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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站UP主「大程子好妹妹」
一個特別的B站UP主最近爆紅,這位「大程子好妹妹」製作的視頻既不是動漫,也不是吃喝玩樂,而是她坐着輪椅在國內各大城市體驗無障礙設施的經歷。
她5歲時就因患小兒麻痹症,只能坐輪椅出行,這樣的切身經歷讓她經常「被現實打醒」:很多城市距離「無障礙社會」還很遠。當她把這些經歷做成視頻後,引起了無數人關注,從B站火到《人民日報》,白岩松主持的央視節目《新聞周刊》也對她進行了報道,並將她評為本周人物。
在節目裡,她用近8分鐘時間闡述了自己測評各地無障礙的經歷。她自己也慢慢意識到,公眾對城市無障礙水平等內容還挺有興趣,「跟大家的生活比較貼近,換一個視角看世界的感覺」。
不可否認,她所指出的是國內城市裡的普遍現狀:「很多殘障者更多的是他/她很難出來,而不是他/她不願意出來。」她不僅點出了很容易被一般人所忽視的非主流群體生活體驗,甚至她本人在網上走紅這一現象本身,就是一個積極的新變化。
今年9月初東京殘奧會閉幕之際,我就曾在《為主流人群服務》一文中說過,「國內的公共設施,基本上都是為主流人群服務的」。國內雖然有高達8500萬殘障人士,但他們中僅有9%持證工作,剩下的絕大多數人都處於隱身狀態,極少出現在公共場合。事實上,並不是只有殘障人士才需要無障礙設施,我們每個人一生中平均有11%的時間處於殘障狀態:在嬰兒車裡、病倒或受傷難以出行時,又或是老了腿腳不便的時候。我自己就是在有了孩子以後,才赫然發現,國內的無障礙設施對於嬰兒車來說有多不友好。微博大V管鑫在看到「大程子好妹妹」關於無障礙出行設施的「黑榜」視頻後說,八年前他在談及國外無障礙出行的一些經驗時,評論區大抵還是諸如「哎呀我們正常人出行也不算多有尊嚴了」這類抬槓的聲音,到這兩年終於開始漸漸關注和強調無障礙設施的全民需要——哪怕是你拖着、背着沉重行李的時候。「大程子好妹妹」發現,上海算是國內城市裡無障礙設施相對完備的了,但儘管硬件不錯,軟件上還是有不少細節可以改善。讓她頗為欣慰的是,當她把這些意見反饋上去後,市政建議很快得到了落實。在鏡頭裡,她有一種讓人愉悅的開朗,這可能也因她清楚自己做的是一件很有意義的事。她說,已經看到有變化,並且是「在向好的方向發展」,「只要讓殘障者出現在大眾眼前,就已經是我一個很大的成就」。當然,她在此說的是公共服務的提升,但在我看來,更重要的變化,其實是像她這樣的非主流群體,開始藉助視頻和網絡,發出自己的聲音,被更多人看見。她承認,在19歲時也曾一度消沉過,憂慮一輩子只能在輪椅上度過,但正在此時,她看到了Amy Purdy的演講視頻,這個與她有着相似經歷的女孩子,在雙腿被截肢後依然勇於去追尋自己滑雪的夢想。聽完這激動人心的演講,她決心以後也要向世人分享自己的故事。從這一意義上說,她的建議為改進無障礙設施起了多大作用,反倒沒那麼重要,重要的是她的公眾形象本身就改變了人們對「殘疾人」的看法——「隱身」的人,如今可以「現身」了。哪怕你不在乎無障礙設施,也都能從她的故事中看到人生永遠有可能。即使比她更行動不便的殘障人士,也完全可能藉助新技術嘗試新生活。消防員朱銘駿在高位癱瘓後,一度只能每天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但現在,他靠着嘴部呼吸器在網絡世界裡再次恢復了活力。「桌面改造計劃」使他的新生活成為可能:電競床和嘴部呼吸器都並不貴,在技術上其實也並不難,但就像幫他改造的專業人員說的,哪怕高位癱瘓,「可以同樣擁有很酷的設備和環境,同樣可以是遊戲玩家/電競主播/B站UP主/心理諮詢師,這些線上工作毫無疑問都是豐富精神世界、實現自我價值很好的方式」。2018年,朱銘駿考取了心理諮詢師證書,在家營業,通過視頻與客戶「面對面」交流。今年1月15日,他在B站上傳了《一個高位截癱七年半的消防員自錄》,講述自己如何走出陰影,並以自己的經歷鼓舞別人。在四個月內,這條視頻收穫了300萬觀看量。他的事例不僅是為他自己,也讓更多人看到:殘障不是終點,仍然可以通過拍視頻、做直播,改變人生,與廣闊的互聯網世界人群進行交流。確實,如果能有更多人知道這一點,那麼,他們也許可以看到一種新的生活方式和可能,乃至生活的意義。殘障人士在公眾視野中現身,當然不是現在才有的事。在我小時候,為了搶救戰友的孩子而被嚴重燒傷的劉琦就曾以長篇小說《去意徊徨》打動過無數中國人的心。不過,你可想而知,對於一個失去了雙手十指的人來說,在沒有網絡的時代要完成十幾萬字的寫作,那幾乎需要超人般的努力。網絡時代的到來已經推動了不少改變。兒童文學作家漪然創辦了「小書房」兒童文學網,付出了艱苦卓絕的努力。蘇打因為幫「小書房」義務繪製插畫,和她有着多年往來,每次提到漪然都十分敬佩——很多人也許誤以為殘疾人能力有限,但事實上,正因為她對自己命運有着清醒的認識,因而遠比一般人更專注地將自己全付心力都投入到兒童閱讀推廣這一畢生事業中去了。在她那個年代,網絡世界以文字為主,這對於表達能力、精力投入都有着很高的要求,而當視頻成為主流的當下,觀眾可以很直觀地感受到殘障人士面臨的困境,也更容易代入其感受,推動公眾關注相關的議題。從傳播上說,視頻作為一種新型的表達方式,會催生不同的生態,影響更多的群體。這當然需要更多平台支持(不久前的英雄聯盟S11全球總決賽期間,B站上線了首個無障礙觀賽直播區),需要企業願意投入研發支持殘障者的設施,而所有這一切,都是為了讓他們也能聯網、也能參與,進而被人看見。就此而言,網絡本身其實就是一種「無障礙」的基礎設施,消除了人在體力、行動自由等方面的差距,而這時就尤其體現出來,人類作為一種智慧生物,其最終的力量體現在思想上。就正是我們在物理學家斯蒂芬·霍金、在電影《阿凡達》里那個下身癱瘓的男主角傑克·薩利身上所看到的,而如今,科幻正在變成現實。從技術上說,這些設備並不難,真正最難的,還是人們頭腦里的想法。就像「大程子好妹妹」所說的,很多殘障人士之所以被擋在公共場所之外,最大的障礙其實是來源於人們的觀念,就是因為他們對你有很多負面的想象,所以就覺得拒絕你或者忽略你的需求是理所應當、自然而然的事。我也注意到,她之所以能自信地自我表達,是因為父母從未把她和其他孩子區別對待。即便有了網絡,視頻和直播的門檻也並不高,但殘障人士在公共表達上的自信普遍較為欠缺,有些人不願意拋頭露面,又或怕遭遇歧視,這種內心的障礙也會將他們擋在網絡這個對外部世界敞開的大門之外。這其中的道理並不複雜:如果你一直都被周圍世界另眼看待,那麼久而久之,由這種創傷經歷帶來的無助感就會漸漸侵入一個人的內心。如果平日在生活中就難以自信表達自我,那麼換到網上,面對着無數陌生人,你也很難突然就能侃侃而談起來。與此同時,非主流的弱勢群體也不必為了證明自我而拒絕幫助。美國一位患有小兒麻痹症的作家曾寫道:「我的鄰居在一個下雪天按我家門鈴,問我想從商店買些什麼,就算我已為惡劣天氣作好準備,我還是會設法想出一些東西,而不會拒絕這次大方的提議。在努力證明獨立自主的過程中,接受幫助要比拒絕它好。」真正的「無障礙」,其實是在生活中就賦予殘障人士無差別對待。當然,這絕不是要無視殘障者所面臨的客觀困難,硬要他們自我感覺良好,否認與健全人之間存在任何差異,而只是說明一個基本的事實:我們越是「以人為本」地對待每一個人,就越有機會目睹他們所展現的平凡的奇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