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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凰網原創這電影不值一看,這也就是為什麼我在沒看它的情況下寫了這篇評論。
我對《矩陣重啟》的第一反應是,裡面人太多了。很多人稱讚故事的「複雜」,就好像模糊了清晰的選擇,反倒使電影在心理上更加「現實主義」一樣:電影充滿了對先前三部曲的引用,人物對話也多次複述相關理論(特別是鮑德里亞)。就像右翼紅脖子鄉巴佬在形容知識分子時喜歡說的那樣:拉娜·沃卓斯基聰明過頭了。受害者必須享樂
人類就是矩陣肥料
在《矩陣重啟》的眾多影評中,最明顯的一點是,人們太過傾向於認為,電影情節(特別是結尾)是在隱喻我們的社會-經濟形勢。激進左翼悲觀主義者認為,它洞察到了人類沒有希望:我們不可能在矩陣外生存;自由是不可能的。還有一些「現實主義者」認為,電影中的人和機器形成了某種進步的聯盟:在毀滅性的機器戰爭爆發六十年後,「機器那裡的稀缺」引發了內戰,機器和程序的一個派系叛變並加入了人類社會」。人也變了:在矩陣外的現實中的艾歐城,比之前在現實中存在、瀰漫着毀滅性的革命狂熱的城市錫安更適合生活。機器那裡的稀缺,指的不只是戰爭帶來的毀滅性後果,它首先指的是矩陣能量的不足。而這個能量是由人類來生產的。請記住:矩陣系列的基本前提是,我們所體驗到的周圍現實,實際上是「矩陣」生成的人工虛擬現實,而這個矩陣直接連着每個人的大腦。矩陣的置入,是為了把我們有效地簡化為給矩陣提供能量的被動的活電池:數百萬人在營養缸里過着幽閉的生活,他們活着只是為了給矩陣生產能量。
所以,在一些人不再沉湎於矩陣控制的虛擬現實並開始「覺醒」時,這個覺醒並沒有開啟外部現實的廣闊空間,反而首先讓人驚恐地意識到這個幽閉狀態:我們每個人都只是像胎兒一樣泡在營養液里的有機物……為什麼矩陣需要人的能量?當然,從純粹能量角度給出的回答是沒有意義的。矩陣本可以輕易找出另一個更可靠的能量源,它無需安排極其複雜的虛擬現實,但它還得為數百萬人類單位協調虛擬現實。所以,唯一站得住腳的答案是,矩陣以人類的快感為生,它需要持續的快感流。我們也應該這樣扭轉電影呈現的事態:電影所呈現的覺醒場景實際是它的反面,我們看到的不是我們的真實處境,而是那個維持我們存在的基本幻想。但是,矩陣對人類生產的能量變少了,這個事實的反應是什麼呢?這裡引入了一個被稱為「分析師」的新人物。他發現,如果矩陣操縱人的恐懼和欲望的話,那麼他們就會生產出更多可供機器吸食的能量:分析師是新的建築師(Architect),是新版矩陣的管理者。建築師通過冰冷堅硬的數學和事實來控制人類大腦,分析師則喜歡採取一種更私人的方式:操縱情感以創造各種使人們選擇藍藥丸的虛構,因為他觀察到人類會「相信最瘋狂的鬼話」。分析師說,這種方式使人類生產出比以往更多的餵養機器的能量,同時還能使他們不想逃避仿真。
有些反諷的是,在把人類當做能量電池來使用的情景中,分析師把趨於下降的利潤率拉回來了。他意識到,只從人類那裡偷樂(enjoyment)還不夠多產;矩陣還應操縱作為電池的人類經驗,這樣他們才會享更多的樂。受害者自己必須享樂:人類享的樂越多,從他們那裡吸取的余樂(剩餘快感)就越多。問題只是,雖然矩陣的新管理者被稱為「分析師」(顯然是在指精神分析師),但他不像弗洛伊德式的分析師那樣行動,更像是一個相當原始的功利主義者,他遵循避免痛苦和恐懼、獲取快樂這一準則。對他來說,不存在苦中之樂,不存在「超越快樂原則」,也不存在死亡驅力。相形之下,在第一部電影中,矩陣的特工史密斯則給出了一種更加「弗洛伊德」的不同解釋:你知道最早的矩陣被設計成一個完美的人類世界嗎?在那裡,沒人受苦,人人快樂。但那是一場災難。沒人會接受那個程序。結果(起電池作用的人類)作物都沒了。一些機器相信我們缺乏編程語言來描述你們的完美世界。但我相信,作為一個物種,人類通過受苦和苦難來定義他們的實在。完美的世界是一場夢,你們的原始大腦一直試圖從中醒來。這就是為什麼矩陣被重新設計成這個樣子:你們文明的巔峰。
實際上,史密斯比分析師更像電影宇宙中的分析師。而另一個早已過時的特徵,即對性關係的生產力的肯定,也印證了《矩陣重啟》的退步:分析師解釋說,在尼奧和崔妮蒂死後,他為研究而復活了他們,他發現,他們在合作時勝過系統,但如果讓他們彼此靠近而不接觸的話,那麼矩陣中的其他人就會為機器生產更多能量。
這把我們帶回了一個基本問題:如果我們不把它解讀為是在直接描述我們的現實,而認為它是在隱喻我們實際處境的話,矩陣機器代表什麼?它代表兩個大他者,兩個控制着我們的異化了的實體:一是資本,二是象徵秩序,也就是構造我們現實象徵的虛構秩序。在這兩種情況下,抵抗的危險就在於對此做出偏執狂的解讀,即把資本人格化為掌控遊戲的公司老闆或銀行經理,或把象徵宇宙編排為像矩陣一樣的機器。《矩陣》第一部中的著名場景,發生在墨菲斯讓尼奧選藍藥丸和紅藥丸的時候。但這個選擇,是一種奇怪的「沒得選」:當我們沉浸地生活在虛擬現實中的時候,我們不用吃藥。所以,唯一的選擇是「要麼選紅藥丸,要麼什麼也不做」。藍藥丸是安慰劑,它不會帶來任何變化。而且,我們擁有的,不只是矩陣管制的虛擬現實和外面的「真實的現實」:如果選擇藍藥丸,我們就能進入虛擬現實;如果選擇紅藥丸,就能進入滿目瘡痍的真實世界。相反,我們有的是機器本身,它建構並管制着我們的經驗。這——數字程式的流動而非廢墟——才是墨菲斯在對尼奧說「歡迎來到實在的荒漠」時想說的東西。在電影宇宙中,機器是一個在「真實的現實」中在場的客體:它是由人類構成的巨大的計算機,囚禁着我們,並管制着我們的自我經驗。
在第一部《矩陣》中,紅藍藥丸的選擇是假的。但這不意味着,所有的現實都只存在於我們的大腦之中。我們在真實的世界中互動,但這個互動是通過我們生活其中的象徵宇宙強加給我們的幻想來完成的。象徵宇宙是「先驗的」;把它當做一個客體,認為有一個行為主體在控制它的想法是一種偏執狂的夢想。象徵宇宙不是世界中的客體;它提供了一個框架,而我們正是通過這個框架來和客體打交道的。在這個意義上說,在象徵矩陣外,什麼也沒有。因為我們(主體)不可能走出我們自己;我們不可能踩着自己的肩頭,清晰地區分什麼是向我們顯露的表象,什麼屬於「物自體」。我們不可能把自己當做世界中的又一個客體來感知和分析,這恰恰是因為我們總是已經處在世界中了。那麼,這是不是等於在說,象徵宇宙是我們的最終參照,我們不可能再到達它的背後或底下了?逃避現實的,是拉康意義上的真實,它抵抗象徵化。現在,重點來了。拉康用來指真實的關鍵名詞就是快感,這就是為什麼矩陣需要人類:矩陣要從人類那裡汲取快感,如此才能填補或掩蓋它的各種矛盾和對抗。不過在今天,那種為了讓我們能夠進入虛擬宇宙而製造的機器越來越近了,甚至違背我們意願而控制我們。一些喜歡吹噓正義的國家正在追求所謂的「智能化」戰爭:「戰爭已經開始從追求毀滅身體向麻痹和控制對手轉變了。」我們可以確定,西方也在做同樣的事情;也許,唯一的區別是,如果公開,它會給這件事情加上一個人道主義的轉折(「我們不殺人;只是短暫地使他們分心……」)。「選藍藥丸」的一個代名詞,是扎克伯格的「元-宇宙」計劃:通過在元宇宙中註冊,我們選擇藍色藥丸;因為在元宇宙里,日常現實的各種局限和挫折都會被魔法般地拋到身後。但我們要為之付出巨大代價:「吹哨人弗朗斯·霍根在呼籲對臉書進行緊急外部管制以約束這家技術公司的管理,減少它對社會的傷害時告訴英國首相,因為在臉書頂層不可置疑的地位,馬克·扎克伯格『單方面控制了三十多億人』」。因此,現代性的巨大成就,就是公共空間正在消失。幾天後,扎克伯格宣布他的公司將從「臉書」更名為「元」,並且在一次演講中概述了他的「元宇宙」願景:扎克伯格想讓元宇宙在根本上涵蓋我們現實中其餘的一切——把這裡的每一個真實空間和那裡的真實空間關聯起來,同時徹底包攝我們所認為的真實世界。在臉書為我們計劃的虛擬現實的、增強現實的未來,不是扎克伯格的方針將上升到現實的層面,而是我們的行為和互動將變得如此的標準化和機械,以至於它們甚至都不重要了。與做出人類的面部表情相反,我們的化身能做出圖標化的豎大拇指的姿勢。與一起分享空氣和空間相反,我們將在一個數字文檔上合作。我們學會了把那些與其他人類共處的經驗,降格為在自己屋子裡看他們的投影。
在我們充滿裂縫和傷害的現實之外(元就是這個意思),元宇宙將起到虛擬空間的作用:在虛擬空間中,我們將通過我們帶有增強現實元素的化身平滑地互動。因此,元宇宙不過是實現了的形而上學空間,只有在被操縱我們感知的數字指引覆蓋的情況下,現實才被允許以碎片的形式進入這個空間。而隱藏的問題是,我們將獲得一塊私有的公地:一個私人封建領主,將監督和管制我們的互動。
| 《黑客帝國:矩陣重啟》
這又把我們帶回到影片的開頭,在自殺失敗後,尼奧去找治療師(分析師)。他痛苦的根源是,他沒辦法驗證自己混亂的想法是不是現實,所以他害怕自己瘋了。在電影過程中,我們得知,「治療師是尼奧可以找的最不可信的信源。治療師不只是一個可能是現實的幻想的一部分,反之亦然……他只是作為現實的幻想和作為幻想的現實,或者說,一片由各種奇想、欲望和夢想構成的,且同時以兩種狀態存在的又一個混亂層面。」那麼,尼奧的懷疑沒有得到確認嗎?(正是在這個懷疑的驅使下,尼奧才會去自殺。)電影的結尾,通過簡單的反轉帶來了希望:的確,我們的世界是由「作為現實的幻想、作為幻想的現實,或由各種奇想和欲望構成的混亂」的多個層面所構成的;這個世界沒有阿基米德點,無法逃避虛假現實的欺騙性。不過,這個事實本身又開啟了一個新的自由空間;這個自由,是干涉和重新支配我們的虛構的自由。所以,這也意味着,矩陣也是一片混亂!偏執狂的版本是錯誤的;不存在什麼掌控一切、躲在幕後操縱的隱藏的行為主體(建築師或分析師)。電影告訴我們:「我們應該學着完全接受我們為自己編織故事的力量,無論它們是電子遊戲還是關於我們過去的複雜敘事……我們可以重寫一切。我們可以隨心所欲地製造恐懼和欲望;我們可以改變和塑造我們愛的、我們夢想的人。」尼奧和崔妮蒂放棄了尋找認識的基礎。他們沒殺把他們一直束縛在矩陣中的治療師。相反,他們感謝他。畢竟,通過他的工作,他們發現了重述(re-description)的巨大力量——當我們停止尋找真理,致力於不斷地用新的方式來理解自己時,我們就獲得了自由。然後,他們手挽手起飛,在一個可供他們塑造的世界中飛行。
因此,電影的前提是正確的:機器需要人。但它們並非因為我們的智力和有意識的計劃而需要我們,而是在一個更基本的力比多經濟層面需要我們。每一個讀者都肯定已經注意到,在對這部電影的描述中,我嚴重依賴眾多影評,也大量引用了它們。理由很明顯:雖然時不時有出色的地方,但從根本上說,電影不值一看,這也就是為什麼我也是在沒看它的情況下寫了這篇評論。Slavoj Zizek, 「A muddle instead of a movie」, The Philosophical Salon, https://thephilosophicalsalon.com/a-muddle-instead-of-a-movie/,經《哲學沙龍》許可翻譯。本文刊發時,被大幅度刪減。
斯拉沃熱·齊澤克(Slavoj Žižek),斯洛文尼亞馬克思主義哲學家和文化批評家,我們時代最傑出的思想者之一,在1989年出版他的第一部英文著作《意識形態的崇高客體》後就在國際上得到承認。被譽為「文化理論的貓王」。
王立秋,雲南彌勒人,北京大學國際關係學院比較政治學博士,哈爾濱工程大學人文社會科學學院講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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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丨蕭 軼
運營丨格 式
主編丨蕭 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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