鑽石舞台

一本成人題材的書，要是年歲比較小的時候完整地看過，人會在心裡把它封神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他的好幾封信里都說到了司各特，他告訴那些不知該給孩子讀什麼文學作品的人說，司各特可以給他看起來了。我猜，年少時的老陀，在讀到司各特的英雄故事時，一定是如獲至寶。

《你往何處去》也不妨早一點讀，早一點讀，烏爾蘇斯扭斷了公牛脖子的時刻，會烙在心裡，一想起精神振奮。否則就會像我這樣，覺得那不過個被許多熱血系影片演爛了的俗套。

我一直有一個關於威廉·退爾的疑問：他何以稱英雄？就因為那一記神射？這支箭，沒有射死任何一個敵酋，或者，也不是像養由基那樣，是射落一片楊樹葉子的，況且養由基的炫技，也就證明他個人的卓異，他畢竟不能培訓和組建起一支令敵人膽寒的神射手隊伍。

而威廉·退爾一箭射中的，只是兒子頭上的蘋果，他是被迫的，只為了解救了他自己爺倆個。脅迫他射箭的人遵守承諾，放了他和他的兒子。之後，我們所知的故事是，退爾的事跡感染了他的民族，於是四面八方的族人掀起了反抗。我想，人們有此反應，不是因為看到了退爾的強大，而是因為看到了敵人的軟弱。

在《你往何處去》里，烏爾蘇斯這位天生神力的角鬥士，也沒有殺掉什麼兇惡的敵人。他的力量只是用於自救和救人：他救下了莉吉婭，這個蠻族女子信了基督教，被綁在了公牛的身上，就像威廉·退爾的兒子頭頂着蘋果。占絕對優勢的一方想給受害者加點戲，使他們上演自相殘殺，沒想到讓自己下不來台。烏爾蘇斯成為廣大疲弱無力的基督徒群體中基因突變的一個。

和退爾射蘋果的效果一樣，烏爾蘇斯救美，也引起了「天下歸心」一般的效果。顯克維奇是這麼寫的：看台上頓時響起了一片請願的呼聲，因為羅馬民眾雖然愛看野獸撕碎人的畫面，但他們也會對一個人能夠戰勝野獸的人送上最大的尊敬。這說明羅馬人縱然嗜血，心地卻是單純的。一個勇士就改變了民心所向。最後，暴君尼祿都只好答應了他們的請求，宣布釋放莉吉婭和烏爾蘇斯。

此處應有一顆懸着的心落肚，正義的人扼住了命運的咽喉，不讓悲劇上演。不過，顯克維奇沒有讓烏爾蘇斯和莉吉婭在一起，烏爾蘇斯救美，是出於教內弟兄的情誼，但這美是要歸於第一男主角——維尼裘斯的，那是一個年輕、良知不泯、因而被基督教傳教者成功攻心的羅馬貴族。在統治集團里，維尼裘斯也是一個「基因突變」分子，是堡壘內部出現的裂縫。

如今看這個高潮，也是個大俗套，只能說，在1895年，顯克維奇是不落俗套的，他擴大了英雄美人小說的空間。他是一個收集歷史資料的好手，帶着一個流動的圖書館——他的大行李箱，在他所能到達的城市裡看各種教堂、集市、堡壘、廢墟。他也是一個把寫小說當成一門生意來經營的人，對於那些有助於擴大他的名聲的人，特別是畫家，他用盡一切手段去結交。

出眾的人往往是尼采所謂「超善惡」的。亡國滅種這樣的苦境，只能困擾廣大缺少才華的人。顯克維奇多麼精明，波蘭亡了國，他照常出入華沙藝術生活里最傑出人物的圈子，而藝術家的尖端，和最有權力的政治人物的領域又完全重合。他言談優雅，相貌堂堂，被19歲的少女瘋狂地愛上，後來又瘋狂地愛上一個威尼斯的貴族女子，那是他為了逃避1877年俄土戰爭而踏入的一場羅曼司，如此，他就能滯留在意大利。

「我不要女人，不要黃金，不要哥林多的青銅，不要琥珀，不要珍珠，不要葡萄酒，不要宴會，我只想要她。我想擁抱她，而現在我的膀子只能擁抱空氣。」維尼裘斯初見莉吉婭時的這幾句話，大概正是顯克維奇初識瑪麗亞時的心聲吧。他喜歡美人。他為基督教可歌可泣的初創時刻寫下了如此可歌可泣的通俗小說，天主教會感謝他都來不及，即便如此，教會仍不得不為他的一句公開言論心煩，他說：女人的一切都是可以諒解的，唯有長得不好看除外。

他最愛的這個女人只活了31歲。之後，他還要找一個名叫瑪麗亞的女人陪伴他的後半生。不過，瑪麗亞已經沾了顯克維奇的光，得到了波蘭最出色的畫家——卡齊米日·波赫瓦爾斯基畫的一幅肖像畫。我想，在1905年決定授予他諾貝爾文學獎的那些人的眼裡，顯克維奇是一個小白鼠。在這之前，他們不知道這個獎應該發給何種畫風的小說家，他們只知道，列夫·托爾斯泰是不該得獎的，因為他屬於19世紀，一過1900年，積分就自動清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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