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與「未知」:
晚清科幻小說研究
賈立元著
北京大學出版社
2021年9月出版
320頁,59.00元
西方科幻小說(Science Fiction)的誕生最早可以追溯到一些神話或是神學著作,到了啟蒙時代,後世公認的科幻小說所應具備的基本元素逐漸齊全,形式也相對完備。科幻小說的子類型很多,主題也非常豐富,尊重科技的未來幻想和反思科學的社會批判兼而有之。近年來,中國本土科幻文學創作蔚為大觀,成就斐然,這一類型文學及其相關文藝形式在國際國內市場引發了熱烈反響。比較符合西方科幻小說定義的本土科幻小說創作始於晚清,這本《「現代」與「未知」——晚清科幻小說研究》的作者,同時也是著名的科幻文學作者(筆名「飛氘」),即以此為題,直面本土科幻文學源頭的現代迷思。
和西方科幻小說的溯源一樣,晚清科幻小說同樣存在創作實際和後世追認並不同步的同題。「科幻小說」的命名和界定標準在晚清中國是否有效?哪些文本可以被認定為科幻小說?當時的不少科學幻想在技術進步的視域下已然「過時」,審視此類未來向的過去時文本內容應持何種立場?在緒論部分,作者即以長驅直入的方式清理了橫亘在「晚清科幻小說」這一議題之前的兩個主要障礙:
其一,針對「晚清科幻小說」概念界定曖昧不明及其實指對象羌雜含混的現象,作者在一一審察了學界現有的稱名方式後,從本質論的角度大膽提出了對「晚清科幻小說」的創新界定:以「現代」新知對前科學時代的舊幻想進行規劃和收編、用新方法去探索「未知」的寫作。因此,「晚清科幻」的標誌性就體現在「『現代』眼光對『未知』世界的探索」,而這也是本書書名「現代與未知」的由來。如此一來,當時被標榜為「政治小說」「科學小說」「哲理小說」「理想小說」但同時符合這一定義的文本可以被直接納入討論範圍,而像譚嗣同《仁學》等同樣符合這一定義的非小說文本也能夠順理成章地展開文本分析,體現了開闊的研究視野。
其二,在現今「已知」的視角下對曾經「未知」的書寫進行闡釋的操作,容易陷入「倒放電影」的陷阱。作者把對晚清科幻小說的闡釋建立在時代坐標劃定的知識譜系之內,在一定程度上避免了單純的後設視角帶來的遮蔽。作為本土原創科幻小說的先驅,這些研究對象和文本難免有「敘事粗劣、思想幼稚」的一面,若以當代讀者的眼光和知識背景來看,其對科學幻想的容受和書寫多有離奇荒唐之處。通過爬梳近代文獻史料,作者嘗試將晚清科幻小說中的「知識」儘可能地還原到時人所處的語境生態之中,將期刊上的隻言片語和文本中的器物意象聯結起來,交待知識獲得和傳播的原生背景,讓讀者的注意力更容易聚焦在這些小說帶來的「洞見」上。同時,文本中的某些「異常」也可能是導向晚清文學時代內核的重要縫隙,對其中值得進一步探求的線索也有深入的追蹤。
作者並沒有採用傳統的時間序列對晚清科幻小說進行泛化的論述,而是選擇了晚清科幻小說的起點、頂點、向外的追求和對內的探索四個焦點展開專題研究:梁啓超的《新中國未來記》開篇暢想六十年後的中國,用瑰麗藍圖的幻象振盪自強的精神,但最終卻迷失在未來和現在反覆跳躍的敘事黑洞之中。而他轉譯自德富蘆花日譯本的小說《世界末日記》,卻把時間線一下子快進到了兩百萬年之後,提前劇透了最終的結局:地球衰敗,人類毀滅,「獨有不死者存」。作者敏銳地捕捉到這兩者看似矛盾實則統一的面向:梁啓超既服膺社會達爾文主義,又尊崇大乘佛教的教義,在他看來,個體積極的死亡恰是族群進化的原動力。和他同時代的許多志士仁人,也正是在這樣一種認知的感召下,用生命踐行了捨生取義的菩薩道精神。因此,位於起點的晚清科幻小說,或許在激越精神、滌盪心智方面遠較其他類型小說更富有形而上的魅力,直接指向捨生忘死、向死而生的證道之途。
梁啓超創辦的《新小說》第一期封面
與梁啓超對時間系小說痴迷不同的是,作者對被普遍評價為晚清科幻小說巔峰之作——吳趼人《新石頭記》做了空間系的解讀。《新石頭記》起手便建立在對《紅樓夢》的戲仿基礎之上,而寶玉在新世界的所見所聞恰如另一面「風月寶鑑」,映襯出西方文明的科技昌明及其背後的「野蠻」。同時,這鏡像在價值判斷方面始終是模模糊糊、朦朦朧朧的:既有對現代化先進器物的炫示、對帝國主義知識分類體系的屈從,也有對西方殖民文化的軟弱批判,和唯有「國粹」可以拯救全世界的熱望。「文明境界」作為橫空出世的「淨土」,被設定在現實國土的行政疆域之上,但又遠超現實的範圍和可能性。這是吳趼人嘗試擺脫民族和文化雙重危機下的敘事策略,儘管在藝術上並不能算很成功,分裂和混亂比比皆是,但它所折射的問題和困境都無比真實,具有社會批判的意味。
在適者生存、殖民擴張的價值觀衝擊之下,地球人將自身的處境投射到了天外世界。和月球相關的新知識藉助晚清公共媒介獲得了廣泛的傳播,為月亮這一文學傳統意象賦予了近代天文學的內涵。近鄰日本被視為現代化的典範,其同為黃種人的身份也承載了部分知識分子族群復興的期望。在這種新舊交織背景誕生的荒江釣叟所撰《月球殖民地小說》,與時代的思想文化語境幾成同構。主人公龍孟華為找尋妻兒四處奔波,鬱鬱寡歡又痴情癲狂,而推動故事發展的重要器物氣球,其發明者恰為日本青年科學家玉太郎。龍氏與妻兒團聚後,一家三口憑藉月球人的高級氣球離開了地球,玉太郎錯失登月機會,繼續研發新式氣球。類似氣球的現代器物大量進入時人的視野,成為黃種人進步復仇夢想的物質性支撐。當這種對物質的幻想膨脹到極致之際,即便稱霸地球走向月球又怎樣的問題自然浮現出來,被殖民族群對未來命運的設想仍是困獸之鬥,無法走出主宰和抗爭的二元對立。
《點石齋畫報》「氣球破敵」插畫
意圖窮盡對世界的認知這一外求路徑走到盡頭以後,人們對自我和心靈的探索往往才得以適時開啟。《治心免病法》對譚嗣同的人生觀產生了顛覆性的影響,製造了以心為主的新型宇宙。「催眠術」被晚清的革命黨人相當認真地納入革命活動的輔助手段之中。「腦電心光」作為新的療愈手段,迎合了古老的肉體想要「洗心革面」、重鑄精魂的需求。晚清科幻小說及其周邊文本對精神和心靈的倚重,暗含以先進之「靈學」對抗物質的企圖,寄託了弱勢族群以心之力實現後來居上的期待。而晚清科幻小說本身,即是一種精神性的產物,更偏向於「軟科幻」,無數仁人志士正是受到了它的感召,決然踏上為國民尋找現代性出路的旅程。
作者賈立元不僅是晚清科幻小說的專業研究者,也是當代中國科幻文學領域聲名鵲起、備受矚目的青年作家。這一得天獨厚的雙重身份,賦予了他對科幻文學所抱有的更加深刻的理解,以及兼具嚴謹學術質素和巧妙文學表達的寫作風格。研究觸及到的文本個案,解讀非常細膩,充滿抽絲剝繭的反轉趣味,但受制於議題排布的整體性,僅對四個議題做了專精的求索,讀來頗有意猶未盡之感。作者尤其擅長用細節的拼接式陳述製造歷史的在場感,令人為之聳動的同時也營造了豐富的想象空間,而想象力和神秘性,恰是科幻小說的重要特性。能夠同時「兼容」科幻文本和學術研究的屬性,作者深厚而詭譎的文字駕馭能力可見一斑。略有缺憾的是,由於晚清科幻文學領域現有的研究成果相對集中,作者不得不將不少筆墨花費在了對既有研究基礎的概述和糾偏上,既有的較為成熟的研究框架或主題也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研究的廣度。此外,對「現代」的發掘離不開對傳統的觀照,這些在創作類型上具有顛覆性的文本,在敘事技巧上卻與傳統舊小說並未做出明顯的切割,甚至是藉助傳統風格的力量流布「現代」的內核。若能在晚清科幻小說譯介與創新的本土化方面展開更多的論述,或許有助於清晰地揭示研究對象特異性的一面。
飛氘所著《中國科幻大片》
正如作者在緒論所言,對晚清科幻小說的研究並不完全要求讀者退回到前現代的立場,過分吹捧或迎合其中的「現代性」,而是需要沿用「一個充分理性化了的當代讀者」身份,認識到晚清科幻小說大多具有實驗性、非傳統的特徵,從而客觀評估其敘事技巧和內容價值。然而,如果盲目信奉「當代」相對於「現代」甚至「前現代」更「現代」,為具有「後視之明」而沾沾自喜,就存在被新的身份所蠱惑的危險。讀者固然可以輕易地談論晚清科幻小說的局限性,但這些文本何嘗沒有準確地預言和逼真地描述人類當前的處境?晚清科幻小說中的某些「未知」,對當下而言恐怕也並不是全然「已知」。而「現代」和「未知」相遇之際碰撞出的種種問題,也依然是不折不扣的現代鏡像,映射出我們從未出走或遠離的幻境。
書中提到「靈學研究會」(the Society of Psychical Research),是一些英國劍橋學者在1882年成立的學術機構,該研究會旨在用科學的方法研究和理解「超自然現象」,其早期成員包括諾貝爾生理或醫學獎得主查爾斯·里歇、物理學家奧利弗·洛奇、化學家威廉·克魯克斯、心理學家威廉·詹姆斯、作家馬克·吐溫以及諾貝爾物理學獎得主居里夫婦。這些赫赫有名的科學家們帶着強烈的實驗主義精神,記錄並審查包括預言、降靈、心靈感應等在內種種現象的全過程,確保其中沒有產生任何的欺詐行為,並嘗試為無法用現有科學知識解釋的超現實現象找到科學上的依據。1893年,另一位舉世聞名的作者阿瑟·柯南·道爾加入了靈學研究會,又在1930年放棄了會員資格。由於研究會的工作逐漸轉向反駁和否定超現實現象的存在,在退會信中,他表示自己只能以這種方式公開表達對研究會「不科學的」且充滿偏見的立場的抗議。不可否認的是,這之中有世界大戰給這位知名作家帶來的創傷經驗作用的因素,但無論是科學家會員的躍躍欲試,還是柯南·道爾的強硬表態,這背後實際上是對客觀求真的科學精神的信任和堅持,相信嚴密自洽的科學理論有朝一日能夠對這些看似「超自然」的事件做出圓滿的闡釋。不過,科學是否是唯一的認知尺度?它的效度在哪裡?科學的盡頭還有什麼?這些問題至今懸而未決。
柯南·道爾向靈學研究會提交的退會信
在茫茫宇宙中妥善安置和平衡人類的肉身和精神,在任何時候都絕非易事。和不少歷史思潮演進的緣起一樣,二十世紀七十年代開始在西方出現的新時代運動(New Age Movement),就誕生於對科學理性主義發展到極致的反撥。在日益發達的科技社會中,物質的匱乏已是鮮見,人們開始轉向尋求對心靈的撫慰,身心靈療愈的熱潮方興未艾。量子力學和平行世界打破了既往的線性思維,讓薛定諤的貓成為人們的雲寵物,對空間的占有和征服同時轉向時間的自由躍遷。來自M78星雲的奧特曼打小怪獸,也可能被追究程序正義。在科學技術狂飆突進的同時,人文理想也在隨之演進,中國化的情感思維、文化精神和文明復興,在其中又將扮演什麼樣的角色?
帶有對「未知」的強烈探索性的科幻小說,是人類對終極和自我展開追問的姿態,而在晚清這樣一個新舊東西元素渾融的時代,科幻小說在持續表達求索真理的初心之外,還被寄託了某種文化比較的超越性,被殖民以及被迫捲入資本主義市場的族群,渴望通過精神性的追求填補物質上的落後,甚至實現對征服者和霸權者的彎道超車。在這之中,嚮往科學技術進步倒還在其次,能夠讓人們為之前仆後繼付出犧牲的東西才是安身立命之所在。子曰:「朝聞道,夕死可矣。」《道德經》云:「使我介然有知,行於大道,唯施是畏。」尊者阿難曾轉述佛偈:「若人生百歲,不解生滅法,不如生一日,而得解了之。」儒釋道都有不惜生命尋找並抵達永恆之境的渴望。梁啓超《新中國未來記》是本土科幻小說的起點,卻也是一部未完成的作品,正如這部作品中暗含的諸多巧合一樣,它也同樣預示了本土科幻文學永遠在路上的宿命。無量無邊有情滿懷恐懼和欲望、敬畏與希望,在萬里星河中輾轉尋覓不生不滅的終極奧義,對宇宙實相和人類自身命運的探索註定永無止盡。
常方舟
上海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副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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