鑽石舞台

▲2021年7月5日，西昌舉行首次優化營商環境政企溝通早餐會。（「西昌發布」微信公眾號 / 圖）

文｜南方周末記者 李桂

南方周末實習生 余穎欣

2022年8月20日早上8點，安徽蕪湖市鐵山賓館，一場以城市規劃和建築設計為主題的討論正式開始。

會客廳里擺着一張長條形會議桌，一側坐着中國科學院院士段進等7名與建築相關的學者、企業家，另一側坐着蕪湖市市長寧波等市委、市政府的領導。

與公眾印象中的那些會議不同，討論以「邊吃邊聊」的方式進行。與會者面前不僅擺有紙質筆記本，還有牛奶、咖啡和水果。

截至2022年8月20日，這樣的暢聊早餐會在蕪湖已組織61次，每期主題不同。自2021年3月27日開始，參加過前60次的嘉賓共有348人；根據早餐會的討論，共建檔涉企事項276件，目前已辦結186件。

「早餐會的關鍵意義，是搭建了一個親清政商關係的平台、為企服務的載體，力爭全程全息全員全效優化營商環境。」蕪湖市委書記單向前曾公開表示。

不只蕪湖，近年來，已有多地舉辦政企之間的早餐會，舉辦的目的大都和優化營商環境有關。組織會議的主體下至縣級政府，上自省級政府。公開報道中，亦有正部級領導出席早餐會。

在中國人民大學公共管理學院教授馬亮看來，比起政策的內核，早餐會更注重形式上的創新。「過去十年，為優化營商環境，各地政府把能採取的措施、能使用的工具和能出台的政策，基本都用上了，現在像早餐會這樣形式上的創新就顯得非常重要。」

蕪湖暢聊早餐會的儀式感，是從參會人員收到邀請函開始的。

紅色的封面寫着「暢聊早餐會邀請函」8個大字，內頁的一側寫着受邀人的名稱、早餐會的時間、地點，落款是中共蕪湖市委、蕪湖市人民政府，另一側是兩個介紹蕪湖和早餐會的二維碼。

暢聊早餐會的籌備人員曾在接受媒體採訪時表示，網絡時代，本來發一條短信就能傳達通知，但邀請函「使活動更有儀式感，更能體現對企業家的尊重和敬意」。

「尊重和敬意」還體現在早餐會的現場布置上：企業家坐在餐桌「主座」的一側；上餐時，先端給企業家；到了餐後的合影環節，站在「C位」的，也是企業家。

早餐會吃的也是當地很容易買到的食物。在蕪湖，一般都是小籠包、煮乾絲、麵條、豆漿等。在河北保定市望都縣，按北方人的口味，政企早餐會一般吃的是小米粥、包子、油條、饅頭等，偶爾吃點麵包。

「體現出我們心意就行，也不用上熱菜。」望都經開區經濟發展局局長賈海鋒介紹，望都是從2018年開始舉辦政企早餐會的，2021年開始，受新冠肺炎疫情影響，早餐會從縣裡挪到了經濟開發區舉辦。

在賈海鋒看來，對企業而言，大家都是帶着事情來的，「希望能在早餐會上解決問題」。揣着「解決問題」的心思，早餐吃什麼，或許是早餐會上「最不重要」的問題。

楊超是望都一家企業的負責人。2022年夏天，在他參加了一場早餐會後，原本需要10個工作日才能解決的企業排水問題，3天內就解決了。

此前，因為園區排水能力不足，到了雨季，有雨水漫廠的風險。他告訴南方周末記者，按照正常工作流程，園區排水問題需要先上報給縣住建局，對方會在10個工作日內予以回復，此後才會進入安裝、整改等環節。但因為已經到了雨季，楊超擔心，等待時間過長會有一些安全問題。

「我們平時對接的都是辦事的科員，但早餐會都是局長、『一把手』現場給你解決問題。」楊超說，他在早餐會上提出排水的問題後，縣住建局很快就回復了解決方案。很快，園區也裝上了新購買的大功率排水泵，算是徹底解決了排水問題。

賈海鋒介紹，在望都，每次早餐會後都會形成台賬，詳細記錄哪家企業反映了什麼問題、問題由哪些部門去落實解決。

「有些問題的解決可能需要一個周期，但這個事情開始做，就意味着開始進入日常的工作程序了。」賈海鋒說，事情後續的落實、解決，將由縣委督查室負責。

政企早餐會開始舉辦後，賈海鋒所在的部門多了一項工作——提前聯繫參會企業。

賈海鋒說，他們首先要摸清楚某個行業有哪些龍頭或重點企業，確定好名單；之後再去跟企業家確認時間、收集他們有什麼問題或者訴求需要政府解決等。

有些企業家提前把問題說清楚了，對一些「沒什麼訴求」的企業家，賈海鋒建議對方：「沒訴求也可以來，跟領導見個面，互相認識認識，有必要的加個微信，以後做朋友。」

如何確定參加早餐會的企業？望都的經驗是，按行業劃分。比如，食品類企業是望都縣的主導產業，也湧現出了一批重點企業和全國性的大公司。所以第一次早餐會就把這些企業請過去了，以示重視。

同一類型的企業家聚到一起，問題可能比較類似，需要參會的部門也比較好協調。賈海鋒稱之為「把最能解決問題的人和最迫切需要解決的問題」放到一起，就能產生「最好的效果」。

比如，倘若企業在商標、知識產權等方面遇到了困難，對應的部門是市場監督管理局；有的出現了土地糾紛，需要聯繫的就是自然資源和規劃部門；如果企業在資金方面有需求，想多對接一些銀行，金融辦就能幫忙溝通。

在2018年10月26日舉辦的望都縣首場政企早餐會上，除了縣裡的主要領導，國土局、農工委、工信局、統戰部、農業銀行等部門的負責人也參加了。有企業家提出，在生產經營、稅費繳納及企業發展資金融資等方面存在一些困難。隨即，農行負責人就向對方介紹了農業銀行的工作情況、信貸政策。

發改局和工信局是望都縣早餐會的「長跑部門」，每次都要參加。賈海鋒解釋，這和部門職能有關，「工信局是中小企業的娘家，是業務主管部門，發改局是掌握（經濟）大盤的，所以把他們拉上」。

每次早餐會，望都都會安排2名以上縣領導參加，「一般情況下縣四大班子主要領導都分別主持一次，其間開發區主任（為縣委常委）每次都參會，之後縣委副書記、縣委常委、副縣長分別都最少參加一次會議」。

在安徽蕪湖，市委書記單向前可能是參加早餐會頻率最高的市領導。2022年1月，蕪湖公布了暢聊早餐會的年度報告。結果顯示，2021年3月27日至2021年12月25日，蕪湖共舉辦了34場早餐會，單向前全部參加。

除了前述城市，四川西昌市、江蘇南京市、湖南株洲市、北京市順義區等地，四大班子領導都曾參與過政企早餐會。

安徽省長王清憲和海南省長馮飛，是公開報道中參與過早餐會的正部級領導。

2021年8月29日，蕪湖市舉辦第二十場暢聊早餐會，王清憲此間正在蕪湖調研，專門抽出時間聽取了「暢聊早餐會」舉辦情況介紹，並同部分企業家代表進行交流座談。

據《海南日報》報道，2022年5月21日，海南省在海口舉行「政企面對面、服務心貼心」早餐會，省長馮飛和15名企業家邊吃邊聊了兩個小時。

在參加過蕪湖第五十八場「暢聊早餐會」的某企業家看來，早餐會可以讓企業家跟地方主要領導面對面、很不拘束地聊一些問題。

此外，各地舉辦早餐會的地點也有講究。

蕪湖大部分早餐會都在市委市政府定點接待的鐵山賓館會客廳舉行，但有時也會根據參會人員略作調整。比如，第二十八場早餐會邀請的是6名文藝工作者和文化產業負責人，早餐會的地點就選在了一家文藝范兒十足的「網紅書店」。

河北望都的早餐會最初在政府食堂舉行，後來為了談話方便，就挪到了會議室。

內蒙古鄂爾多斯市康巴什區舉辦早餐會還不到半年，地點已改變。2022年4月8日，康巴什首次舉辦政企早餐會，地址是一家酒店的餐廳，第二次就換到了政府的一棟小樓里。

舉辦了兩次後，康巴什選擇下午茶替代早餐會。鄂爾多斯市委副書記、康巴什區委書記邢征表示，早餐會主要是時間不太合適，「市里或者區里要開會，往往是早上9點開始開，早餐8點開始吃，一個小時（很多事情）也說不清楚」。

蕪湖是為數不多給早餐會開了微信公眾號的城市。打開「蕪湖暢聊早餐會」公眾號，能看到每期早餐會的情況介紹，公眾號里還有一個「早餐會辦理反饋」專欄，介紹半個月前早餐會提出的意見建議及相關訴求的辦理情況。

一年多來，科大訊飛人工智能實訓基地、中聯農機智能化改造、美的集團廚熱智能家電產業園等幾十個產業項目，都是在會上由企業提出，相關部門幫助推進落實。

企業需要政府解決的問題很多，哪些問題會在早餐會上討論？

賈海鋒的觀察是，很大一部分是歷史遺留問題，「比較複雜、三言兩語說不清楚」，需要多個部門的協調和推動才能解決。早餐會就提供了這樣的契機。

四川西昌市企業家鄒果就通過早餐會，解決了一個困擾他三年多的問題。

2016年，鄒果所在的公司在西昌拍下一塊帶着施工圖的土地，要在上面修建酒店。但到了實際施工階段，他們才發現，施工圖和現場的實際情況不匹配。2018年，西昌市設計院重新設計了一份施工圖，後該施工圖紙通過了審核。

按照建築施工的流程，鄒果之後還要把消防圖紙送有關部門審查備案。鄒果介紹，2019年前，這件事情由消防大隊負責；2019年後，因機構調整，負責部門變成了住建局。

主管部門調整後，消防圖紙的備案流程也發生了變化。

鄒果說，以前施工圖紙只要通過網上上傳備案就行了，2019年開始，施工圖紙備案後，要生成一個新的條碼。住建部門需要在系統中先錄入施工圖紙的條碼，才能備案消防圖紙，「但我們施工圖紙是在之前備案的，沒有條碼，所以住建局就沒辦法給我們備案」。

為了解決消防圖紙問題，鄒果多次聯繫西昌市住建局，但即便有局長多次開會協調，依然會「卡」在輸入條碼的環節。「流程上過不了。」鄒果稱，「市住建局的系統必須要登錄編碼，（沒有編碼）就錄不上。」在此期間，西昌市住建局的局長都換了三任。

2021年6月左右，鄒果接到了西昌市委統戰部和市工商聯的電話，對方問他有什麼問題需要解決，鄒果再次提到了消防圖紙的問題。

2022年8月29日，鄒果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在參加西昌首次早餐會時，他用了大約五六分鐘時間簡述事情經過後，市委書記當即表態，讓市住建局在15天內解決這個問題。「當時住建局的領導也是才調來的，他也不太熟悉以前的情況，但他還是表態馬上就給我們解決。」鄒果說。

大約一周後，消防圖紙審批的備案就通過了。鄒果記得，西昌市住建局是按照特殊建設工程的驗收程序，通過了他們的消防圖紙備案。

「早餐會不僅是一種暢通企業與政府交流渠道的方式，還能特事特辦一些難解決的問題。」西昌市紀委監委黨風政風監督室主任滕雲在接受媒體採訪時表示，有些問題不是政府不願意辦理，而是按程序不好辦理，那麼早餐會就成為一種特殊的辦理模式，一把手在這樣一個面向各個企業公開的會上「拍板」，同時接受眾人的監督，也能避免其他企業認為政府和某企業存在不當往來。

在賈海鋒看來，許多不好解決的問題能在早餐會上得到解決，還是因為參會的領導「在執行和實操方面更有話語權，在縣裡面更有決策力」。通俗地說，就是說話管用。

「比如部門要專門為某件事匯報，可能也得等領導時間，或者組織專題研討會。」賈海鋒說，但在早餐會上，領導就能立即拍板決定，「在不違反原則的情況下，可以把這個事迅速辦下去」。

望都最近還通過早餐會，解決了一個企業的「突發」問題。

作為「千年辣椒古縣」，望都有悠久的種植辣椒的傳統，催生了一批相關企業。有一家企業在參加早餐會時就提到，附近的居民總是投訴他們晾曬辣椒的味道大。職能部門接到投訴後天天往企業跑，但問題解決不了。

「辣椒就幾天的晾曬期，但晾曬辣椒也確實有味道。」賈海鋒說，最終，他們通過早餐會聯繫了企業所在鄉鎮的領導，讓鄉鎮領導出面和居民進行協調，「請大家吃個飯，讓大家互相體諒，人家也就十天左右的晾曬期」。

不過，在賈海鋒看來，早餐會也不是「萬能」的，依然存在部分解決不了的問題，比如企業對自身的發展規劃、市場份額等。「有些問題只能通過市場規律來解決，」他補充，「早餐會很好，但它只是一種推進措施，不是靈丹妙藥，不能解決所有的問題，解決問題還在日常工作上。」

作為在國外比較流行的交流溝通渠道，早餐會在中國盛行較晚。廣東佛山順德區、浙江三門縣曾將早餐會作為政府內部溝通的一種方式。

2009年，佛山順德啟動「大部制」改革後，區長與局長們經常通過早餐會交流工作。2016年11月15日下午，三門縣委書記楊勝傑到任。兩天後，楊勝傑通過早餐會與該縣10個鄉鎮（街道）書記碰面，「很快熟悉了10名鄉鎮（街道）一把手的情況，省去了一對一的走訪了解」。

2018年以後，公開報道中，着力於改善營商環境的政企早餐會陸續多起來。

隨着時間推移，還逐漸出現了午餐會、下午茶、晚餐會等溝通渠道。在賈海鋒看來，比起各種複雜的稱呼，類似會議傳遞出的信號更重要：「努力營造親清政商環境，塑造更務實的氛圍。」

如今，類似會議除了時間，改變的還有參會人員範圍。比如，蕪湖政企早餐會參會人員已經拓展到了高校負責人、科研人員和媒體工作者等。

2021年8月21日舉辦的第十九場早餐會，6名與會者都是自媒體工作者，知名遊戲主播「蕪湖大司馬」亦在其列。「蕪湖大司馬」原名韓金龍，是蕪湖市政協常委，網絡用語「蕪湖，起飛」是他常用的口頭禪。

這場早餐會主要討論如何提升城市軟實力，韓金龍建議，可以打造具有蕪湖特色的網絡宣傳品牌，發揮自媒體優勢做好城市宣傳。

可以看出，話題也不再局限於營商環境。

在康巴什，律師王丹作為婦女兒童維權的代表，參加過一期為建設婦女兒童友好城市而舉行的下午茶。此前，王丹接觸過一些婦女維權的案子，也和婦聯多有接觸，那次下午茶也是婦聯牽頭舉辦的。

王丹印象很深的是，那次下午茶還邀請了一位全職媽媽。這位媽媽提出，康巴什的物價有點高，蔬菜都有點貴。「邢書記（邢征）當時就回答了這個問題，意思是已經在做了，在努力了。」邢征解釋了物流、蔬菜種植基地等對康巴什物價的影響，表示康巴什正在發展自己的蔬菜基地。

2022年8月27日早上8點，蕪湖舉辦了第六十二場暢聊早餐會，主題和蕪湖對外交流合作等有關，諸多外國友人受邀參加。單向前希望大家為蕪湖發展獻計獻策，「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