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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着圖書出版規模的擴張,今天,有越來越多的出版社出現在讀者的視野中,然而,大多數人談起來能第一時間說出口的,往往還是一些經典的出版社品牌。對出版社來說,能為大眾讀者留下深刻印象的途徑,只有一條——就是出版知名度極高的作家。這就是為什麼諾貝爾文學獎、布克獎、龔古爾文學獎等獎項雖然結果未必公允,但一定備受關注的原因。如果一家出版社能在歷史中發掘出一兩位在文學史上具有如此地位的作家,那麼它的名聲便會在圖書歷史上留駐。而在英國,有這麼一家出版社,它在一個世紀的歷史中網羅了13位諾獎得主。
君特·格拉斯,威廉·戈爾丁,T.S.艾略特,菲利普·拉金,埃茲拉·龐德,哈羅德·品特,謝默思·希尼……除了諾獎得主外,大量文學史上的經典作家,都曾由一家名叫「費伯-費伯」的出版社簽約出版。這家出版社,已經成為文學出版的經典品牌,但你或許想不到,如此經典品牌的發家史,竟然是從創始人給別人畫大餅開始的。
費伯出版社部分出版書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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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丨宮子
01
從畫大餅開始白手起家
1923年,已經34歲的傑弗里·費伯,還是個渾渾噩噩、一事無成的男人。他是出版過兩本詩集,還獲得了牛津萬靈學者獎,然而相比於當個桂冠詩人,傑弗里好像更願意做個啤酒大亨,懷着這個夢想,傑弗里·費伯沒有繼續文學道路而是進入啤酒廠當了個主管。讓一個寫詩歌的人來搞實業,聽起來就很不靠譜——不出意料,兩年後業績慘澹的啤酒廠就將費伯掃地出門。
傑弗里·費伯
失去了工作的費伯生活有些困窘,最後,萬靈學院裡的老朋友幫他打聽到了一條出路——聽說有個科學出版社正在招聘出版社主席,這個出版社的擁有者是格懷爾夫婦,丈夫莫里斯·格懷爾是萬靈學者,卸任的上屆主席也是萬靈學者,因此,格懷爾夫婦的要求就是新的繼任者也需要是個萬靈學者才行。而且,他們並不想只做給護士群體閱讀的《護理手冊》這樣的雜誌,還想拓寬圖書的出版內容,這樣聽來,費伯是完美符合他們需求的人選。
但費伯也有尷尬的地方。一來,他手頭沒有什麼錢,想要在出版社裡入股非常困難;二來,他也沒有什麼人脈——搞文學出版的沒有圈子裡的人脈,這幾乎就等於不可能做出什麼重磅的書來。於是,費伯想到了一個辦法,他開始分別給不同的人畫大餅。
費伯畫餅的第一個對象,當然是格懷爾夫婦。他在應聘的信件中濃墨重彩地講述了自己的雄心壯志,包括要如何把科學出版社給做大,要首先出版一系列法律速成的常用書籍,靠這些書的龐大銷量來賺取一大筆經費,然後再利用這些經費去找文學名家,出版他們的作品。
格懷爾夫婦聽了特別滿意,感覺費伯這個年輕人很有規劃。
但事實上,在入職之後,當初所說的暢銷的法律速成書籍,費伯一本都沒有做,留下格懷爾夫婦兩人乾瞪眼。
畫餅的第二個對象,是費伯自己的母親。他給母親寫信,想讓母親用父親留下的房地產信託來賺錢,從而將出版社的股份轉移到信託里,這樣他就可以擁有出版社一半以上的股份。母子關係並不融洽的費伯,被母親直接回絕掉,她認為兒子所說的事情根本不靠譜。最後,還是費伯成功用豐厚的信託利息打動了自己的妹妹,在兄妹二人的聯合勸說下,母親的態度才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同意費伯買下了出版社的股份。
最後一個畫餅的對象,是英國作家T.S.艾略特。在他給艾略特的信件里,費伯直接寫道:
他和艾略特的關係在之前還算是親近,不過在圖書出版上,他的競爭對手是弗吉尼亞·伍爾夫。艾略特之前的詩集都是在伍爾夫那裡出版發表的,為了表達誠意,費伯承諾給艾略特開更高的報酬,從而將艾略特從伍爾夫那裡給挖了過來。不過在此之前,他還是和艾略特大談特談了一通出版社宏偉的發展方向,「我目前的想法是,可以請你來當我們出版社的理事。接下來再循序漸進,在報紙和書籍之間建立一種有機的聯繫,靜觀其發展壯大」。
T.S.艾略特
成功搞定了這三方面的事情後,費伯開始着手實現自己的出版理想。他的運氣很好,T.S.艾略特不久就交給了他自己的一部作品,這部作品的名字,叫做《荒原》。
02
從「格懷爾-費伯」到「費伯-費伯」
《荒原》的出版自然可以幫助費伯出版社一舉奠定文學出版的審美品位,不過,想要靠出版《荒原》來賺錢,還是有點太異想天開了。這本高深晦澀的詩集迄今為止能讀懂的人都寥寥無幾。但好在,通過《荒原》等其他書籍的出版,費伯出版社算是成功將T.S.艾略特拉入了自己的陣營,從此擁有了一位極具審美判斷力的文學顧問。
1944年費伯出版社董事會,中為傑弗里·費伯,左為T.S.艾略特。
對出版社而言,只有審美自然是活不下去。雖然傑弗里·費伯當初答應出版社擁有者,自己會先做一些法律工具書來賺錢,但實際上一本都沒有做,可他還是要想辦法讓出版社在商業上謀生。傑弗里·費伯決定擴張原有的《護理手冊》,讓它變成一本名為《護理世界》的雜誌,專門向護士和居家主婦們推銷。靠着這本雜誌的暢銷,出版社也有了穩定的收入來源。不過,這個雜誌也是費伯和格懷爾夫婦分歧加劇的開始。
1925年12月,《護理世界》創刊,第一期就成功賣出去了32000份。費伯認為這份雜誌將會有龐大的公眾需求市場,希望格懷爾夫婦能在營銷宣傳上多下些功夫,增加《護理世界》的印量和庫存。費伯的想法很明顯——這份雜誌賣得越好,他用於做文學出版的資金就越多。可惜,保守的格懷爾夫婦沒有採納費伯的建議,格懷爾認為這份雜誌能保持現在的銷量就很不錯了,不會再開拓出什麼新的受眾群體,相反他們還瞧不上費伯的雜誌策劃思路,他們認為《護理世界》應該多提供些有益的乾貨,比如有個醫生宣稱不要將牛奶和水混在一起給嬰兒喝等等,而費伯反唇相譏,他認為那些醫生完全是胡說八道,沒有經過任何現代科學的證實。
屋漏偏逢連夜雨,在費伯和格懷爾夫婦起糾紛的同時,英國的印刷廠還鬧起了罷工,大量書籍與雜誌都無法印刷。因為工人們要求增加薪水,印刷成本增加,《護理世界》的收益便大不如前。暢銷項目的失利又影響了文學出版的投入。最終,費伯不得不承認,《護理世界》投入的資金確實是打了水漂。出版社的財務狀況陷入了極為糟糕的境地。
保守的格懷爾夫婦想要辭掉費伯,賺錢的暢銷雜誌陷入停滯,文學出版項目也無法隨心所欲地啟動。費伯的文學出版生涯看似已經走到了絕路,他屢次寫信給格懷爾夫婦,希望能有解決問題的方案,但雙方一直無法達成和解。
不過,雙方的矛盾升級也不能怪格懷爾夫婦過於保守。本來他們和費伯在面子上還是過得去的,但是在費伯最窘迫的時候,他給格懷爾夫婦寫了封信。信的思路非常清奇,意思大概是——現在出版社的圖書業務需要重新規劃,但咱們兩個人的策略並不一致,看來,得有人做出一點犧牲才行,我想了想,有了個辦法,要不然就讓我把你的股份全都買下來自己當老大吧,說吧,你最低願意賣多少錢?
試問哪個大股東聽到這樣的話不會覺得對方是在發瘋了呢。
自此以後,格懷爾夫婦對費伯的最後一點信心也徹底喪失,他們也在試圖動員理事會,用投票的方式將費伯踢出去,重新選一個稱心的出版社主席。所幸,命運的轉折在1929年到來了,在費伯和格懷爾都認為出版社的圖書業務已經是一攤爛泥的時候,有人找到了出版社表示自己願意高價收購《護理世界》。費伯想辦法將這筆錢劃到了自己的囊中,他用賣掉《護理世界》所得的兩萬英鎊,買下了出版社的圖書業務(花了正好兩萬英鎊),從而一舉獲得了出版公司的絕大多數股份,成為絕對的掌舵者。
他掌控出版社後的第一件事,就是立刻將公司名稱從「格懷爾-費伯出版社」變成「費伯-費伯出版社」。這個名字沿用至今。而費伯,也終於可以放開手腳去做他的文學書籍出版了。
03
天賦勝於品位
到今天為止,費伯出版社已經擁有了十三位諾獎作家,從早期的貝克特,聖-瓊·佩斯和威廉·戈爾丁,到今天的奧爾罕·帕慕克和石黑一雄,其中有些是由作家們和理事推薦,有些則是自行發掘。其中,威廉·戈爾丁則是費伯出版社險些錯過的一個作家。
1953年,被新任命為委員會成員的查爾斯·蒙蒂思收到了一份小說手稿,這是由一個名叫威廉·戈爾丁的作家寄過來的。在費伯出版社,不是所有作家的手稿都會直接由委員會成員們閱讀,戈爾丁送來的這本小說名叫《內心深處的陌生人》(Strangers From Within),在此之前已經被費伯出版社的審稿員們看過了,給出的評語是:
蒙蒂思耐着性子讀了第一章,感覺審稿員們說得沒錯,也打算把這本小說退稿。
好在當時蒙蒂思正在坐車,車廂里很無聊,他沒有其他事情干,手上就這麼一份手稿,於是,他硬着頭皮繼續讀了下去。接着,他才發現這本小說里有太多有意思的地方。
年底,蒙蒂思開始和威廉·戈爾丁討論小說修改的問題。戈爾丁將書名改為《悲泣的孩童》,蒙蒂思感覺這個書名還是比較普通。
最後,費伯出版社的一個理事提出想法,建議這本小說的名字改成《蠅王》。
沒錯,就是這本經典小說,當初差一點被當成廢紙扔掉。
當然,費伯出版社也有沒能及時挽回的錯誤。例如,出版社成員羅伯特·麥克拉姆在讀了米蘭·昆德拉的《笑忘錄》後,決定暫時不去報價米蘭·昆德拉這個作家,認為他的書不值得在版權上花什麼錢。直到後來對照着讀了英文譯本,費伯出版社才深感後悔,在幾年後終於聯繫到了米蘭·昆德拉,彌補了這一遺憾。
他們和作家之間也有摩擦。在T.S.艾略特的建議下,詹姆斯·喬伊斯曾經將自己的作品交由費伯出版社出版——不包括《尤利西斯》,因為這本小說當時在英國屬于禁書,費伯出版社不敢冒審查方面的風險。喬伊斯很欣賞費伯出版社的品位,特意寫了一首小詩,希望能作為費伯出版社的廣告語:
買一本費伯出版社的小書,
棕色封皮的那種,
跟着小安娜·麗雅維去旅行。
看她翻滾啊跳躍啊,
戒指上的字,
散文里的詩,
都流淌在歲月之河的音符里。
很可惜,出版社銷售處的工作人員沒有讀懂,這首詩也就沒有被採納,這搞得喬伊斯非常不高興。
不過這些都是任何文學出版社無法避免的失誤。費伯出版社幾乎是第一時間發掘到了謝默思·希尼,石黑一雄,還有巴爾加斯·略薩這些作家。能簽約如此眾多優秀作家版權的原因在於,費伯出版社的傳統文化就是高度重視理事們的建議。
托比·費伯
從傑弗里·費伯時期開始,他就定了一條規矩,如果一本書有某位理事大力推薦,那麼這本書就一定具有出版的價值。曾經,T.S.艾略特和另一位理事弗蘭克·莫林都向他強烈推薦一本叫做《夜林》(Nightwood)的小說,傑弗里·費伯收到推薦後,認認真真讀了這本書兩遍,但還是不知道這麼一本書到底好在哪裡。儘管非常瞧不上這本小說,傑弗里·費伯還是讓這本小說出版了,在回信中,他寫道「在朱娜·巴恩斯這件事情上,完全可以按照咱們現有的規矩來——只要有任何一位理事力薦某一本書或者某一位作者,咱們就得接下來,不論作者是男是女。要是有兩位理事共同極力推薦,那就更不用說了……我只能說服自己:你們是對的,錯在我身上——對一個至少受過良好教育的出版人來說,這種狀態令我很不愉快。當然了,或許也有一定益處。」
對理事成員閱讀天賦的肯定,是費伯出版社在文學出版上能一直延續生命力的核心所在,理事們推薦的書籍,一定會被出版社高度重視。正是憑藉着這種專業性,費伯出版社在文學事業上延續了極好的口碑,平裝本的推出更是讓他們擁有了更多讀者,成為近乎人人皆知的經典品牌。
《天才和天才之間》,作者:[英]托比·費伯,譯者:狄競,版本:中信出版集團 2022年1月
不過,近幾年費伯出版社也在全球紙質出版受挫的背景下嘗試轉型——這一點早在一個世紀之前便已有端倪,當時費伯出版社主要經營的詩歌業務已經有些下滑,讀者們不再滿足於閱讀詩集,而是掀起了文化活動的風潮。為了圖書銷量,費伯出版社聯繫了詩人,希望他們能參加新書發布的詩歌朗誦會,不過他們聯繫到了一個非常不適合的人——菲利普·拉金。拉金對於詩人露面朗誦這件事情非常困惑並不理解,最終拒絕。
好在,出版社並沒有因此和拉金產生裂痕,因為對費伯出版社的作家們來說,儘管在業務上或許有很多不得不配合的地方,但費伯出版社委員會的成員們總是能憑藉着天賦發掘出自己作品的價值。今天,他們面臨的新危機是,由於過去一個世紀形成的企業文化,現代企業管理技術很難在費伯出版社應用普及,而且理事成員們普遍沒有什麼盈利意識,他們不會過於在意一本書的市場銷量,還是按照自己的審美判斷來出版書籍。這些對於保持費伯出版社的品格至關重要,但也導致了在二十世紀末期費伯出版社不得不再次面臨財務危機。他們跌跌撞撞的前行之路,也仿佛正是現代紙質出版所面臨的困境縮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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