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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識教育中的遠東詩歌

作者:肯尼斯·雷克斯羅斯

(Kenneth Rexroth)

翻譯:黃雨潔

審訂:王柏華


譯文發表於陳思和、王德威主編《文學》2020秋冬卷,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22年,第86-89頁。






文章及作者簡介:

本文的英文標題為「The Poetry of the Far East in a General Education」。作者系美國詩人、評論家肯尼斯·雷克斯羅斯(Kenneth Rexroth,筆名王紅公),譯自學術會議論文集:狄百瑞(Wm. Theodore de Bary)主編《通向東方經典的路徑:通識教育中的亞洲文學和思想》(Approaches to the Oriental Classics: Asian Literature and Thought in General Education,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59)。由於會議期間,雷克斯羅斯身在法國無法出席,故以錄音形式發言,這篇文章根據他的錄音整理而成。

Kenneth Rexroth,王紅公

譯者簡介:

黃雨潔,復旦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2021級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專業碩士研究生。


人文教育在我們這個時代如此盛行,但奇怪的是,縱觀整個人文教育的課程設置,竟忽略了東方文學,更不必說東方抒情詩。我們自封的人文復興,在詩歌方面似乎只承認戲劇詩和史詩。這與遠東傳統大相徑庭,在那些國度里,詩歌在人的核心教養中歷來占據首要地位。它與哲學、倫理學和社會學論著,共同構成了古典遠東教育的基礎。當然,現在的遠東教育已經變了,老舊的教學方式想必已被淘汰了,但即便是在「現代主義的」日本和「紅色中國」,詩歌教育的傳統仍然影響巨大。我們常能看到日本舉行大型詩歌比賽的報道,參賽者往往有皇室、將軍、銀行家和其他來自各行各業的人。不僅如此,中日兩國最偉大的將軍、外交官、政治家和皇室成員都躋身於國內主要詩人之列,我每次讀中國詩和日本詩,總會提到這一點。中國詩歌的現代感性(sensibility)或許可以一直追溯到一位漢代皇帝。[1] 宋代以前的中國主要詩人幾乎都不僅僅是鄉紳或來自鄉紳階層,而且還是高等朝臣和官員。這並不是說他們僅僅是掛名的閒差而已,恰恰相反,他們大多非常實幹,而且有些官員幾乎可謂通才,比如王維,既會吟詩作畫,又是業餘科學家,讓人聯想到達·芬奇。

我們得承認,美國的整個教育體制(決定我們會成為什麼樣的人)一直飽受批評——我們沒能培養出全面完整的人。而詩歌恰恰能彌補這個不足,因為它本身就是對生命的思索,在對生命的思索方面,詩歌在深度、廣度和強度上都更有優勢。這並不是說詩歌能讓人變成一個好人,畢竟,是否成為一個好人取決於個人自身。我想說的是,如果我們熟讀詩歌,那麼,遇到生活中的種種難題,面對不同的人、事、物,我們都會以更普世的方式對待之,會更充分地發揮我們的潛能。大家都知道,人腦運作時,有個腦葉相對不那麼活躍。這就好比報紙上關於各色新思想的一條虛假宣傳:「你是否意識到自己有一半的大腦沒在工作呢?」就算如此,可是,一般來說,一個完整的人在品讀詩歌的時候,會更充分地被調動起來參與其中,這會讓你對人生做出更完整的反應。

On Flower Wreath Hill

在我看來,中國文化敏銳地意識到這個事實或假說,所以中國詩歌尤其適合產生這種積極的調動效果。當然,無論從客觀來看,還是從經驗來看,暫不考慮史詩和戲劇詩,中日兩國的詩歌,特別是中國詩歌,都稱得上是最好的詩歌。拿杜甫來說,哪怕是像薩福這樣傑出的古希臘詩人,也無法與之比肩。這位中國詩人胸襟開闊,富有同情心,極具洞察力,暫不考慮史詩詩人和戲劇詩人的話,他可以說是有史以來最偉大的詩人。正如我在杜甫譯詩的注釋中所說,他確實讓我變成了一個更好的人,儘管這並非詩人的職責。

當然,隨着世界聯繫日漸緊密,我們對其他民族或地區的文化有了越來越多的了解,這個事實也會影響到東方詩歌在美國教育中的位置。我們可以藉助一個民族最偉大的藝術作品,特別是詩歌,來深入了解其思想文化,這是毋庸置疑的。比方說,若想了解羅馬人的思想的最理想化的形態,我們就讀維吉爾;若想了解羅馬上層階級中的普通人,了解他們的成見、自我放縱和智慧等,我們就讀賀拉斯。同理,鑑賞日本詩歌或廣義的遠東詩歌,能幫助我們更好地與相對陌生的民族產生認同感。

Sacramental Acts: The Love Poems ofKenneth Rexroth

但凡讀過東方詩歌,就不難發現,東方人中的大多數和我們是同類。日本人特別喜歡以詩歌再現他們對如此多樣的基本生活場景的反應,往往是自發的而又是老套的,那些詩歌短小精煉,在我看來,堪稱格言警句,雖然不是現代式的,而更像是希臘式的。或許,可以稱之為感性的格言(epigrams of the sensibility)。我想這一類詩歌很適合作為入門的教育讀物。孩子們,尤其是那些小孩子,格外中意日本詩歌。我小女兒最先讀寫的就是一首日文詩:「松山里無一片落葉,鹿兒知道秋天來了,只因他在鳴叫。」到現在,這仍是她最喜歡的一首。當然,我女兒小時候在山裡住了很久,不然也很難體會詩中的意境。還有很多好詩,主題多種多樣,都特別適合基礎教育。

儘管日本詩歌在主題和風格上都是高度形式化的,達到難以置信的程度,但我並不認為閱讀遠東詩歌,形式特別重要。因為形式在翻譯中顯然大都消失了。日本詩歌的藝術有賴於精微的細節:元音的音效、相對音高的使用(我並不是說日語是聲調語言,我的意思是諧音之類的效果)以及輔音的變化(類似語言演化中發生的變化),比如p和b、v和f、 r和l、m和n等。這種輔音的效果比我們的頭韻之類更加微妙得多。然而,一經翻譯,它們即刻消失了。唯一得以保留的形式是短小、感性的而非機智的格言。因此,最有形式感的日本詩歌,在我們的語言裡就不再如此了,其形式不再是一種障礙或困難。

One Hundred Poems from the Japanese

中國詩歌的詩體韻律極其複雜,涉及大量的規則,而這些規則大多與漢語自身的特性相關,比方說,中國詩歌的音樂性在很大程度上依賴於漢語聲調。我們知道,漢語和愛爾蘭語、瑞典語一樣,都是聲調語言,會有上下起伏。中國詩人寫詩會自然而然地運用這一特點。但是,英語沒有對應的聲調,無法保留漢語詩歌的韻律特點,這正是譯者遇到的一大難題,藉助中國詩歌的一批重要譯者的努力,比如亞瑟·韋利(Arthur Waley)、埃茲拉·龐德(Ezra Pound)、艾米·洛厄爾(Amy Lowell)、弗洛倫斯·艾思珂(Florence Ayscough)、威特·賓納(Witter Bynner)等,你讀到的是一種客觀的,極其客觀的,客觀主義的,幾乎不講究修辭的詩歌,蘊含豐富多樣而又深沉的人性智慧,如果有重音的話,那就是對這些智慧的回應。

那麼,經過翻譯,詩歌究竟損失了多少?我想,既可以說原詩蕩然無存,也可以說恰恰相反。畢竟,中國和日本詩歌中有太多部分難以翻譯,我們作為西方詩人在翻譯實踐中只能盡力而為。它清除了我們西方詩歌中的諸多弊端,一舉完成了20世紀詩歌革命的各種設想——如果你想讓你的中國詩歌譯作至少恰當得體的話,你就必須踐行意象主義和客觀主義等詩學的各項主張。

One Hundred Poems from the Chinese

最後我想說,翻譯中日詩歌對譯者產生的影響和價值,一旦推廣開來,將在世界人文教育中發揮重要作用。日本詩歌大多是感性詩,翻譯時不能掉以輕心,因為稍有不慎就會把它降格為無病呻吟的感傷詩。因此,它要求譯者必須時刻保持精神上的警覺。大家可能知道,詹姆斯·喬伊斯[在小說《尤利西斯》中]有一封著名電報,上面寫着:「感傷主義者盡情享受卻不願負責。」換句話說,任何虛假的、偽造的或竊取而來的情感與精神滿足,都會即刻顯露。對人類動機的深刻洞察,在心理、道德、社會和精神文化層面上與宇宙生靈的認同,這是遠東生活所傳遞的最根本的信息,詩歌更是如此。

這一點再次給譯者帶來積極的壓力:如果不想譯成單調乏味的偽意象派詩歌,譯者就得回歸本源,作為一個人類回歸其本源,把自己看成宇宙生命的一部分,再以同樣的基點理解他人。我們經常將自己與非生命的、非感覺的、學院派哲學家所說的「價值中立的」宇宙相對立。存在主義由此認為,個體靈魂作為孤獨的造物,對抗其造物主(這是宗教存在主義者的看法)或者對抗虛無(按照讓-保羅·薩特和他的追隨者的看法)。正如弗朗西斯·雅姆[2]的詩歌幾乎沒有存在主義的困境,杜甫的詩歌也是如此。人生在世,即在家園。不過,人類的活動讓我們過於忙碌,讓我們的星球越發不像一個家園了。只要能創造家園感,縮減人與人、人與世界的疏離,任何入門教育都具有不可估量的價值。在我看來,當今世界迫切需要這種道德觀和美學。

我想不出會有什麼比遠東詩歌更容易被欣然吸收,更能贏得學生的青睞,更能產生深遠的影響。遠東詩歌極為適合廣泛而迅速地引入到我們的通識課程之中,當然,不是作為單獨的學科引入,而是作為文學和文明課程中的一部分。而且,既然埃茲拉·龐德、艾米·洛厄爾和威特·賓納等詩人翻譯的詩歌甚至比他們自創的詩歌還要好,而且這些譯作已躋身最優秀的20世紀美國詩歌之列,那麼,這部分遠東詩歌也可以當作我們自己的文學來讀。

注釋




[1] 這裡可能指的是創作《大風歌》的漢高祖劉邦。

[2] 弗朗西斯·雅姆(Francis Jammes, 1868-1938),法國抒情詩人,天主教徒,長期隱居鄉村,歌詠簡樸的鄉村生活,後期詩歌帶有濃重的宗教因素。

圖文編輯:蔡宜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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