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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9月9日,北京,2020中國國際服務貿易交易會上,觀眾參觀智能安防展台。視覺中國供圖
記者|尹海月
編輯|陳卓
29歲的王貝貝面臨過很多令她不適的時刻。比如,在上海市區的路上,有陌生男性一路尾隨她,對她說,「你的高跟鞋好性感。」再比如,在擁擠的地鐵里,有陌生人摸她的大腿和屁股。
為了「少出現在擁擠的公共空間」,王貝貝很少坐地鐵。她租住在公司附近,很少加班,晚上也很少參加社交活動,宅在家裡做飯、畫畫。她以為,相比公共空間,家是最安全的地方。
不幸的是,上個月,她的家也淪陷了——獨居的她被一名陌生男子偷窺。對方持續騷擾她,她在豆瓣小組詢問有什麼安全保障手段,有人建議她安裝電子貓眼、阻門器,有人讓她養只大型犬看家,還有人說,放一把錘子在床頭。
在社交平台上,獨居女性的安全問題是一個頻頻出現的話題。有數據顯示,2021年,我國有近9200萬人獨居,其中,近4000萬是獨居女性。一份《城市獨居女性調研白皮書》稱,城市女性獨居生活的起點集中在剛畢業或剛開始工作時,18-35歲的女性中,超七成獨居2年以上,安全問題成獨居女性最擔心的問題。
2019年,中國礦業大學全國城市居民公共安全感課題組對城市居民公共安全感進行問卷調研,發現與其他類別安全感相比,城市女性治安安全感較低。其中,年齡為18-29歲的女性治安安全感指數最低,這是因為該階段女性多數處在學習和事業不穩定期。
對於王貝貝來說,困擾她的是偷窺者。她被迫搬家,但恐慌感沒有消失。搬離出租屋之後,王貝貝在老家買了房,想起之前的偷窺事件,她還是擔心,「如果自己的房子被偷窺,還能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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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盯上的時候,王貝貝入住那個出租屋剛一個多月。在上海靜安區的一個老小區,王貝貝租下一套一居室,她在一家藝術館工作,每天早上8點出門,晚上五六點回家。
10月7日傍晚,王貝貝正和朋友聊天,有人在樓下按門鈴,說是送花的。單身的王貝貝覺得奇怪,讓對方把花放到門口,隨後開門,看到一束玫瑰花,沒留姓名。
「不會是變態吧?」王貝貝和朋友討論,但接下來的半個月什麼也沒發生,這讓王貝貝覺得可能是有人送錯花了。
10月21日傍晚,門鈴聲再次響起,又是來送花的。王貝貝想問清楚怎麼回事,開門發現是名30歲左右的男性,中等身材,三角眼。
對方說是花店的,她解釋沒買花,對方說,是你隔壁樓的人送的。王貝貝又問,「哪棟樓?」
她記得,男人面帶「幸福快樂的微笑」,說,「是我送的,希望你天天開心。」王貝貝感到茫然,還有點噁心,她第一反應是,眼前這個人可能在偷窺自己,但又沒有證據。
「我不獲取更多的信息,無法判定這個人是具有危害性,還是只是想追我。」因此,當對方提出加她微信時,王貝貝用小號加了他。
在交談中,王貝貝得知對方住在對面樓五樓,從那個位置,能看到她廚房的窗戶。她問對方,透過窗戶看到了什麼。男人避而不談,說自己只是喜歡靜靜地看着窗外,「不知什麼時候就是注意到你了,經常看到你靚麗的身影」。還說自己不是偷窺的猥瑣男,「非要說那就是欣賞您的美。」
王貝貝告訴他,不要再送東西,自己不隨便交朋友。但她沒有拉黑對方,「不知道他會不會行為升級,跑過來攻擊我,畢竟知道我住址,也不知道偷窺了我多久。」
她想過給窗戶安上窗簾,但又覺得這麼做「把他當回事一樣」。想到剛交了一個季度房租,換房要承擔損失,王貝貝想「當作沒事發生」,但接下來4天,對方開始每天「鍥而不捨地打卡」,給她發「早安」「晚安」「夢裡都是你」。
「我覺得這個人腦子有點古怪。」王貝貝害怕,搬去表哥家住。第二天,對方問她去哪裡了。「他其實天天在跟蹤我,非常關注我哪幾天不在家。」
等到了第三天,「更恐怖」的事發生了,男人發來一段對着她廚房窗戶拍的視頻,配着流行音樂,寫着「今天是萬聖節,願您在外過的開心」。見她不回,當晚,對方還給她撥打微信電話。
偷窺者發給王貝貝(化名)的視頻截圖受訪者供圖
「此人腦子不正常」。王貝貝越看視頻越害怕,不知道對方還會做出什麼行為,下定決心搬走,「逃命要緊」。她和表哥去收拾屋子,收拾過程中,用七八張A3紙把廚房的窗戶糊上,對方還給她發微信,說她的手工不錯。
她把東西運回了江蘇老家。等回到家,她才敢把對方拉黑。在上海工作10年,王貝貝從沒想過會面臨這樣的危險。她曾多次獨居,找不到室友時,就一個人住。
她考慮過獨居安全的問題,認為最有效的安全措施是「搞最貴的鎖」。搬到這裡後,她花2000多元買了一把鎖,有指紋識別的功能,被撬時還能自動報警。這個小區也是她精心挑選的,這裡人口流動性不大,小區門口有保安,每棟樓還有門禁,「符合常規的安全需求。」
然而,獨居的她還是被人盯上了。相比男性,獨居女性更易面臨危險。南京大學新聞傳播學院針對近年來近百起獨居被害案件進行數據分析,發現94例有效案件中,已公布性別的男性受害者占15.6%,女性占52.6%,數量遠遠高於男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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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上,獨居女性對安全問題的憂慮更多是對潛在危險的擔憂。在知乎,有人問「女生一個人住發生過什麼恐怖的事情」,2700多人提到了獨居時遇到的危險,不少人提到半夜聽到撬鎖聲;還有人在回家的路上被陌生男性尾隨;少數人遭遇入室搶劫。
27歲的劉月來自湖北黃岡,今年7月,她研究生畢業,到江蘇鹽城一家事業單位工作。因為沒找到室友,她只好一個人住。
劉月說,自己「對環境的不安感特別強烈」,剛到鹽城的兩周,她幾乎天天失眠。她習慣戴耳塞睡覺,但戴上後聽不到動靜,「感覺很慌」。最恐慌的時候,她在床頭放了把剪刀,想着萬一有人進來,「我得反抗。」
她擔心暴露外鄉人、獨居的身份,幾乎不和陌生人說話。有一次,小區一位見過幾面的姐姐問她是不是學生,住在哪裡,她「用最小聲的話語回答」,謊報了一個樓層。
下班回家時,她格外留意後面是否有人,發現男性,放慢腳步讓對方先走。有一次,她晚上11點多下班,朋友送她到小區門口,她一路跑回了家。
同事安慰她不要緊張,說鹽城很安全,路上有醉酒的男性會被巡邏的鐵騎攔住。但劉月依然感到不安。
同劉月一樣,獨居一年多的王芳也對安全感到焦慮。王芳住在重慶一處老小區,小區有不少群租房,人員流動性很大。每天早上出門前、晚上進門前,她要確認走廊里無人再開門。一次下班回家,王芳發現走廊里有名男性在打電話,在樓下等了半個小時,又上樓看了兩三次,確認對方不在走廊後才回家。
她買了一台電鋸放在床底。那是她看一位博主的視頻種草的,這台電鋸重5斤多,需要同時按着兩個按鈕才能啟動,發出的聲響很大,「閉着眼睛瞎揮,就沒人敢靠近。」她覺得,一旦危險發生,拿這個大傢伙能將對方嚇退。
幾乎每次睡覺前,王芳都要檢查一遍衣櫃、床底,看看是否有人,再確認電鋸有電,才能安心入睡。
王芳說,每次看到女性被騷擾的新聞都會「緊張一段時間」,躺下後半個小時睡不着。今年的兩則新聞令她印象深刻,一則是江蘇泰州的女子和男友半夜熟睡,被一聲踹門聲驚醒。還有一則是上海長寧區獨居女子被二房東殺害事件。
「我都在家了,還能被不認識的人盯上,覺得挺害怕的。」王芳每次和朋友談論起這些新聞,朋友安慰她這是小概率事件。但王芳覺得,不能抱有僥倖心理。
王芳(化名)放在床底的電鋸受訪者供圖
劉月記得有一則新聞,一位女生入住一家酒店,在走廊上被一名陌生男性拖走,女生掙扎了很久,沒有人幫忙,直到一對情侶出現,女生才解困。「那個新聞讓我覺得這個社會女性不安全因素很多,遇到危險也可能孤立無援。」
劉月覺得,自己的不安感也和異性帶來的傷害有關。小學時,父母忙,她在鄉下和奶奶住,有男生躺在她身上、摸她,「現在想想其實是對自己的侵犯,但那個時候你不懂。」
她覺得,成長過程中,家庭沒有給她足夠的安全感,父親經常不在家,而媽媽性格隱忍,「你打她一巴掌她會忍着」。
小時候,劉月被男生欺負,鼓起勇氣反擊,拿起石頭,把對方的4根指頭砸骨折了。但長大後,身高1.55米的她對體型高大的異性感到恐懼,尤其處在封閉空間時。一次坐電梯,劉月碰到一名男性,對方身高約1.8米,上下打量她,她感覺不適,瞪了回去,但心裡「慌得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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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對抗恐慌感,劉月在大門上安裝了可視化門鈴、門窗防盜報警器、帶鏈條的鎖,「上了三道鎖」。她又買了一個門阻器放在臥室,「作為最後一道屏障」。每天下班後,劉月先看可視化門鈴的錄像,查看有誰在門口經過,確認無人後再回家。
安全類防護產品成為獨居女性建立安全感的武器。在短視頻平台,關於「獨居女孩必備神器」的視頻廣受歡迎,一位擁有6萬粉絲的博主分享了100多條生活經驗類視頻,點讚量最高的一條分享了被陌生人敲門的經歷,並推薦了幾款「租房安全神器」。
在知乎,一則「獨居女孩有什麼必備神器」的問題下,有700多人分享了購買的神器,其中,可視化門鈴、門阻器、報警器屢屢上榜。
安裝可視化門鈴後,29歲的曾黎感覺安全感提升了。除了查看誰在門口逗留,她喜歡門鈴的變聲功能,可以通過男聲,讓快遞員把外賣放門口,「不會讓人知道你一個女的獨自在家。」
她還花3000多元買了一把智能門鎖,門鎖有5種解鎖方式,能與訪客視頻通話,如果門前有人徘徊,門鎖還能進行貓眼拍攝,並在有人撬鎖時自動報警。
在曾黎看來,一把好的門鎖能規避潛在的風險。9年前,她開始獨居時,住在上海一個老小區,因為門是用鑰匙開的老式鐵門,有陌生人闖入她的房間。
意識到有人闖入,是因為有一天,她發現桌上水乳和筆的位置變了。為了確認有人來過屋裡,她仿照電視劇里的情節,在門口地毯上撒了一層薄薄的香灰。
第二天,她下班回家,發現門口地毯上出現一雙男人的腳印,嚇得心跳加速,「像剛跑完800米。」當時,她怕父母擔心,沒跟家裡人說,也沒告訴朋友,「遠水解不了近渴。」
冷靜下來後,她想到只有房東有鑰匙,決定先和房東聊聊,得知房東的公公也有鑰匙,她猜測,很可能是此人入室偷窺。她決定搬走,搬家那天,那個70歲左右的男人來收拾房子,穿着花襯衫,戴着墨鏡,對她說,我聞到你的香水味,就知道你回來了。
「太可怕了。」自那之後,曾黎每次搬家,先跟房東溝通換鎖。除了購買智能產品,曾黎覺得小區的環境也很重要,比如安保情況、人員流動情況、是否有門禁。曾黎搬過五六次家,租房價格從每月3000元漲到8000元,「房租價格大概率可以決定你周邊住戶的素質。」
獨居女性警惕回家路上被跟蹤的風險。2017年,曾黎在回家路上被尾隨。當時接近夜裡12點,寬闊的馬路上行人很少,曾黎感覺心慌,盯着前面的路看,遇到一個岔路口,穿着高跟鞋使勁跑,甩掉了對方。
過了一周,她又發現同樣的人在跟蹤她,比上次更囂張,她走,那人跟着走,她停,那人也停下來。
自那以後,曾黎下班後會換成平底鞋,走路時不戴耳機、不看手機。她養成晚上10點之前回家的習慣,回家時特地走監控多、植物少、人流多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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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劉月看來,增強安全感的另一種方式是「與這個地方產生更多聯繫」,壯大自己的力量。前不久,有同事搬到她相鄰小區住,一起回家的路上,同事跟她講小區周圍的情況,這減輕了劉月的不安感,「不會覺得如果(有危險)找不到人解決。」
閒暇時,劉月去跳舞、練瑜伽,和朋友吃飯、聊天,尋找「有歸屬感的圈子」,「當你和周圍有了很好的連接的時候,就不會特別孤獨和恐慌」。
她希望更多人能理解獨居女性的恐懼。剛到鹽城時,她跟一位朋友談起不安感,朋友不理解。她向媽媽傾訴不安,媽媽只記住了她失眠。以前在家時,家裡沒人,她把大門和臥室的門同時反鎖,媽媽不理解,說隔壁都有人,「發生點啥,喊一嗓子不就行了?」
被偷窺後,王貝貝也感受到了周圍人的不理解。收到花後,她跟一位朋友說,可能遇到變態了,對方卻說,「挺好的,白撿一束花」。房東阿姨也對她說,有人追求是很好的,「你膽子太小了」。
「一個單身女性,無論被人用什麼樣的方法追求,好像都是很正常的。」王貝貝覺得,只要不是驚慌失措,大喊大叫,「表現出一個瘋女人的態度來,好像周圍的人都會覺得事情沒有嚴重到這個程度。」
後來,她提出退租,房東不願意退租,說自己的女婿是「公安系統的人」,女婿說現在是法治社會,只要不給他開門就行。王貝貝把對方拍的視頻發給房東,房東才覺得對方行為「有點奇怪」,提出晚上過來陪她一會。
但王貝貝覺得這樣「治標不治本」,「你怎麼去提防一個永遠盯着你,要去傷害你的人?」也有很多朋友建議她報警,王貝貝認為在沒有發生實際傷害行為時,警察只能告誡對方,「如果之後這個人心懷不忿,在外面蹲點,打算傷害我怎麼辦?」
「這件事最讓我無語的是,當一個男性好像要做一些威脅性的行為的時候,我什麼都做不了。」王貝貝說。
然而,這種無力感並不被人理解。後來,每當王貝貝和別人提起這件事,人們總會問同樣的問題,為什麼要加男人的微信?為什麼讓他上樓?為什麼不報警?為什麼不打他?為什麼不找人陪你?
「這是受害者有罪論。社會需要做的是讓這些偷窺狂管好自己,增加他們的犯罪成本。」王貝貝認為,不能以「小概率事件」來看待女性安全問題,「當小概率事件發生在你頭上的時候,它就是一個大概率事件。」
事實上,逃離危險的她依然支付了極高的生活成本。她原本和房東簽了兩年的合約,並在新家添置了微波爐、吸塵器、抽濕機,買了四五個花瓶以及壁畫,裝點家居。
她帶了10箱書、10箱衣服,10箱雜物,有泡腳粉、毛絨玩具,「所有生活的細節都在裡面。」
然而,一個多月後,在不確定房東能否退租的情況下,她不得不花費兩天的時間,打包40多個箱子,用最快的速度逃離這裡,因為一個不知道會做出什麼惡劣行為的偷窺狂。
她辭掉藝術館的工作,在家休息,打算過年後再找新工作。直到現在,房東也沒有將剩餘兩個月的房租退還給她。
王貝貝說,經歷這件事後,自己「承受損失的能力下降了」。如果繼續在上海找工作,她打算只帶「一個行李箱的東西」,「比起有自己的生活,我更在意存活,你要借鑑大自然的規律,當你是一個沒有力量的人的時候,你要像羚羊一樣儘量快跑。」
由於這次逃跑過於匆忙,她遺落了一輛電動車。她花2000多元買的,並支付了一年600多元的停車費。她猶豫要不要回去取,「我真的不想再回去了。」
(文中受訪者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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