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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6日,國家語言資源監測與研究中心發布「2021年度十大網絡用語」,依次是:覺醒年代;YYDS;雙減;破防;元宇宙;絕絕子;躺平;傷害性不高,侮辱性極強;我看不懂,但我大受震撼;強國有我。

兩天後,《咬文嚼字》編輯部也發布了2021年度十大流行語:百年未有之變局;小康;趕考;雙減;碳達峰,碳中和;野性消費;破防;雞娃;躺平;元宇宙。

對比一下就不難看出,這兩份清單只有四個詞是重合的:雙減、破防、躺平、元宇宙。當然,兩者的定義本來就有微妙的差異,但考慮到如今幾乎「流行語」都是是從「網絡用語」來的,可以說很大程度上就是一回事;然而,即便是國內在社會用語方面最權威的兩家機構,對於「今年哪些詞最流行」也明顯存在不同看法。

那麼問題來了:誰,又以什麼標準來界定「流行」?為什麼是這些詞流行?這種流行又意味着什麼?

馴服流行語:

詞語的造反與招安

像這樣的分歧,並不是今年才出現的。去年的「十大網絡用語」是:逆行者、秋天的第一杯奶茶、帶貨、雲監工、光盤行動、奧利給、好傢夥、奪冠、不約而同、集美;而「十大流行語」則是:人民至上、生命至上、逆行者、颯、後浪、神獸、直播帶貨、雙循環、打工人、內卷、凡爾賽文學。在這其中,同樣只有「逆行者」和「(直播)帶貨」是重疊的。

不僅如此,看起來很奇怪的一點是:這兩年來大熱門的「內卷」僅出現在去年的「十大流行語」中,而諸如「疫情」、「團購」、「加速」、「女權」、「PUA」、「拼單名媛」、「社會性死亡」這樣的詞去年都沒有入選;而像「奪筍」、「佛媛」、「蚌埠住了」、「進城拱白菜」等詞也沒有在今年的清單上現身。反過來,很多看起來不怎麼「流行」的反倒在榜單上。

這無疑違背人們的直覺,因而在今年的「十大網絡用語」評出的新聞底下,最高贊的一條留言就嘲諷:「第一個(覺醒年代)和第十個(強國有我)強行把蚌埠住了擠下去了,這真的是蚌埠住了。」

所有的流行語背後都是人,必然涉及到誰有權使用、解釋乃至改造這些用語。你不用多想就能意識到,這些流行語的評選也都隱含着一定的標準,這就是為什麼明明網上使用頻率極高的「YYDS」和「絕絕子」在今年的十大流行語評選中落榜了。

對此,《咬文嚼字》的主編黃安靖也坦承:「我們並不反對部分網友使用它們,但我們絕不贊成讓它們進入年度流行語榜單。這個詞在進入專家討論環節之前,就被編輯部刪除了。」

為什麼呢?因為「我們一直不主張選字母詞,因為所謂字母詞不是純正的漢語符號。我們評選的是我們母語的年度流行語,為什麼要選由西文字母組成的『字母串』呢?」

這樣,「YYDS」就被斃了,至於「絕絕子」,「在同樣的環節被我們刪除,因為它在構成上『遊戲化』傾向明顯,與典型的漢語構詞規律有出入,我們沒有讓它進入榜單。」

當然,任何評選都不可避免地有標準,何況作為全國唯一一本以「糾錯」為特色的社會語文運用刊物,《咬文嚼字》的宗旨就是倡導語文規範,因此,評選流行語的目的就是為母語增光添彩:「我們一直堅持,選擇優雅、美麗、純正的語言符號,選出符合漢語結構規律、符合漢語語法規範的語詞。」

這種引導性,不單單體現在「語文規範」上,還包括價值引導:入選的詞語本身往往就更多體現出「正能量」,而即便是那些看起來不入流的草根詞彙,在評選的權威解讀中也是另一番意味。

「YYDS」因為不「純正」而被《咬文嚼字》編輯部拒之門外,而在「2021年度十大網絡用語」中,對它的解讀是「用於表達對某人的高度敬佩和崇拜」,舉的例子則是東京奧運會期間人們對奧運冠軍的歡呼;同樣的,「絕絕子」的示例,也是人們「為選手加油」。

這完全淡化了它們原本的戲謔色彩,像是洗白一個出身可疑的詞彙,卻因此難以回答一個問題:既然如此,為什麼人們不乾脆說「永遠的神」和「太絕了、太好了」?這兩個新詞到底有什麼不一樣?

事實上,出版人俞曉群就乾脆認為這類新詞都是多餘的:「我堅信陳原先生的觀點,漢語中的詞彙已經夠多了,有舊詞可用,一定不要再造新詞。」(《那一張舊書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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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此等等,都體現出一種急於馴化流行語的焦慮感:這些新詞無論在表現形式還是道德價值上,都是對原有秩序的衝擊、偏離乃至威脅,但又不能完全否認,因而可取的辦法就是經過一定的篩選和重新解釋後予以接納。這就好像把草莽出身的梁山好漢予以招安,把他們打家劫舍說成是「忠義」之舉,而另一些不能招安的就予以「清剿」。

每一種現代語言,都曾經歷過這樣的變動和調適。早在一百多年前,保爾·拉法格就在《革命前後的法國語言》這一經典著作中說過:

正如國家、社會、私產和風俗一般,語言也經過了革命。……可是在革命之後,曾經有一個相反的運動:文雅的語言試圖在各領導階級方面重新奪得權威地位,而從它的懷中排斥那些闖進門來的新詞。

法國至今在這方面都相當突出,為了捍衛法語的純潔性,2003年法國政府下令禁止使用「email」這一英語詞,文化部下屬「術語和新詞最高委員會」倡導改用「courriel」,但對一些普通民眾來說,前者早已被吸收,反倒是後者才是陌生的新詞。

有鑑於此,法國學者皮埃爾-安德烈·塔吉耶夫在1980年代初就引入了一個新詞Mixophobie(「混血恐懼」),用以指稱這種對包括語言「不純潔」的保守反應:在多元混合的現實下,表現出對玷污的恐懼,更確切地說是害怕失去自身的純潔性,因而反對混合。

相比起其它大語種,漢語其實是外來語相當少的一種語言,而眼下湧現的網絡流行語裡,絕大部分也都是網上自創的結果。雖然它同樣引發了某種「捍衛語言純潔性的焦慮」,但那並不是因為擔憂外國文化入侵,而更多是針對那種活躍、自發而野性的年輕人亞文化,試圖小心翼翼引導它進入規範、雅馴、正能量的軌道,弱化它的破壞力。

然而,所謂「創造即破壞」,驅動這些流行語湧現的那種創造力和它「不走尋常路」的破壞力,正是同一回事。這就需要我們好好去理解一下,這些流行語究竟體現出了當下什麼樣的社會心態?

流行語的社會心理學:

戲謔表達、共同情感與自我認同

不論如何,流行語首先需要解釋的一個問題是:它們為什麼能流行?

今年評選出的流行,語都可以歸結為幾種不同的原因:第一種是因為某個熱議話題(如「雙減」和「碳達峰,碳中和」),甚至一些根本不新的詞,也因為和熱點相關而入選(「小康」和「趕考」);第二種乍看與之相似,也引起社會廣泛熱議,但它背後可能關乎某種更持久的趨勢性社會現象(如「雞娃」和「躺平」);第三種則與具體話題無關,更多屬於一種調侃、戲謔(如「YYDS」、「絕絕子」、「傷害性不高,侮辱性極強」、「我看不懂,但我大受震撼」)。

第一類詞的生命力最可疑,因為它完全依附於那個熱議話題的時效性,當話題的熱度消退,它很可能明年就大受冷落;第二類能延續得更久,至少這種社會現象在短期內不會消失,仍將具有強大的話題生成能力。

第三類最難預料,誰也不知道這種風潮能持續多久,就像《二人轉史論》中說的,「戲曲中的醜行,過去講究『抓現哏』,針對現實情況,隨時隨地創造新詞以博觀眾一笑。」人們對它的態度有點像時尚——再沒有比過季的流行款更難讓人提起興致的了,除非它能變成日常用品。

哲學家陳嘉映在2016年的一場演講中曾對此有過反思:

網絡新詞也是來得快去得快,出來個新詞,一下子人人都在說,到明年,消失了,又換上一批新詞。過去,沒有報紙、無線電廣播、電視、網絡這些即時媒體,新詞兒不容易普及,它得先慢慢爬升到文化階梯上端,然後通過閱讀普及開來。有人說,有了網絡,我們的語詞變得更豐富了,這我可不同意。要說一種語言裡有豐富的詞彙,那得是這些詞彙始終保持活力。

在此,他為「語言的豐富」設定了一個門檻,就是「這些詞彙始終保持活力」,這其實就否定了流行性——就像如果我們要求所有服裝款式長盛不衰才算豐富了衣着,那就不存在「流行款」了,因為顧名思義,「流行」就是與短暫性相連的,這是一門語言、一個社會不斷自我更新的體現。

雷蒙德·威廉斯在他的名著《文化與社會,1780-1950》中開宗明義地指出,新詞彙或舊詞獲得新意義不是偶然的,「事實上這些詞彙有一個總體變化範式,可以把這個範式看作一幅特殊的地圖,藉助這張地圖我們可以看到那些與語言變化明顯相關的生活和思想領域所發生的更為廣闊的變遷。」

這在中國當然也不例外。即便是從經過篩選的流行語中,我們仍可以看出當下社會生活和思想上的變動。

這其中,首先值得注意的一點當然是:這些流行語的創造者、使用者主體無疑是年輕人。關心「雙減」和「雞娃」的大體是有娃的城市家長,而像「YYDS」和「絕絕子」這樣的網絡用語用戶就更年輕了,40歲以上的大概用起來也難免老臉一紅;「我看不懂,但我大受震撼」,原本是李安在紀錄片《打擾伯格曼》(2013)里對一部影視作品的評價,更沒有調侃的意思,然而多年後卻突然爆紅,因為這恰好可以用來表達那種對複雜、宏大、艱深事物敬而遠之的調侃。

也就是說,這些流行語之所以能流行,除了它恰好是社會熱議話題之外,更重要的原因在於它戲謔的語調背後,適合年輕人來自我表現。這使他們獲得了有別於父母那一輩的某種姿態(就像一個人說「絕絕子」和「太絕了」,給人的觀感很不一樣),凸顯了自我個性;但與此同時,當它成為流行詞時,其實這又反過來讓他們喪失了個性。簡言之,這更多體現了一種年輕人用以區隔的自我認同。

這種凸顯自我個性的表現,並不意味着他們對所有宏大議題都採取玩世不恭的態度,至少像「破防」和「野性消費」這些詞中,仍透露出他們對公共事件的共鳴,但這卻不是通過理性的對話達成的,而是一種「情」的喚起,人們在瞬間形成一個情感共通的「公眾」。這意味着,人們並不是只關心個人,但要他們關心公共話題,點燃他們的情緒要比費時費力的說理直接得多。

從內卷到躺平:

中國人走到了新路口

不過,如果只選一個詞來標記當下的社會心態變動,那我認為是「躺平」。對此,官方的解讀強調:「該詞指人在面對壓力時,內心再無波瀾,主動放棄,不做任何反抗。『躺平』更像是年輕人的一種解壓和調整方式,是改變不了環境便改變心態的自我解脫」,「新時代是奮鬥者的時代,『躺平』只當是奮鬥征途中的小憩,是為了積聚能量再出發,並不是當代人的日常生活狀態」。

這一解讀本身,當然就是旨在引導並為這個看起來頹喪的詞注入「正能量」,是在爭奪詮釋權,但它其實有着更重大的意涵。

確實,一直以來,中國人都抱有這樣的信念:努力奮鬥才能成功,甚至只要努力就能成功,然而,「躺平」的流行意味着年輕人已經開始質疑這種原有的工作倫理,原因很簡單——越來越多人發現,僅憑努力工作不足以保證成功,至少那成功到來得沒有想象中那麼大、那麼快。

這確實未必是壞事,但恐怕並不在於「躺平是為了更好地再出發」這一層面上,而是它標誌着年輕人開始反思舊有的模式——事實上,去年以來「內卷」一詞爆紅已經表露出這樣的跡象,意味着人們懷疑老一套即便做到極致,也無法帶來改變和突破。在這種情況下,「躺平」才成了另一個出路。

發達國家也曾有過這樣的歷程。美國在1980年代進入後現代社會,當時曾有一句麥當勞廣告口號流行了十餘年之久,最後還變成了大眾的口頭禪:「你今天值得休息一下。」

這看似極其簡單,也不過是一句廣告詞,然而廣告往往是捕捉和指示社會心理變動最敏感的風向標,它的流行正因為契合了新的工作倫理:工作不是全部,生活可能更重要,注重創新的靈活就業自此更受歡迎。

四十年後,中國很可能也正走到了同一個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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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語言》

《理解「黑話」盛行的原因,也就理解了當下的中國社會》

《「雙標」:話語背後的中國社會心態》

《中國人為何反感政治正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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