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寫,就無法思考——盧曼
文前先吐槽。最近讀完了《卡片筆記寫作法》這本書。我見到有同事開始使用卡片記錄自己的閱讀筆記,我自己也開始使用 Flomo 和 Obsidian 來實踐卡片筆記法。《卡片筆記寫作法》這本書對我來說意義非凡。其中原因是我高三時期一年都在家中自學,因此讀了很多當時比較時髦的「學習方法」、「自我提升」這類書1。
當時閱讀的過程中,萬維鋼的書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因為他本人當時尚且是物理研究員。他的文章中能同時在流行理論與科學理論之間把握好平衡。關鍵是他會比較詳細介紹相關理論的來源。比較典型的美國流行的「自我提升」類的書籍大體的框架分成兩部分,一部分是對於理論、方法和操作流程的闡述,而另一部分就是各種講故事講案例,讀起來就和上管理學的案例課一樣。可是你往書的後面一翻,又沒有參考文獻,你也不知道這本書的案例都是哪裡來的。所謂的「科學研究」你也摸不着邊際。這大概就是比較典型而且受歡迎的商業寫作模式。而另一種「自我提升」類的書籍則更讓人頭疼。因為其中充滿了個人經驗,而這些經驗又是讀者很難去驗證的。我知道很多還是高中的朋友們現在看知乎那些高分經驗貼大概就能體會到這種感覺。比如有人寫文章認為單純地背單詞的方法不可取,應該在語境裡熟悉單詞。但是同時又會有人說,直接大量背單詞是學習英語成本最低的方式。這個時候你就會感到無所適從了。
而《卡片筆記寫作法》這本書的好就好在作者本人是社科領域的研究者,而這本書主要也針對於學術寫作。因此這本書在參考資料的引用上是很符合學術規範的。許多你讀到的新鮮名詞和理論都能在他這裡找到引用來源。而不是一堆口嗨式的案例,或者一堆個人經驗談。所以還是這本書還是十分推薦自己讀一下的。接下來,我們就開始介紹這本書較為核心的內容,並且結合我自己的實踐來介紹一下卡片筆記寫作法。
為什麼要做筆記?因為我更推薦大家去讀這本書,所以我直接複述書的內容並不是很必要。但是我的視角實際上會比作者更接近於正在讀這篇文章的你,而我將在這篇文章中以更接近於你的視角去提醒你要注意的事情。因為這本書編輯和翻譯都是不錯的,但是這本書的推薦序為了營銷有太多不咸不淡的話了。對請作序的幾位我並沒有什麼意見,但是他們並不適合給這本書作序。這裡我分為 4 點對這本書進行補充:
• 本書的目標讀者
• 筆記及其誤區
• 為什麼要寫作?
• 寫作與筆記之間的關係
1.本書的目標讀者首先的問題是這本書預期的讀者是誰?
這本書所講述的卡片筆記法很大程度上來源於社會學家盧曼(Niklas Luhmann)的卡片盒方法 Zettelkasten。如果你在大學讀社會學專業,那麼你聽到盧曼的大名大概會瑟瑟發抖,因為他的思想確實很難以理解,但又著作頗豐。他在 30 年的研究生涯里撰寫了 58 本著作。也就是說,平均下來他 1 年就能寫接近 2 本書,這還不算上他的文章。
不過真正的問題並不在於他的寫作數量,當然這個數量已經不能用「天賦」這類詞彙來解釋了。關鍵在於學術寫作的規範本身。盧曼是社會科學領域的大家,而社會科學的學術寫作往往需要大量的閱讀文獻資料。而閱讀僅僅是第一步,因為讀完之後你在寫作的時候又怎麼能想起來這段話在哪裡呢?一本書社科書籍,有個幾頁的參考文獻條目是很正常的情況。對於學術寫作的人來說,如何組織文獻的引用才是真正的難題。而這卻是一般寫作者(比如小說家或紀實文學寫作者)不需要面對的。
參考文獻為什麼會顯得是個負擔呢?更具體的說,《卡片筆記寫作法》這本書本身並非學術著作,但是引用都遵循學術規範。因而,這本書一共 20 萬字,而文後的參考文獻中就寫了 159 條文獻。平均 1250 個字就要進行一個引用。引用的有可能是一本書,有可能是一篇論文,且引用都必須精確到頁。
也就是說,一本 20 萬字的學術著作,你可能需要看 159 份文獻,它們是書或者是學術論文2。而盧曼的筆記,其實就是他自己在閱讀文獻時的筆記,也就是他寫作的素材庫。他依靠這種組織方法,使得他在社會科學的學術研究中擁有他人難以企及的效率,並獲得了他人難以企及的成就。
而為什麼學術著作需要如此嚴格的引用呢?就好比你讀《明朝那些事》和《萬曆十五年》,一本是通俗讀物,一本是學術著作(雖然也比較通俗)。但是如果你以研究者的眼光看,你在《明朝那些事》里看到一個觀點,你是比較難追根溯源看他依據的是哪一條史料。但《萬曆十五年》卻可以3。之後的研究者可以根據他留下的這些引用線索推進自己的研究,來驗證或者批駁作者的觀點。
而這對於非學術寫作者來說是較為陌生的,也並非他們做筆記和閱讀時的痛點所在。而《卡片筆記寫作法》這本書中文版的三個推薦序都找的是互聯網行業的從業者,他們雖然有從事筆記工具的業務,但是實際上是不太能理解這個方法在解決學術寫作者的什麼痛點的。所以僅僅是從一般意義上的筆記方法層面進行推薦。而對於非學術寫作者來說,這一方法的使用實際上有很大的改進空間。
2.筆記及其誤區我們其實對於筆記有一些比較固有的刻板印象。我個人覺得這有相當一部分是基礎教育帶來的。因為往往學生時代的筆記就是抄板書、抄教材、抄教輔。好像筆記不是手段,而是目的,筆記本身有什麼價值一樣。
實際你看看為知筆記和印象筆記這些最知名的筆記軟件,它們真的是筆記嗎?它們本身都是做網頁剪藏起家的,說到底都是網頁剪輯本而已。尤其是印象筆記常年難用得要死的文本編輯功能,完全就能體現出它的核心功能是剪藏,同時也能體現出我們對於做筆記這件事有多麼大的誤會。
在書中作者舉了所羅門·舍列舍夫斯基的例子。舍列舍夫斯基具有一項常人所不具有的能力,即他能記住所有事情,並且不會忘記。但是這同時也給他造成了很大的困擾,原因在於當一切都能隨時呈現在他的腦海中時,他也淹沒在了無窮無盡的細節之中。同時他也很難對文字和語言進行理解。這些都是他不會遺忘的副作用。這也在一定程度上向我們展示了,如果我們記住了一切,反而有可能有損於我們對於事物本質的把握和理解。
而如果我們將筆記當作是外化的記憶,或許在還需要紙和筆記錄的時代還可以抑制住我們的貪婪,而到了電子化的時代我們甚至試圖直接搬運整個百科了。正因如此,剪藏就成為了互聯網時代最為糟糕的筆記形式。因為我們都在知道我們甚至可能僅僅看了個標題,而剪藏之後也再也不會去看它。同時也生活在對於信息海洋的焦慮之中。
在這個基礎上我們再來理解盧曼的筆記。我們已經知道盧曼的卡片盒是為了學術寫作準備的,所以當他閱讀文獻時他會將他認為可用觀點記在卡片上。但這種記錄並非謄抄,而是總結或者「翻譯」,但是要儘可能保持原意。而這個過程,其實就是他本人將文獻中的思想內化的過程。這個過程其實是與「費曼技巧」極為相似的。
而做筆記最終要幹什麼呢?我們還需要強調一下筆記本身不是目的。在盧曼的卡片盒系統中,筆記是為了寫作做準備的。所以他的文獻筆記卡片,其實本身就意味着他在一篇篇文獻中的興趣點。但這個興趣點不見得和文獻本身的主旨關係緊密,這個興趣點有可能本身在這篇文獻中是可有可無的存在。但最終這些興趣點的匯集,可能最終就成為了他下一個寫作主題。
所以當你閱讀文獻時做筆記,關鍵在於這部分對你是否有用,有用的點在哪裡?而不是「估計大家都認為這句話很好」所以做筆記。(比如 Kindle 就有類似於多少人標記過這句話這種奇葩功能。)
3.為什麼要寫作?對於一個學術研究者來說,寫作是無法避免的事情。即使一個研究物理或者數學的學者都無法避免。因為學術成果在多數時候是通過學術論文或者著作展現出來了。因此,對於他們來說。寫作是必然的,而且寫作的過程就是思考本身,而著作也就是他們的思想結晶。
但是對於一個普通人來說,為什麼要寫作呢?
如果你經常閱讀一些「自我提升」的書,也會建議你多多寫作。理由大致是「用輸出倒逼輸入」之類的。但是我們在一般觀念中,寫作都是一件很正式的事情。而寫作之前則需要做各種各樣的準備,而初稿完成之後則似乎又需要改了又改。我當公眾號編輯的時候有時會遇到向某人約稿然後被拒絕的情況,我希望稿件能與對方的知識背景相關(比如他所學的專業),但對方則因為認為自己不會寫文章而拒絕了約稿。
這個彆扭的感覺大概就是,我邀請某個人來這個城市裡的公園一趟,最終我們到這裡集合就行,具體時間之類的事情都好商量。但是對方給出了他的拒絕理由——因為不會騎自行車。
我覺得很多時候,我們觀念中的「寫作」都被神聖化了。但是相比之下,我們往往忽略了寫作只是手段,最終目的其實是表達思想。寫作技能本身其實可好可壞(但是其實寫多了多少都會有提升),但是最終只要能將思想表達清楚就可以了。
那麼更進一步的問題是,我們(作為一個普通人)如果不做學術研究,是否有表達和梳理自己思想和觀點的需要呢?在《卡片筆記寫作法》中用了不少篇幅來說明寫作對于思考的重要性。就如我在文前引用的盧曼的話,「不寫作,就無法思考」。
為什麼思考需要通過寫作來進行呢?因為我們需要對於自身做出審視。但這個審視是不容易做出的。比如,當我覺得自己現在已經超重了應該運動。但是出門稍微走了兩步出了一點汗就覺得自己的運動量應該就夠了吧,應該已經輕了一點吧。這個時候只有體重秤能打破我美好的幻想,讓我真正清醒地認識到問題所在。
但是我們頭腦中的想法幾乎是無時無刻不在向我們灌輸類似的幻想,但是當我們將這些幻想寫下來,我們就有了一個更客觀審視自己的角度。你只是去審視這張紙所寫的想法存在什麼問題,而不是你腦海中的想法存在什麼問題。
4.為什麼需要為了寫作而做筆記?其實卡片盒並不是盧曼的獨創,學者們(文史尤甚)往往都需要閱讀大量文獻並引用,所以在學術界卡片盒的形式並不少見4。既然這篇文章里之前提了《萬曆十五年》,那我正好說一下它的作者黃仁宇。黃仁宇在回憶錄里記述當年在劍橋與李約瑟合作一起寫《劍橋中國史》的時候就不斷翻找李約瑟自己記錄的卡片。5
因為我很小的時候去圖書館的時候,圖書館還沒有電子化,所以圖書館的索引都是幾個柜子的卡片。而學者的卡片櫃和卡片和圖書館的卡片是比較類似,但是我覺得比我晚出生的人可能難以想象那種卡片和卡片櫃是什麼了。就在下面一張網上找到的圖。
也就是說,卡片盒這種工作流程其實在學術界早已司空見慣了。但是盧曼在此基礎上有其改進的地方。在《卡片筆記寫作法》中指出這種方法的意義在於它是一個開放性極佳,且容易形成正反饋循環的工作流程。
整個流程說來也簡單,即「閱讀——筆記——寫作」。閱讀和筆記實際上都是為了最終的寫作服務的。因為這個方法提倡的是只要閱讀就做筆記,所以它雖然從一開始就是為了寫作,但並不是類似於你有一篇畢業論文要完成,導師給你定好了題目,然後你再找文獻,寫大綱這種。而是你知道你會進行閱讀,因為有思考,所以有筆記,你筆記記錄的思考匯集在一起,自然而然地可以形成一篇文章。
而在這種情況下,你的閱讀興趣和筆記內容都是在你一開始無法預知的,而基於它們的寫作更是無法預知的。雖然它是如此具有開放性,不以目標為導向,但這個工作流程是極為穩定的。
如果以傳統的論文撰寫流程來說,同樣是「閱讀——筆記——寫作」,閱讀的時候先統一看一堆文獻,同時在筆記上圈圈劃劃,甚至抄寫一部分下來,就算是做筆記了。然後為自己的的論文草擬大綱,然後根據文章將內容儘量填進去。發現結構有不協調的地方,再補充文獻,再做筆記,再填進文章里。最後終於大功告成,然後你長舒一口氣:終於結束了!不用再寫論文了!
但是卡片筆記寫作法的流程來說,它更注重日常的積累。在平時你不斷閱讀,然後記卡片筆記,逐漸積累文獻和自己的想法。等到了接到寫作任務的時候,你只需要從你卡片盒中翻找出之前的想法,以及相關聯的文獻,對這些卡片進行組裝,就很容易形成一篇論文了。原因也很簡單,你閱讀和思考不但在很久之前就在進行,而且經過這麼長時間的沉澱和補充,已經很成熟了。說到底,你肚子裡已經有貨了。
而傳統的論文寫作流程只會讓你厭惡寫論文,並且在這上面消耗精神,並長期拖延。因為你始終處於追趕 DDL 的狀態。但是在卡片筆記寫作法的流程中,你很早就開始了準備,因為你每讀到一個你覺得有用的觀點,就會寫一張卡片,這個時候你就獲得了一個正反饋。而且因為你並不是單純謄抄,而是以自己的語言去「轉譯」,並且留下你的評論和想法。這些都能促使你繼續這麼做下去,並使你進入心流的狀態。可能閱讀和筆記都比較辛苦,但是因為你能從中獲得樂趣。所以這對你來說並不是什麼問題。
在這個意義上,筆記本身就是一個小的寫作,因為你需要去精確地概括他人的觀點,並且要清楚地表述自己的洞見。而一個大的寫作其實就是在一個個小的寫作中積累出來的。所以,筆記對於寫作來說是至關重要的。
卡片筆記寫作法的使用流程前面基本是卡片筆記寫作法的使用背景,接下來是對其流程的簡單描述,但是經過前面的部分,你應該已經了解了這個方法的精髓所在。
卡片筆記法總體上服務於學術寫作,學術寫作的基本流程是「閱讀——筆記——寫作」。
而卡片筆記寫作法的具體改進集中在筆記的環節,本書將筆記分為三類:
• 閃念筆記:在需要的時候先把內容和想法記錄下來,但是在適當的時候整理成文獻筆記或永久筆記,並把這張閃念筆記扔掉。
• 文獻筆記:閱讀時記錄,一面記錄文獻這部分的主要觀點,另一面記錄文獻來源(即文獻的作者、標題、版本、年份等等信息)。寫完之後放到文獻筆記盒中。
• 永久筆記:對於某條文獻筆記的評論和擴展(可以理解為對文獻筆記的加工),對於某條想法的成熟闡述(可以理解為對閃念筆記的加工),以及主題索引。注意永久筆記可以直接成為未來某篇文章的一部分,所以應當是以明確明晰並且讓你即使忘記了之前上下文也能理解的形式寫出來,而且最好帶上標準的參考文獻引用格式。寫完之後放到永久筆記盒中。
需要注意的是,每張卡片最好是只寫一個觀點或者一個想法。
盧曼對於卡片筆記法的改進主要有兩點:
使得卡片筆記寫作法成為了一個具有開放性,且能增強正反饋循環的工作流程。
在卡片之間建立關聯,使得整個卡片系統的價值大於卡片盒中每張卡片單純加在一起的價值總和。
第一點我們在前面已經講過了。我們現在來說第二點,盧曼在製作卡片的時候希望能找到各個卡片之間的聯繫,為此他做了兩個設計。首先,他為卡片編號,大致的規則是用數字和字母交替使用。如我現在設立一個卡片,這張卡片是描述「卡片筆記寫作法」的,編號1。我藉此又要添加一張與其相關的卡片「圖書館卡片索引系統」,這時編號往下排列,就是1a。借着這個卡片,我想到了「中國圖書館分類法」,編號就是1a1。同時我接續着「卡片筆記寫作法」的思路又想到了「正反饋循環的工作流程」,編號就是1b,因為這個卡片與1相關,但是與1a無關。
這種方法的好處就是卡片實際上模擬了他自己思考的思維過程。但盧曼認為還不夠。
這就要說到第二點,他為在每張卡片上都寫上與之相關的卡片的鏈接。而鏈接自然就是卡片的編號。這樣就使得每張卡片都和其他卡片有所關聯。每次他檢視自己的卡片盒的時候,他其實就是在已有的卡片中不斷地發現關聯。卡片本身的數量沒有增加,但是實際上盧曼本身對於這些卡片上的思想的認識增加了。
現代語言學之父索緒爾指出,語言的能指和所指的對應是具有隨機性的,而詞彙(符號)本身必須是在與其他詞彙(符號)的關係中才能得到理解。具體而言,中國人將豬視為一類生物,並且將不帶有獠牙的豬叫做「家豬」,而帶有獠牙的豬叫做「野豬」。但對於日本人來說,他們將家豬叫「豚」,而將野豬叫「豬」。這意味着對日本人來說,「豚」和「豬」實際上是兩種生物。這是一種典型的因為語言而影響觀念的案例。反過來說,「野豬」本身就是相對於「家豬」來說的。兩個概念必須同時存在才有意義。
在上面這個案例中,實際上事物本身沒有變化,僅僅是因為符號的背景變化了,其中的含義也發生了變化。而對於卡片筆記盒來說,當一張卡片的思想換了一個語境,其中的意義也會發生微妙的變化,這也就是這些鏈接的意義所在。
這篇文章用了很長的篇幅講了卡片筆記寫作法的理論,我們將會在下一篇文章中講述如何利用 Obsidian 實踐卡片筆記寫作法。盡請期待。
腳註[1]比如李笑來、斯科特·揚、戰隼之類很多很多。
[2]當然,雖然引用了但沒有從頭到尾讀完也是比較正常的(尤其是比較厚的著作),論文寫作者一般知道這個文獻大致講什麼就可以。
[3]當然,對於通俗讀物其實無需這樣苛責。
[4]比如可以參見知乎這個問題下面的回答:老一輩研究文史方面的學者常說的做卡片,到底是指什麼卡片,卡片是什麼樣的,有沒有照片可以看一下?
[5]參見黃仁宇的回憶錄《黃河青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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