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香港電檢條例在今年推出,換言之,今後或許我們再也看不到《無間道》那樣的壞警察了。
而很多人有所不知的是,其實好萊塢1990年代的黑色犯罪片《洛城機密》正是《無間道》的啟蒙老師,本片對多種多樣警察的複雜描摹,更勝於《無間道》,整體的調性,也比《無間道》更黑色。
郝建教授今天帶領我們復盤這部新黑色經典。
——槍稿主編 徐元
作者簡介:北京電影學院教授,哈佛大學費正清中心合作研究員。《洛城機密》中有一塊大廣告牌,上面的詞語鏗鏘有力:偉大的城市,偉大的警隊,還不加入嗎?一個值得驕傲的職業。凱文·史派西飾演傑克·文森。
傑克·文森是個八面玲瓏的老油條警察,撈小錢心不黑。他在警局和新聞媒體都混得風生水起,靠着跟小報紙合作抓獲些吸毒罪犯和風化醜聞贏得自己的曝光率和一點小回扣。不知道他是否有過決心掃黑除惡,給洛杉磯一個朗朗乾坤的理想主義時刻,當艾斯利問他為啥當警察時,他沉默了一會才嘟噥着說:「不記得了。」一直與黑暗共生共榮,與黑暗相安無事,黑暗最終會吞沒我們。覺醒後的他被同袍一槍斃命,這一槍讓人極度震驚、極度可怕。羅素·克勞飾演巴德·懷特。
巴德·懷特心理有傷痕、脾氣暴躁。他對相愛的女子傾吐衷腸:自己小時候經受了嚴重的家庭暴力,還親眼看着父親把母親打死。這個來自原生家庭的童年創傷決定了他當警察的動機:為了保護那些被迫害的人,尤其是女人。一開場我們就看到他把一個富家的保鏢狠狠地按在汽車後蓋搜身,只因為他看見車裡坐着的一個女子鼻子上包着紗布。結果那車裡的女子對他的詢問無動於衷,根本不向他求助。為了懲罰兇犯,懷特時不時就對疑犯大打出手。逼供罪犯時,他居然把六響左輪槍塞進疑犯嘴裡,還連扣扳機兩下!解救被綁架的女孩後,他毫不遲疑地一槍幹掉那個正在看電視傻笑的惡棍,然後冷靜地把槍放在惡棍手裡朝門上開一槍栽贓。接着我們看到他溫和小心地為受害的女孩蓋上毯子……詹姆斯·克倫威爾飾演達德利·史密斯。
我們看到一個經驗老道的敦厚老前輩警察隊長,他提拔有為青年,指點警局的政治規範。這種老前輩每每會讓一個行業的青年認識現實,給他們許多行業里的寶貴經驗。但是,他在下一盤很大很大的棋。剷除了柯漢匪幫後,他精心安排自己掌管洛城的販毒生意!覺察到罪行敗露的危險時,他決絕果斷地殺人滅口。到此刻,觀眾才驚愕地知道,他是本片的罪惡大佬,他是那十幾具屍體的幕後殺手。蓋·皮爾斯飾演艾德·艾斯利。
艾斯利戴着金絲眼鏡,被警局的搭檔們稱為「學院小子」,他也的確在警局的考試中名列前茅。我為艾斯利做的人格側寫(Profile):聰明、機智,有探測操縱人心的嫻熟能力,審訊中用點小技巧就把一個小孩嚇得屁滾尿流。他父親也是警察,在執行任務時被匪徒打死,匪徒卻逍遙法外。他當警察的初衷就是為了不放過任何想要逃脫法律制裁的壞人。射殺疑犯噴在他臉上的血洗去了他心中的溫暖和理想?想起我的一些記者朋友,都曾經有滿腔掃除社會不公的熱心腸……此人看起來循規蹈矩,史密斯隊長問他「如果認定某人是罪犯但證據不足,會不會開槍打死他以免在法庭上律師為他開脫?」他斷然回答:不會。從史密斯口中聽到「羅羅·托馬西」的名字時,艾斯利看着父輩老隊長,眼中毫無表情。後來,他背後開槍擊斃了史密斯。他這是無可奈何地非法除暴,還是以此繼續追尋夢想中的正義?說破英雄驚煞人,這幾個警察身上的正邪之辨令人膽寒!
這些警官個個是人物,個個身上有料,可是我們在開頭看到這些警察一個又一個閃亮登場,卻看不見主要的對手。匪徒在哪?後來我們才知道,這裡就是羅陀斯島,警察里的匪徒就在這裡跳躍。這些警官就是故事的主體,主角和對手就在他們之中,正義使者和邪惡兇徒就在他們心中。導演在開頭展現了幾個人物,後來我們看到他們都有驚人變化,這些反轉寫得漂亮:巴德·懷特見不得女子被欺辱,可是後來他卻伸手打了深愛他的金·貝辛格。傑克·文森八面玲瓏,但青年馬特之死讓他發現自己不像表面上那麼遊戲人生唯利是圖。之後艾斯利來勸說,他跳起來穿上衣服:「學院小子,我來幫你。」艾德·艾斯利同學曾經斬釘截鐵地誓言:不會為了防止罪犯脫罪而非法懲惡,最終卻私刑處決老隊長。這裡結構上的美感在於,前面的對話的就是在他與史密斯之間,後面的那一槍也正是他射向史密斯。一種深度的黑,用了一種結構上的美展現出來。《洛城機密》結尾,艾德·艾斯利舉着警徽迎向警察,5年後,劉德華同樣舉着警徽走出現場喊道:「我是警察。」 本片在許多地方啟發了《無間道》。
一個戲如果閃亮,最大的原爆點一定是在劇本。《洛城機密》是個超一流絕佳劇本的典範,它編織精美結構,讓我們看到多條似乎散亂的線索。正要為編劇擔憂甚至想罵人時,卻眼看着他最後不慌不忙幾筆就把所有的線索歸攏,然後用幾個意外的重拍把故事逐步推向高潮。導演居然設計了多達六十幾個角色!其中的主角個個有色彩,而且個個都是暗黑或者灰色的,有兩個警察都跟同一個嫌疑人女子上床。但這些灰黑的人物身上,都看到導演筆觸的功力。艾斯利看到一對男女在喝酒,他以為女子是把臉整得像演員拉納·特納的妓女。他出語不恭,可是文森低聲告訴他,這是真的拉納·特納!女演員一杯酒潑在艾斯利臉上。這時導演給的是雙人鏡頭,文森在後景壞笑。後來兩人出門上車還在笑,我也在笑。這種突如其來的爆笑把本片的故事點化了一下,讓它沒那麼陰沉。艾德·艾斯利將女明星錯認成為冒牌貨,被潑了一臉酒。
另一個是文森死去時那個著名的特寫鏡頭,我們看見凱文·斯派西眼睛中的光芒逐漸退去,凝固成空洞無神的死亡。 但本片可能又不是一個劇作教材的好樣板,它太難學,它的許多絕妙好辭只可偶然天成,難以拷貝模仿。比如凱文·斯派西的那句「羅羅·托馬西」——這聲「羅羅·托馬西」,是劇作上最帥氣、機巧的一筆。這種神來之筆可遇而不可求。這一筆原著小說里沒有,是電影作者們的原創:艾斯利曾經偶然對文森提起自己給一個逃脫法網的兇徒編造的名字,結果這個名字成了破解大黑手之謎的關鍵。我們甚至不知道這是文森天才地傳遞給艾斯利的破案密碼還是他臨死才恍然大悟知道史密斯就是那種逃脫懲罰的罪犯。文森死去時眼神逐漸失去光芒。
這裡的劇作之美在於破案密碼恰恰就是通過疑犯本人的嘴傳達給破案警察!導演把一切埋伏得嚴實,我每次看到史密斯擊斃文森那一槍,都感覺胸口被人猛擊一拳。影片於是得到了小說原作者詹姆斯·艾羅瑞(James Ellroy)的稱讚。他說柯蒂斯的電影版超乎他的想象,這是「一部高雅的電影」。他重讀自己的小說時,會看到電影版的演員們說台詞的樣子。本片和《尾搖狗》(Wag The Dog)是1997年的黑色雙星,它們都是《唐人街》之後的那種新黑色電影(Neo Noir)。除了年代的劃分,新黑色電影的另一個重要特徵是其視覺上不一定使用傳統黑色電影的視覺風格。導演對意大利攝影師但丁·斯賓諾蒂(Dante Spinotti)說陽光中應當透出柔軟而不該以典型黑色電影的手法拍攝。據說攝影師問他:什麼是黑色電影?本片只有很少的幾個場景讓我們想起經典黑色電影。警局辦公室在開案情會那一場,百葉窗形成的分割光影似乎把所有人分割、撕裂。不過經典黑色電影中似乎見不到這樣的光影:大白天、滿屋子的人,不像是陰暗籠罩,倒像是光影在舞蹈。開會場景是《洛城機密》中最接近經典黑色電影的幾個鏡頭之一。
本片最大的黑色視覺處理是鏡子。我們多次看見人物在雙面鏡中,警察局審訊、小報記者偷拍。這些隱喻着人物的被窺視和鏡子兩邊不同的人物所觀察現實的分裂;反映着那些警察身份的反差。雙面鏡也暗示着導演呈現給我們的故事與真實之間的反差。本片的雙面鏡讓我想起後來《暗花》中梁朝偉和劉青雲那一場槍戰決鬥中的鏡子,那也是人格分裂,也是警匪對立,他們迷茫的身份定位隱喻着香港人的心理密碼和深層心結。本片的音樂也讓我想起經典的黑色電影。酒吧里的陰鬱藍調,警察拷打腐敗檢察官伴隨的強拍子類似音響的音樂,好像小號銅管樂器在嚎叫。艾斯利和懷特兩人被誘騙到勝利汽車旅館時加弱音器的小號不祥而下沉,加一兩聲冰冷的鋼琴,緊接着是他們被一群警匪圍攻的爆裂槍戰。《洛城機密》的拍攝利用了審訊室的雙面鏡。
新黑色電影中,黑色的最重要特徵不在視覺風格,而在故事結構。柯蒂斯·漢森(Curtis Hanson)在本片中身兼三職:編劇、導演、製片人,他抹黑了洛城警局,塗黑了洛杉磯,他沒放過任何人、沒放過任何角落。導演柯蒂斯·漢森在片場導戲。
本片最黑色的人物不是老領導史密斯,而是艾德·艾斯利,其實最令人膽寒的黑色在他身上,此人才是本片第一男主角。他是整個人物結構中的對手,是承載影片思想的最關鍵人物。許多人把艾斯利看成一個有缺點、會妥協的道義英雄。羅傑·伊伯特在評論中也兩次說到「正直(a straight-arrow type)的艾斯利」,還說「他自以為是的道德觀惹毛了警局的其他人(gets on the department 『s nerves)。」「艾斯利不會違反警局的規範,直到他發現有時確實需要違反。」以上這些分析、評論我都不同意,羅傑·伊伯特對此人的評論也沒注意到結局對人物的定海神針作用。艾斯利接受警察局長和腐敗檢察官的頒獎,與他們一起掩蓋黑警隊長史密斯和那個檢察官以及自己手上的命案。
起初,的確出現了一個純潔而不通人情世故的警察,他在追求絕對的正義。但是,我看到他向着黑暗王國兩度飛躍而下。非法執行正義,背後擊斃史密斯,這是艾斯利走向黑暗的第一層。第二層飛躍,是他與警察局長、腐敗檢察官合謀,與那個黑暗的洛城沆瀣一氣。第二次飛向黑暗深淵不是別人拿着胡蘿蔔誘惑他,而是他主動求榮。隔着雙面鏡,他窺破了警察局長和枉法檢察官要掩蓋史密斯隊長殺人罪行的心思,他發出了魔鬼的微笑。他點破對面的洛杉磯黑色政府:「一個英雄」。對面那群人嚇了一跳,他們奇怪,難道他能聽到玻璃這邊的算計?接下來,艾斯利也許是為警局出主意,也許是為自己開價「一個英雄對你們是不夠的。」艾斯利無需對話便揣測出了腐敗官員的黑暗想法。
於是,我們看到掩蓋史密斯罪行的報紙標題:《一個著名警察隊長英雄式的死亡》。鎂光燈閃爍,艾斯利接受警察局長和腐敗檢察官頒獎授勳,他哪裡惹毛了警局的人,他在洛杉磯的黑警局如魚得水,平步青雲。這是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下沉結局,在非法開槍後,艾斯利接着又飛躍進更深的黑洞。他才是本片最黑的那一位!艾斯利說:「所以我也暫時利用一下他們(So for a while I’m using them.)」他利用人家什麼?爬到高位去改革警局,掃出一片風輕雲淡?公布真相,將公道還給被他錯殺的那幾個黑人小孩?他這是典型的自欺欺人。本片不是一個以暴易暴、非法執行正義的故事,而是一個被黑暗吞沒,與黑暗同流合污的故事。蓋·皮爾斯對自己所扮演的這個人物是這麼評價的:「一個有些冷血的野心家。」曲終奏雅,金·貝辛格對皮爾斯風輕雲淡地說了一句「你就是扛不住(誘惑)。」原小說里還有一句更戳英雄警察心窩子的話:「但上帝作證,我可不羨慕你良心上的鮮血。」這個改行的性工作者撕碎了艾斯利身上光鮮亮麗的警服和耀眼的新獎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