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舟十三號女宇航員王亞平在執行出艙任務後,創造了歷史:她成為中國歷史上第一個出艙行走的女宇航員。直播時,央視評論員為之驚嘆:「我感覺王亞平很不像一名女性,因為她各方面都很強……」這番話的本意當然是想誇她,但卻恰恰在不經意間暴露出了對女性真實的刻板印象:女性的能力,是以男性作為默認參照系的,這本身就是在貶低女性。就像以前常說的那個梗,「對一個上海人的最高評價,是說你不像個上海人」,這本身就是對「上海人」這群小市民委婉的貶損。不過,在兩性議題上,有時候這個問題更微妙複雜——「不像個女人」有時是褒獎,另一些時候卻又是呵斥。因為我們的社會對於「女人應該是什麼樣」,往往有一套默認的標準,只不過有時打破這套標準像是卓越的表現,有時卻又意味着低劣、偏離或角色失范,仿佛是某種不祥之兆。公平地說,這倒也並不只是對女性如何,有時男性所受的約束甚至更大,至少「你不像個男人」幾乎不含有任何褒義,男性一旦在某些場合下表現得柔弱、退縮,就可能被身邊人(有時也包括女性)譏諷、呵斥:「你還像個男人嗎?」乍看起來,這似乎表明男性角色規範的彈性選擇空間更小,但這正印證了男性的主體地位,因此一個男人「不像男人」是從核心位置偏離,就必然是貶低了。有次這樣和女性朋友說起,她半開玩笑地說:「有啊,我現在也會這麼誇人:你不像一個直男。」她和小姐妹們早就發現,男裝也很好看,但男性雖然也有「女裝大佬」,但大多對自我形象還是有心理障礙,哪怕大夏天暴曬也都不敢打傘,唯恐被視為很「娘」。這看似是小事,但其實是大事,因為這牽涉到「什麼人應處什麼位置」這樣的基本規範。一個人的身份地位所要求的規範之總和,叫做角色(role),而儒家傳統就尤為關注社會中的每個個體按照符合自己的角色規範要求行事,所謂「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通俗地說就是「做老子要有老子的樣子,做兒子要有兒子的樣子」。儒家相信,如果人人都能照此行事,社會就能順利運轉。當然,每個社會對其成員都有行為規範的要求,但儒家傳統尤為注重,因為孔子當時所面對的,正是一個人人「思出其位」的亂世,也就是說,在他眼裡,「一切都被允許」的社會乃是一個失范社會,而他念茲在茲的目標就是通過禮法重建規範——人人各安其位就是社會秩序的最終基礎。按照這種理念,每一個人其實都是「標準化的人」,是作為社會最基本單元而存在的。在這樣的社會裡,每個人都得按自己身份相應的行為規範行事,不能越雷池一步。全社會都要求人們在自己的身份角色這個小方格里做人,那就是所謂「本份」,而在中國社會的俗語裡,「本份人」是一種褒獎,也就是說,一個人完全遵從而非超出自己的社會角色要求,才是受讚許的。問題是,現代社會的秩序原理恰恰相反:它要求在個人權利邊界清晰的基礎上,把個體從傳統的角色束縛中解放出來,最大可能地釋放其潛力。此時,無論種族、階層、民族、性別、年齡,都不應當是阻礙。「誰說女子不如男」的唱段之所以那麼有名,就在於它滿足了革命年代中女性自我解放和民族國家社會動員的需要。不僅如此,每個個體至少在理論上說都是不可比較的,因為要比較就得有一個社會公認的衡量標準,這隻有價值觀一元化的語境下才有可能——跟一個標準的蘋果相比,其它蘋果是大了還是小了、甜了還是酸了,但蘋果和橘子、香蕉之間就很難有什麼可比性,各有各的好,各有各的美。權利意識覺醒的新一代會逐漸意識到,原有的角色規範不僅是一種束縛,而且在根本上就是不公平的。同樣是「喝醉了」,當事人是男是女,公眾的反應迥然不同。這意味着社會規範允許男性偶爾越軌,只要有理由(可類比「他還是個孩子」),但對女性則不允許任何越軌。因為在一個男權社會,規則常常是男性有權者用來規範女性的,規則的制定者不受規則本身約束。同樣是毒舌、犀利吐槽,男性這樣做就能獲得一片叫好,說他耿直、一針見血;但如果女性這樣做,那彈幕、評論(甚至我的一些朋友)馬上就炸鍋了。「只有我覺得她這樣很不禮貌嗎」、「雖然,但是,她態度更有問題」、「我可太煩她了,咄咄逼人」。
比如畢志飛翻拍《小城之春》那次,一群男老師現場出考題,恨不得生吞活剝了畢志飛,彈幕就是「過癮」、「痛快」;但畢志飛短片裡的女演員在片場質疑畢志飛、跟另外兩個男演員商量「要保自己的表演」,彈幕(包括B站一些up主),就瘋狂攻擊這個女演員,說她看人下菜碟、心機婊。這倒並不只有中國社會才如此,而是所有男權社會的共同特質。哈維·曼斯菲爾德在《男性氣概》一書中就已指出西方社會諷刺性的雙重標準:如果一個女人保持沉默,男人會認為她沒什麼要說的;而如果一個男人沉默不語,女人會認為他不需要在這時開口。沉默在第一種情況下意味着缺乏力量,而在第二種情況下意味着自信的力量。之所以如此,是因為社會默認男女遵循不同的角色規範,所以男性這麼做沒事,但同樣的事,女性做就完全是另一番評價。你可能也經常聽到有人說,一個人應當合乎某種形象才算是有尊嚴的,這麼說的前提是:有一套公認的角色形象的既定標準,個人形象一旦偏離這一標準就將失去尊嚴。然而,現代社會的律令是「一切皆有可能」,63歲的麥當娜在萬聖節cosplay小丑女,沒有人能說她不可以這樣。按年齡來說,她已經算是「老人」了,可是老人到底應該什麼樣,誰規定的?在我們的生活中,仍然不時會有這樣的場景:一旦你做了什麼出格的事,遭父母訓斥:「男孩子就該有男孩子的樣子!」每個人可能多多少少都經歷或聽說過,但如果你留心一下,就會發現一點:這往往是他人說的。換言之,「你應該是什麼樣」,在本質上是一種社會期望,是他人想要你接受一套他自己認為合理的行為規範。當然,相比起父輩,如今我們仍然是有選擇的,只是每一種選擇都不容易。珍妮特•海登在《婦女心理學》中說,今天選擇傳統角色的女性會疑慮為何不取得更多成就,選擇個人成功取向的則會被人問為何不成家,「而選擇了雙重自我認同的女子,隨後則將蒙受生活中各種衝突之間的種種拖累」。不過,只要事先充分知情、自願,我相信很多人還是願意承受這代價的。我希望有這樣一個共識:「一個人應該是什麼樣」這種規訓可以自律,但不能他律,去管到別人頭上,因為別人該是什麼樣子,說到底沒你什麼事。只要不侵犯他人,一個人想成為什麼樣的自己,本質上是其應得的權利。這需要社會行為的底層邏輯逐步翻新。在當下這個新舊交替的轉折年代,這正在逐步成為可能:一個人不應當只有一種理想的活法,因為說到底,每個人都是在為自己而活,重要的不是按別人默認的標準規範來過活,而是活出自我,盡情釋放自己的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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