子送他到電梯口,他硬搶過箱子,揚了揚頭,示意我回去。
我站在窗戶旁邊往下看,黃總的車就停在路邊,只見他先把箱子放進後備箱,又仰臉往樓上看了看,才鑽進駕駛室。
不知道,他是懷着怎樣的心情離開這座城市的。
編輯 | 羅詩如 運營 | 梨梨 實習 | 黎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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兮 兮 陳
村莊、地產、那些人、那些事

本文頭圖選自電視劇《再次我的人生》(2022),圖片與文章內容無關,特此聲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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