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74年,歐美世界正在爆發大通脹。記者問哈耶克:「我好奇的是,你是怎麼看到自由在我們這個時代或在未來的前景的?」
哈耶克回答說:「我曾經預言,通貨膨脹將會導致所有西方國家實行對價格的控制、從而演變為計劃經濟。沒有人膽敢終止通貨膨脹政策,因為不搞通貨膨脹,就不可避免地會導致失業……他們會通過控制價格來控制通貨膨脹,當然,這就意味着市場體系的終結,意味着自由的政治秩序的終結。【1】」
哈耶克的生命,幾乎貫穿了整個二十世紀,他目睹或親歷了這個世紀發生的所有大事。哈耶克的名聲也因二十世紀的思想浪潮而跌宕起伏。「昨天的異類是明天的教父」,哈耶克似乎成為了每一個時代思想市場的晴雨表。
重讀哈耶克,重審大時代,本文回顧哈耶克生平及其思想。
本文邏輯
一、黃金時代
二、反烏托邦
三、自發秩序
【正文9000字,閱讀時間40',感謝分享】
01
黃金時代
19世紀末20世紀初,是維也納的黃金時代。
對於此時的維也納,茨威格在《昨日的世界》中有着這樣的描述:歐洲的文化潮流都聚集在在這裡,這座音樂之都博採眾長,將各類型的人才都吸引到自己的身邊,把一切擁有巨大差異的文化融為一爐。這座城市的每個市民都在不知不覺中被培養成超民族主義者、世界主義者和世界公民。【2】
弗里德里希·奧古斯特·馮·哈耶克哈就誕生在這個年代。1899年,他出生在維也納的哈耶克家族。
在奧匈帝國,「馮」是貴族中的第二等級。哈耶克家族有着淵遠的貴族傳統,哈耶克的父親、母親都出生在當地的貴族家庭里。哈耶克父親是技術官員,對植物學很有研究,祖父古斯塔夫艾德勒·馮·哈耶克也是一個生物學家。外祖父弗蘭茨·馮·尤拉舍克在當地屬最富裕階層,他還是奧地利的經濟學家,與奧地經濟學派第二代傳人龐巴維克是好朋友。
上學期間,哈耶克的成績並不好。除了生物,拉丁語、希臘語和數學都常常不及格。不過他熱愛閱讀,經常沉浸在黃金時代的書籍天堂里。
不過,在哈耶克15歲時,黃金時代戛然而止,一戰爆發了。戰爭改變了歐洲大陸的一切,原來的自由流通、繁榮思想在炮火中灰飛煙滅。
「戰前我享受過最高度最完整的自由,可戰後卻嘗到了數世紀以來最大的不自由。」茨威格這樣說。哈耶克,後來也說過類似的感受。
不過,當時的哈耶克並不清楚戰爭意味着什麼。他在年滿18歲時如願參軍,被派往意大利前線。1918年,奧匈帝國戰敗,統治了奧匈帝國640年的哈布斯堡王朝覆滅。新生的奧地利共和國卻脆弱不堪,維也納的經濟千瘡百孔,物價崩潰,貴族封號被取締。
經歷了政治的幻滅和家國的興亡,德意志、奧地利及歐洲大陸的知識分子對資本主義產生了懷疑,經典社會主義學說對眾多年青人產生了巨大吸引力。距離維也納很近的布達佩斯甚至建立了幾個月的共產主義政府。在此之前的1917年,蘇維埃革命爆發,蘇聯也成立了第一個社會主義國家。
哈耶克也開始對經典社會主義產生了嚮往,但也在此時,哈耶克進入了維也納大學學習。在這裡,哈耶克遇見了他的授業恩師維塞爾和米塞斯。進入維也納大學的第一年,哈耶克感覺這裡的經濟學系「死氣沉沉」。此時,龐巴維克剛剛去世,維塞爾前往政府部門任職,經濟學系裡少有大師坐鎮。
雖然王朝覆滅,但維也納大學此時尚且維持着學術繁榮的餘暉,也保持着自由學風。維也納大學鼓勵學生自由探索學術方向,授課以講座方式進行,除了三項考試,沒有其它測驗,也很少有書面作業。
在戰爭的動盪年代,許多學者湧入了維也納大學。哈耶克參加了各種各樣的講座,旁聽各種各樣的課程,不斷學習新專業的知識。法律、政治經濟學、心理學,是哈耶克此時的學習重點,奠定了他日後的學術方向——前期經濟學,後期政治哲學。
改變哈耶克學術思想的正是,米塞斯以及米塞斯與蘭格關於社會主義經濟核算的論戰。這轉變了哈耶克對經典社會主義的觀念,開始了一生的「戰鬥」。
1921年,哈耶克拿到了博士學位,需要找一份養活自己的工作。在維塞爾的推薦下,哈耶克前去拜訪米塞斯,開啟了與米塞斯終身的友誼。
米塞斯在1906年也曾獲得維也納大學法律博士學位,參加過龐巴維克的講習班。1913-1934年間,米塞斯一直在維也納大學擔任編外講師,同時擔任奧地利商會經濟學家、奧地利政府的首席經濟顧問。
作為哈耶克的導師,維塞爾向米塞斯寫推薦信,形容哈耶克是一位「前途無量的經濟學家」。這時,米塞斯已經略有名氣,但性格上是一個固執、好鬥的人。對這封信,米塞斯的態度是:既然如此,為何我從來沒有在自己的課堂上見過他?
不過,當接見哈耶克且經過一番交談後,米塞斯對哈耶克的學術有了一些肯定。當時,維也納成立了一個臨時性機構「清償局」,米塞斯以商業部代表的身份在那工作。米塞斯幫助哈耶克在此處謀得了一個職位。
在維也納期間,米塞斯也延續着講習班的習慣。這些私人講習班聚集了眾多學者,對哈耶克的思想啟發很重要。米塞斯討論的兩大問題對哈耶克影響深遠:一是社會主義經濟核算,二是社會科學的方法論問題(米塞斯的《經濟科學的最終基礎:一篇關於方法的論文》)。
一戰後,奧地利政府通過了國有化法案。傳統自由主義遭遇休克,經典社會主義成為明燈,要求國家干預的言論盛行。原有的秩序遭受挑戰,米塞斯是堅定站出來維護古典自由主義的那一批人。
1920年,米塞斯發表了《社會主義國家的經濟計劃》。文章從價格核算的角度闡明:「一個沒有私有財產、沒有價格的國家不可能作出有效率的經濟決策」【3】。受此衝擊,哈耶克徹底轉變為一名自由主義者。這篇還啟發了哈耶克後期提出價格信息理論。
米塞斯影響哈耶克的另一領域,是他強調終極知識源於內心的「先驗」方法論。這也是奧派所主張的方法論,他們認為,知識是內在的、既定的,經驗發現不能駁倒理論。當然,後來到英國,哈耶克的方法論受到了蘇格蘭經驗主義和波普爾的證偽主義的影響。
1923年,在米塞斯的推薦下,哈耶克前往美國紐約大學擔任助理。這段遊學經歷十分窘迫,哈耶克到達紐約時,口袋裡只剩下25美元。無奈之下,他甚至做好了去餐廳刷盤子的準備。還好,他最終聯繫到了紐約大學教授耶利米·精奇。在美國做助理期間,哈耶克研究貨幣政策和商業波動的方向,幫助他完成了商業周期理論。
哈耶克商業周期理論源泉是米塞斯,實際觀察來自美國。米塞斯十分反對政府干預經濟,他提出增加貨幣供應會導致生產結構扭曲。二十年代的美國,進入了咆哮時代,經濟飛速增長。但是,哈耶克觀察到,這種經濟增長來自信貸過度擴張,是不可持續的。
哈耶克在米塞斯的基礎上,融入維克塞爾的「累積過程理論」和龐巴維克的「迂迴生產」理論。他認為,一旦央行干預經濟,增加貨幣供給後,會影響銀行利率,與自然利率發生偏差。銀行壓低利率後,信用擴張,從而會給企業家一種誤判,進而擴大生產,加大對未來的投資,從生產消費品到加強資本投入,但一段時間後,企業家發現實際的購買力根本不足以支撐,經濟繁榮則難以為繼,進而出現經濟危機【4】。
1924年,哈耶克返回維也納。受到美國研究所的影響,哈耶克回到奧地利後也計劃組建研究所,米塞斯為哈耶克尋找資助人。1927年,哈耶克創辦了奧地利商業周期研究中心並擔任所長,米塞斯則擔任副理事長。
1929年,哈耶克對商業周期的研究成果寫成了論文《貨幣理論與商業周期》。同年,他獲得了維也納大學經濟學的編外講師職位。這是哈耶克第一篇專著,僅憑這一成果,哈耶克可以在經濟學歷史上獲得一席之地。而且,在當下,哈耶克的商業周期理論愈發重要。
02
反烏托邦
1928年,羅賓斯邀請哈耶克來參加倫敦的一次會議。在會上,哈耶克有備而來,與凱恩斯紳士「對決」。
其實哈耶克對於凱恩斯從無敵意,早在凱恩斯發表《和約的經濟後果》後,哈耶克稱讚凱恩斯是奧地利人的「大英雄」。而且,在當時,凱恩斯已名滿天下,哈耶克只是一位「迷弟」。
不過,羅賓斯有心插柳,預設擂台,哈耶克迎難而上。當時的羅賓斯,是倫敦政治經濟學院最年輕的教授,又受到領導的器重。他十分希望能夠將公眾的眼光轉移到倫敦,讓年輕的倫敦政治經濟學院與歐洲經濟學學術中心劍橋大學分庭抗禮。而當時最好的機會,無疑是挑戰風頭正勁且頗具爭議的劍橋凱恩斯。
一戰後,英國經濟陷入持續蕭條。凱恩斯批評政府政策,與馬歇爾經濟學決裂,提出政府投資、消費拉動等干預主張。他在廣播裡鼓動婦女出去消費,促進經濟恢復。羅賓斯、庇古等經濟學家皆反對凱恩斯,羅凱二人還曾一同共事,最終不歡而散。一個偶然的機會,羅賓斯發現了哈耶克撰寫的一篇文章《儲蓄「悖論」》。他認為,這篇文章的觀點恰好能夠反駁凱恩斯。
於是,羅賓斯邀請哈耶克前來英國演講,首場講座便在劍橋學院的大本營舉辦。不過由於哈耶克蹩腳的英語和冷門的奧地利派理論,現場的反響比較冷淡,沒有討論聲,也沒有觀眾發起提問。當時,只有凱恩斯最親密的門徒理查德·卡恩,站起來發問哈耶克:「你的意思是說,假如我明天上街買一件新外套,失業率會因此增加?」【1】
哈耶克點頭說,是的。但他繼而表示,這需要更長的時間進行數學論證。隨後,哈耶克就「物價與生產」在倫敦發表了四次演講,基本是在陳述其商業周期理論。他認為,擴張信貸將市場利率降到自然利率之下,導致企業家將資金投向遠離最終消費的「資本化程度較高的生產」,增加迂迴生產的風險與資源錯配——投資品過度投資,即期消費品不足。當通脹來臨時,這種人為製造的繁榮便終結,接下來是不當投資引發企業破產和經濟危機。這時,只能由一場危機和失業來清算之前的不當投資與政府干預。顯然,這些觀點與凱恩斯爭鋒相對。
1931年《物價與生產》出版,這本書正是這四次演講的合集。隨後,哈耶克也被聘為倫敦政治經濟學院的教授。
羅賓斯將哈耶克的儲蓄悖論發表在《經濟學刊》的頭條,他正是這個報刊的主理人。在8月刊里,哈耶克率先對《貨幣論》發起批評,這篇文章也被羅賓斯安排在《經濟學刊》的頭條上。下一個月刊里,凱恩斯的回應文章作為《經濟學刊》頭條。
乘勝追擊,哈耶克與羅賓斯商量後選擇了《貨幣論》作為辯論點。他寫了一篇長達26頁的書評,凱恩斯發表了《對哈耶克博士的回覆一文》,一一辯駁,也寫下了對《物價與生產》的批評。
你來我往,哈耶克與凱恩斯之間的論戰,是兩種不同觀點的交鋒,在英國經濟學界掀起波瀾。羅賓斯主理的《經濟學刊》成為了他們倆論戰的主擂台,這個新成立的學刊的地位也順勢攀升,這正合羅賓斯心意。並且,凱恩斯的回應讓英國經濟學界開始注意到了哈耶克。
二人的論戰直擊主題,但是論戰質量堪憂。雙方在語言與語義上耗費太大,哈耶克對凱恩斯新創造的名詞懷有質疑,而凱恩斯對德語下的奧派不甚了解。這讓雙方感到疲憊。
1932年初,凱恩斯選擇熄戰,只派出他的門徒斯拉法來回擊哈耶克,這時,他決定沉下心來寫一部新的作品。事實上,在與哈耶克的論戰中,他的確感受到自己在微觀理論上難以自圓其說。
最重要的是,這時,大蕭條爆發了。
實際上,哈耶克與米塞斯的商業周期理論預言了大危機的到來。迄今為止,這一理論也是解釋金融危機最為充分的理論。但是,在當時,時局正在快速拋棄哈耶克。
1936年,大蕭條蔓延,經濟崩潰,企業破產,工人失業,企業家絕望,政治家和經濟學家迷茫。這時,凱恩斯的《通論》出版,政治家拿着它向選民承諾,經濟學家視其為學術之光。
哈耶克並沒有對凱恩斯的《通論》予以系統的回擊。實際上,起初他有這個計劃。在《通論》中,凱恩斯找到了三個微觀理論來支持有效需求不足及干預主義。哈耶克一時難以用單篇文章回應這一整套理論體系。最重要的是,當時,凱氏理論風靡政學兩界,聲勢浩大,擁護者眾。
哈耶克及古典自由主義被拋棄了。三十年代後期,曾信奉自由主義的人,就連哈耶克的助手卡爾多和學生約翰·希克斯也都改投凱氏門庭。哈耶克的講座變得冷清,卡爾多時常在課堂上故意刁難哈耶克,後者頗感難堪和苦悶。
此後,哈耶克做了一些掙扎。他在1937年出版了小冊子《貨幣民族主義與國際穩定》,在1939年出版了《利潤、利息和投資》一書。1940年,哈耶克把關於貨幣、價格與生產的理論寫成了《資本的純理論》,但沒有引起學界的關注。這是哈耶克最後一部純經濟學研究,此後他走向了另外一條學術道路——政治哲學(政治、法學、心理學與社會學)。
哈耶克改變學術道路是不是他與凱恩斯辯論「失敗」的結果?其實,當理性的聲音被狂熱的噪音淹沒時,你自然就會往這方面想:是不是人的觀念出了問題?用他的話來說就是:「只有觀念才能戰勝觀念」。
這條路的起點,源自哈耶克在1936年發表的《經濟學與知識》,「這是哈耶克學術生涯後半部分轉型中最重要的一篇論文。」【1】哈耶克將研究聚焦在個體行為上,他認為,人的行為本質上是信息傳遞問題,私人產權、價格、利潤、服務等等也是一種信息。他將市場分工推進到知識分工領域(信息分散化)。這讓他懷疑蘇聯社會主義下那種統一決策的可能性。
接着,二戰爆發,奧地利及歐洲大陸被納粹德國摧毀,米塞斯逃難美國。1940年,倫敦進入了戰時狀態,倫敦政治經濟學院的全體師生遷移到劍橋,成為了戰爭時期的一塊綠洲。這時候,哈耶克與凱恩斯交往變得密切了。凱恩斯幫助哈耶克在劍橋大學國王學院找到了一個住處。凱恩斯積極參與戰時政策的種種舉動也為哈耶克所讚揚。
對凱恩斯出版的《如何籌款應付戰爭》,哈耶克評價道,「戰爭爆發,凱恩斯幾乎是唯一明白事理、願意並能夠保護我們不受通貨膨脹衝擊的人。整個戰時,我都站在凱恩斯一邊。有他在,我覺得大快我心。」
二戰期間,哈耶克與凱恩斯是同一個戰壕里的人,他們共同的敵人是納粹主義。凱恩斯在政治上堅持作戰,哈耶克在學術上苦苦堅守——準確說,哈耶克這時正在轉向政治哲學領域,與極權主義頑強鬥爭。
1944年,納粹德國敗局已定,哈耶克的《通往奴役之路》橫空出世,一鳴驚人,風靡世界。這本書,在思想上給極權主義最後一擊。但是,哈耶克撰寫這本書的真正目的是,他擔心戰時備受推崇的國家管制及蘇聯社會主義在戰後的英國及歐洲膨脹。對於自由社會的前途,哈耶克憂心忡忡。
「通往地獄的路都是由美好的願望鋪就而成的」,「總是使人間變成地獄的東西,恰恰人們試圖使其成為天堂」哈耶克在書中引用了德國詩人荷爾德林的一句話,想以此警醒那些對烏托邦心存幻想的民眾。哈耶克反覆論述:保護私人財產、自由支配才能走向繁榮;蘇聯計劃經濟及國家管制只能將人帶向奴役。
當時,丘吉爾也在大選中提到此書,藉此對工黨發起攻擊。這一事件更讓《通往奴役之路》成為全國談論的熱點話題。「世界正在走向左傾嗎」,紐約時報發文報道這本書,並且引發了廣泛討論。
在前往布雷頓森林會議的路上,凱恩斯對這本書寫下了回應,他旗幟鮮明地表示:道德上、哲學上,我幾乎贊同這本書的全部內容。不過,凱恩斯顯然不能同意書中政府干預導致極權主義的論述。
此時,哈耶克,化身為「烏托邦」的掘墓人,身披「自由鬥士」榮譽,戰鬥不止,名滿天下。
但是,這本書給哈耶克在經濟學界帶來的名聲,是讓他始料未及的。這本書的火爆,讓他徹底喪失了專業經濟學家的身份。學界認為這不過是一本「流行讀物」,哈耶克是一個政治宣傳家和鼓動家。對此,哈耶克耿耿於懷,但又頗為無奈。時至今日,這種標籤依然無法抹去。
更讓哈耶克始料未及的是,二戰後的自由主義只不過是曇花一現。
1945年,二戰結束。哈耶克乘勝追擊,發表了一篇很重要的文章《知識在社會中的應用》,成為他後來被引用次數最多的論文之一。這篇文章在「知識分工」上做了延伸,首次清晰提出了「價格體系」之於市場的重要性。哈耶克認為,「從根本上說,在一個相關事實的知識掌握在分散的許多人手中的體系中,價格能協調不同個人的單獨行為」【5】。這篇文章在米塞斯的社會主義經濟核算基礎上進了一大步。哈耶克認為,只有價格才能將分散在所有人身上的信息整合起來,而計劃是無法實現的。
第二年,凱恩斯去世。哈耶克信心滿滿,曾以為自己是世上的另一個「最有名的經濟學家」了——哈耶克後來對自己有這種想法感到愧疚。1947年,哈耶克邀請弗里德曼、歐根、波普爾等來到瑞士,創辦了朝聖山學社,試圖復甦古典自由主義。
哈耶克對朝聖山學社的描述是:這個學社「一致信仰個人自由的價值,對民主制度持肯定態度,但也不迷信其教條。最後,一致反對形形色色的極權主義,不管是來自右翼的還是左翼的。」
然而,時代再次拋棄了哈耶克。二戰後,短暫的自由主義熱潮大討論被擱置,歐美世界完全沒有按哈耶克擔心的最糟糕的、抑或是設想完美的道路上演進,而是走向了所謂的「中間道路」:美國在羅斯福新政上過渡到了凱恩斯主義時代。英國工黨艾德禮擊敗了丘吉爾,奉行費邊主義,開啟了福利國家道路。有人戲言,《通往奴役之路》讓丘吉爾丟掉了選票。聯邦德國的艾哈德奉行歐根經濟思想,實施經濟改革,走上了「社會市場經濟」道路。當然,蘇聯的計劃經濟如火如荼,「冷戰」即將拉開序幕。
凱恩斯去世後,哈耶克的名字迅速被人遺忘。
03
自發秩序
在凱恩斯主義主導學界的大環境下,此刻世界上還有一個角落在被保護之下蓬勃升起了自由主義的學潮,那就是芝加哥大學。
1948年,哈耶克接受了芝加哥大學思想委員會的道德哲學教授委任。這是芝加哥大學校長提倡的跨學科研究方法的一種實驗。聘請哈耶克來的思想委員會主席是約翰·內夫,他告訴哈耶克,「只要你願意,你可以講授社會科學領域的任何問題。如果什麼時候你不想講課了,你就可以不講。」
哈耶克為什麼沒有進入芝加哥大學經濟學系?這個問題,後來弗里德曼做了解釋。他當時也剛來經濟系不久還沒資格參與討論這個問題。但是,他的理解是,芝加哥的傳統是教授治校,任何受校長指派、外部贊助的人物,經濟系都會反對。更何況,經濟系對哈耶克的學術並不了解。其實,哈耶克本人也不太希望再進入經濟學領域,他此刻認為政治哲學包含了前者,觀念的理論更重要。
促使哈耶克離開英國,前往美國的還有另外一個原因。1949年,哈耶克決心要與他的第一任妻子赫拉離婚,重新與奧地利青梅竹馬的表妹在一起。他承受了巨大的輿論壓力,這也導致了他與英國好友羅賓斯的間隙加深,兩人甚至為此斷交。直到赫拉去世,兩人才和解。
1950年,哈耶克辭去了倫敦政治經濟學院的教職,前往芝加哥大學。在芝大期間,哈耶克延續着自由主義的薪火。他開設了討論課,話題多以自由主義為中心。參與進來的學者眾多,如弗里德曼、休厄爾·萊特、恩里科·費米等。
弗里德曼此時與哈耶克交流頻繁,在哈耶克離職芝大的晚宴上,他這麼評價哈耶克:「歷史上曾經試圖影響輿論的人,卻很少有人能像他一樣提出足以影響科學進程、透徹、淵博而又深刻的學術思想。也很少有人能像哈耶克那樣,對整個西方世界而不僅僅是對美國的觀念,產生如此深遠的影響。」
不過,哈耶克對芝加哥大學經濟系及弗里德曼的理論幾乎沒有影響。哈耶克說過,他與弗里德曼之間存在諸多共識,除了貨幣理論和方法論。弗里德曼是哈耶克在朝聖山學會中的堅定支持者,為了避免二人分裂,他們幾乎不會去觸碰分歧領域。
在此期間,哈耶克深耕於政治哲學,寫作了《個人主義與經濟秩序》(1948年)和《科學的反革命》(1952年)。哈耶克大量涉獵了英國古典自由主義的理論,主要是大衛·休謨、斯密和小密爾的自由觀念。在這部著作中,哈耶克已經在政治哲學的學術道路上,從知識分工、價格體系推進到主觀主義與反建構主義。在《科學的反革命》中,哈耶克反對孔德、聖西門等將科學主義帶入經濟學領域。他反對理性的濫用,批判笛卡爾理性主義導致人為建構秩序的可怕後果【6】。
哈耶克還花了大量的精力寫作《自由憲章》,試圖從法律的角度解釋自由,闡述自由、民主與法治的關係。他反覆論述一些觀點,如民主是自由的保障而不是目的,經濟自由促進政治自由等。他查遍了學術文獻,在書中做了令人驚嘆的引用和備註,堪稱是《通往奴役之路》的學術版、升級版。哈耶克本以為這本書會獲得跟《通往奴役之路》一樣的回應,但是市場反響十分平淡。不過,在美國、英國的政界和知識分子間,這本書的影響其實已經傳開。
1960年,61歲的哈耶克考慮離開芝加哥大學。這純粹是因為經濟原因,此時的他幾乎沒有儲蓄,離婚後的生活成本增加讓他陷入窘境。
1962年,機緣巧合之下,聯邦德國的弗萊堡大學向哈耶克發來邀請,教授政治經濟學。弗賴堡大學是歐根的大本營,早年哈耶克經常從英國開車到弗賴堡大學找歐根聊天,不過此時,歐根已經去世。
哈耶克在弗萊堡大學過得還算舒服,這裡學術氛圍與維也納大學十分相似,經濟學又設立在法律系教學課程中,他的政治哲學正好可以發揮。除了學術研究,他與妻子也頻繁旅遊。
在此期間,哈耶克寫出了《法律、立法和自由》。這本書更像《自由憲章》的續集,但是以更專業的水平寫著而成。哈耶克試圖解答前書遺留的問題,即法律的誕生與自由的關係。哈耶克在書中提到了自然法,但拒絕了建構主義,提出了自發秩序。
自發秩序,源自英國經驗主義,有休謨和斯密的思想成分,也有保守主義的特點。但是,哈耶克否認自己是一位保守主義者。所謂自發秩序,強調完全自然狀態演進下形成的人類社會秩序,不受到任何人為的干擾。猶如自然界的生物自我進化,人類社會的內部演化也不應被某一個人或者少數人干擾。哈耶克試圖用自發秩序反對一切人為的理性的建構的制度。到這裡,他提出,國家和社會圍繞着市場自發秩序來演變。他認為政府應該存在,但這種政府不是「最小化的政府」,而是「競爭最大化」的政府。他甚至提出,用自發秩序來解構一切規則與倫理秩序。除了少數親人外,鄰里關係、國民關係都應該是「自生自發」的關係。哈耶克認為這是「普遍的和平秩序」【7】。此時,他心中只有一個祖國,那就是自由。
自發秩序,是哈耶克思想的核心,也是其思想旅途的巔峰。但是,《法律、立法與自由》這本書沒有引起太多關注。其一是因為晦澀難懂,其二是因為分期出版,而到最後一部分時,哈耶克因為身體原因難以完稿。到60年代末,哈耶克長期遭受憂鬱症和心臟病的折磨。
1969年,他調到薩爾茨堡大學,也是因為經濟原因。但這裡的生活不如意,這個大學的經濟系規模很小,哈耶克在學術上能夠有所交流的人不多。就在哈耶克彷佛陷入了他人生的低谷時,歷史的潮流又要被改寫了。
70年代,歐美世界爆發滯漲危機,高通脹、高失業率並行,凱恩斯主義節節敗退,自由主義失而復得。在美國,弗里德曼扛起了大旗,在歐洲,哈耶克被推到了前台。
1972年,一本名為《處境比預料的艱難:凱恩斯的通貨膨脹遺產》的暢銷書應時而出,書中收錄了哈耶克早年多篇文章。面對眼前一團糟的經濟狀況,人們內心默默承認:哈耶克曾經對凱恩斯的批評,都是對的。哈耶克重新回到了歐洲公眾眼前。
這時,哈耶克獲得了一個消息:他獲得了1974年的諾貝爾經濟學獎。誰都沒有預料到哈耶克會獲獎,畢竟他已經被經濟學界冷落了三十餘年。哈耶克本人也十分吃驚,但毫無疑問,這種榮光也令他無比驕傲。
值得一提的是,這次經濟學獲獎者有兩位,另一位是繆爾達爾,一位高舉左翼大旗的瑞典經濟學家。有一種觀點認為,經濟學獎擔心繆爾達爾的獲獎會引起爭論,因此加上哈耶克,以此中和爭論。
但是,這些並不重要了,時代潮流正在轉向他苦苦堅守一生的那塊陣地。哈耶克是第一位獲得諾貝爾經濟學獎的自由主義者。諾貝爾獎再次給哈耶克帶來世界級的名望。1975年,撒切爾夫人成為英國保守黨主席後,眾人對站在領袖背後的這位「哲學大師」更加好奇。撒切爾夫人在一次與內部官員爭論時,突然從手提包中拿出一本書,正是哈耶克的《自由憲章》。她大聲對官員們說道:這才是我們應該信仰的。
在英國的大眾媒體渲染下,哈耶克甚至成為了撒切爾夫人幕後的軍師,甚至還有「教父」一說。事實上,哈耶克與撒切爾夫人只見過兩次面。
奇妙的是,哈耶克的身體也開始好轉,當時一位同僚評價:「獲獎前後的哈耶克幾乎判若兩人」。1978年,哈耶克論戰的興致越發濃厚,他想要組織一場關於經典社會主義的大規模辯論。但是,最終這場擂台賽也沒有辦成。哈耶克便將自己對辯論賽的想法,撰寫成書,最終這本著作成為了《致命的自負》。
最後幾年的學術生涯,哈耶克將精力貢獻給了《致命的自負》。不過,這部作品在學術上沒能超越之前。這本書的收穫應該是回歸到了方法論上,哈耶克形式上還是針對經典社會主義,實質上是從方法論上,主要是反對笛卡爾理性主義、建構主義,主張自發秩序(主觀主義、知識分工、個人產權與價格機制),詮釋人類文明的誕生與演進【8】。當然,哈耶克在此也否定了弗里德曼的「實證主義」。
1989年,《福布斯》雜誌來到哈耶克家裡採訪,他對採訪感到很愉快。此時哈耶克的開懷或許還有另一種原因:這時,東歐正劇變,蘇聯將解體。
哈耶克一生足夠幸運,從納粹主義到凱恩斯主義,再到蘇聯解體,他親眼見到自己所反對的一切分崩瓦解。
1991年,哈耶克獲得了美國總統自由勳章,以表彰他為自由主義做出的貢獻。次年3月23日,哈耶克在弗萊堡離世,終年近93歲。他被埋葬在故土維也納的林邊墓地。在葬禮上,約翰內斯·沙申神父用德語布道說:
「他也曾一度尋求解決人類所面臨的種種大問題,他曾經努力地尋找答案。他本人確信,他找到的答案僅僅是一塊馬賽克瓷磚中的一小片而已。」
20世紀,是職業經濟學家崛起的世紀,卻是思想家衰落的世紀。這個時代,哈耶克的名字逐漸被人遺忘。或許,哈耶克回歸平淡正是哈耶克所希望看到的。人類在70年代後逐步完成了自由主義救贖,哈耶克念叨一生的教條已成為令人生膩的常識,那些「馬賽克瓷磚」已布滿廁所的牆壁。然而,當智者遍地行走的時候,正義與勇敢的純正品質又成為了時代的稀缺品。
備註:本文哈耶克的生平主要參考艾倫·埃博斯坦的《哈耶克傳》和布魯斯·考德威爾的《哈耶克評傳》,在此感謝這兩本書的作者及中文譯者。
【1】昨日的世界,斯蒂芬·茨威格,舒昌善等譯,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2】哈耶克傳,艾倫·埃博斯坦,秋風譯,中信出版社;
【3】社會主義:經濟學與社會學的分析,路德維希·馮·米塞斯,王建民、馮克利、崔樹義譯,商務印書館;
【4】價格與生產,F. A. Hayek ,許大川譯,臺灣銀行經濟研究室;【5】美國評論百年經典論文,美國經濟學會,楊春學、於飛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
【6】哈耶克評傳,布魯斯·考德威爾,馮克利譯,商務印書館;
【7】法律、立法與自由,哈耶克,鄧正來、張守東、李靜冰等譯,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
【8】致命的自負,哈耶克,馮克利、胡晉華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
-END -
點擊下方,成為智本社終身會員
100門音頻課程 + 100本經典解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