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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大團圓結局仍然是絕大多數觀眾的期許,但《琅琊榜》沒有提供這種滿足,它讓男主角在最後一集回到了原點,戰死於沙場,以輪迴的方式達成了自己最後的蛻變,也達成了整劇的悲壯。這個結局否定了「權謀」——梅長蘇必須消亡,而林殊得以復生,《琅琊榜》的獨特之處在於它構建了一個天真而自洽的情義世界。在這個世界中,欲望與人性交織纏鬥,利益關係瞬息萬變,權謀是手段而非目的,而核心驅動力是情與義。尤其難得的是「義」。

文|葉三
圖|電視劇《琅琊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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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網上流傳的一則定義,所謂「權謀」,是「同一社會組織成員之間為進行權力鬥爭所使用的那些反道德、反規則、反理性的詭秘性計謀」。按此定義,中國人從來不缺少權謀,實際上,中國人的生活時刻處於權謀之中。

然而,在《琅琊榜》之前,我國可被稱為權謀劇的劇集基本都屬於正劇範疇內的帝王劇,如《康熙王朝》《漢武大帝》《大秦帝國》……這些劇集依照演義或真實的歷史畫瓢,嚴肅,厚重。它們給觀眾的印象是,權謀即帝王固權術,「人與人斗其樂無窮」。居廟堂之高,是《資治通鑑》,處江湖之遠,則是「厚黑學」與「老不讀三國」的家訓。

54集電視劇《琅琊榜》於2015年開播。平心而論,雖然以「古裝權謀劇」為標籤,但《琅琊榜》中的權謀刻畫遠遠談不上成熟,梅長蘇總是層層深算,相形之下,他的對手顯得弱了,一些危機也化解得匆忙,讓它並沒有以往權謀劇的磅礴。可貴的是,它第一次將權謀劇與沉重的歷史剝離開,為「權謀」二字賦予了正義的動機。

《琅琊榜》的故事發生在參照南梁時代虛構的架空世界,是個復仇傳奇:背負着十二年前七萬赤焰軍冤死的血仇,男主角梅長蘇(林殊)重返帝都,在多方勢力中運籌,暗中幫助昔日手足靖王成功奪嫡,最終沉冤得雪。

不妨這樣說,《琅琊榜》是權謀劇的青春表達。在正劇調性之外,多種劇型元素被引入創作中,如偶像劇、言情劇、武打劇、輕喜劇……乃至網文改編作品中常見的遊戲劇情推動機制。但它將不同風格糅合得圓融平衡,加之精良的製作與表演,使得最後的呈現水準無愧被稱為當年的現象級劇集。它輕盈,明朗,尤為適合年輕觀眾的口味。《琅琊榜》之後,同類型的網文改編權謀劇陸續出現,如《上陽賦》《天盛長歌》等,也可見它的深遠影響。

徐浩峰在評論中國武俠片時曾說過:「類型片首先要確立一種特立的價值觀。」像《權力的遊戲》般生發於中世紀文化,又在奇幻時空中大放異彩的權謀史詩,從未在我國的影視表達中出現過,更無論《紙牌屋》這樣的現代政治劇。魔幻主義的《權力的遊戲》放眼於歐洲大陸,將權力更替、家族繁衍與眾多人物的命運交織在一起,歸向生存與毀滅的終極問題;現實主義的《紙牌屋》則直指當下的政壇權斗黑幕,無論時間、空間的縱深,還是飛揚的想象空間,這類權謀劇都呈現出波瀾壯闊的圖景。

而《琅琊榜》之前,我國權謀劇中的價值觀始終如一。無論帝王劇、宮斗劇或是奇幻劇,天庭地府,抑或架空的神仙世界,無一不是人間的翻版,權力架構大同小異,「成王敗寇」的判斷體系一以貫之,系統性的政治見解無法成形,更談不上發展。

「這些骯髒的事情就由我來做……這些痛苦和罪孽就讓我來背負吧。」梅長蘇說。《琅琊榜》並沒有顛覆權謀,而是消解了它。在劇中,權謀的終點僅僅是樸素的德怨兩清。它是破碎的,修正主義的,然而稚拙而溫暖,帶有一點理想色彩,打動了我們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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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2000年之後的大部分IP劇一樣,《琅琊榜》脫胎於網文原著,先天具有爽文基因。主角總是由弱到強,從一無所有開始,刷怪,升級,最後成為毀天滅地的高手。讀者或者觀眾的快感,便來自於這種現實世界中難以覓得的成就與勝利。

梅長蘇的出場便是弱的,他畏寒,氣短,需要有人時刻在旁照顧。他的前身林殊原本是叱咤沙場的少帥,赤焰軍遭暗算全軍覆沒後,林殊身中劇毒,削皮挫骨後音容全變,易名梅長蘇。由武到文,由貴族到平民,特別是由驍勇到孱弱且一味孱弱,越來越孱弱,梅長蘇始終命懸一線。

他清雅,易感,「多智而近妖」,那種美感是《世說新語》式的,脫離了同類角色中常見的陽剛氣質:好勝、冷酷、強壯。《琅琊榜》中多次以赤焰軍的閃回鏡頭去強調林殊與梅長蘇的對比,以此描繪這個自死亡中爬起、身擔重負的悲劇形象。在蛻變後,他以一種近似自虐的方式實施他的復仇計劃,仿佛生還本身便是一種罪責。但在實施計劃的過程中,他又多次為傷及無辜感到內疚至病倒。這種多層次的心理描繪使得人物具有了立體感,梅長蘇的魅力是精神性的,喚起的觀感則是憐惜與擔憂。

梅長蘇的死敵梁帝,一代梟雄,涼薄多疑,剛愎自用。為鞏固皇位,在奸臣夏江、謝玉等人的慫恿下,一手製造了害死七萬赤焰軍的梅嶺血案,殘害忠良,一併逼死長子和親妹,點燃了故事的引線。梁帝的原型為梁武帝蕭衍,也可以說是中國歷史上諸多帝王的縮影,在政治鬥爭中被權欲異化的典型形象。

多疑的梁帝

梅長蘇入京,攪亂的是政局,更是人心。《琅琊榜》的故事正式開始時,梁帝已到晚年,雖然仍沉迷於制衡之術,終日弄權,畢竟漸漸軟弱昏聵。靖王蕭景琰剛毅方正,長期被冷落,游離於皇權鬥爭之外。作為林殊(梅長蘇)的表哥和兒時摯友,在《琅琊榜》中,靖王這個最具男性特質的角色是功能性的,通過他,梅長蘇實現了「沉冤得雪」與「還天下一個明君」的雙重理想。

《琅琊榜》中的女性形象眾多,也各具特色,無論剛正不阿的夏冬,有勇有謀的霓凰郡主,還是蛇蠍美女秦般若,各有各的目的和行為邏輯,其中靜妃是最耐人尋味的一個。這個人物睿智,沉穩,她的恬淡柔和讓權斗漩渦中的梁帝感到輕鬆愜意,以此逐步贏得了梁帝的信任,為梅長蘇的復仇大業提供了關鍵性的輔助。

如RPG遊戲的進程一般,梅長蘇在種種外掛的幫助下,成功打敗諸方力量,將靖王輔佐至太子之位。

梁帝最終被扳倒的那一場戲頗具莎士比亞氣質。像一頭被圍獵的老獸,他在廟堂之上,眾目睽睽之下接受審判,直面自己眾叛親離的結局。這一幕很過癮,也很驚悚,那一刻的梁帝可恨又可憐。在人生盡頭,最信任的靖王與靜妃的背叛,是對他最沉重的打擊。

這一幕,對應着梅長蘇在扳倒謝玉時對其子蕭景睿的愧疚。梅長蘇終究不是梁王,無法心安理得地將他人當作權力場上的棋子恣意擺弄。蕭景睿在離開帝都時告訴梅長蘇,人總有取捨,會選擇自己認為重要的東西,他不能強求梅長蘇將這段友情看得同自己一樣重,但他理解他。梅長蘇回答,望他「永保赤子之心」。

在劇集結尾,赤焰軍沉冤得雪後,靖王景琰想要恢復林殊的身份,遭到了梅長蘇的拒絕,他說,自己在世人面前是一個詭計多端的謀士,而景琰要做一個有情有義、公允無私的君主,「你的身邊不能有我這樣的人」。

這便是《琅琊榜》的精髓。儘管精於權謀,且通過權謀最終實現了正義,但梅長蘇持續被不得不使用這一套手段的無奈折磨着,對權謀的深切排斥直接導向了自我厭惡,他不允許這樣的自己享受友情和愛情,甚至無法忍受自己活着。梅長蘇的糾結矛盾,也是《琅琊榜》中價值觀的糾結矛盾。

雖然大團圓結局仍然是絕大多數觀眾的期許,但《琅琊榜》沒有提供這種滿足,它讓男主角在最後一集回到了原點,戰死於沙場,以輪迴的方式達成了自己最後的蛻變,也達成了整劇的悲壯。這一點點反「爽文」模式的挑戰,在我看來,是劇作方對敘事完整性難得的堅持,也是對「權謀」的最終否定,梅長蘇必須消亡,而林殊得以復生——《琅琊榜》的獨特之處在於它構建了一個天真而自洽的情義世界。在這個世界中,欲望與人性交織纏鬥,利益關係瞬息萬變,權謀是手段而非目的,而核心驅動力是情與義。

尤其難得的是「義」。《琅琊榜》中的義不僅是家仇,還有國恨,赤焰軍的冤情不是手刃仇人那麼簡單,河清海晏的社會理想經由自上而下的變革才能完成。運用權謀的動機在「義」,糾結在情,必須實施的隱忍、利用和犧牲挑戰着良知。《琅琊榜》對於信仰的堅持,「飲冰十年,難涼熱血」,幾近浪漫。

真實的歷史告訴我們,大梁國並沒有靖王,更沒有梅長蘇。蕭氏諸王為爭皇位殺得白骨如山,政權分崩離析,最後以亡國告終。

《琅琊榜》大結局,梅長蘇強拖病體奔赴北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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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琅琊榜》時,我最感興趣的是金陵梅長蘇的府邸。在白天,那是一個溫柔的避世之所,開闊的空間,柔和的木地板和隨風飄動的紗簾讓人心生安適,詭秘的地道和陰謀都屬於夜晚,而陽光下,從人生深淵爬出來的倖存者可以短暫地忘掉一切污濁,與親友們調笑,凝視愛人的臉,呼吸潔淨透明的空氣。

後來看到網友分享的自製梅府戶型圖,感到我輩不孤。《琅琊榜》首播已是七年前的事,如今回想,眼前浮現的還是那座宅子,在春花開放的庭院中,好像沒有任何糟糕的事情將會發生。這是偷來的、暫時的寧靜歡愉,梅長蘇知道,他身邊的人們不知道。那時候,對於當下的酸楚,我們也不知道。

梅長蘇的府邸「蘇宅」

在東亞文化中,鄉野與廟堂、遁世與入世始終是矛盾統一的二元命題。學會了獨孤九劍的令狐大俠終身懷念童年的華山,但騎上龍背的龍媽可想不到退隱,她奔赴於自由城邦之間,忙着破壞那裡的經濟秩序。這大概是我們沒有《權力的遊戲》的根本原因——宏大敘事與黑暗神話達不到價值觀的頂點,我們中國人的最高境界,是天人合一,悠然忘我。即,回歸至澄明的孩童境界,抹殺自身與外部的界限,從而摒棄所有的命運擾動。

在東方語境中,所有入世者都是不得已的,痛苦的,哪怕懷有正義的目的。

自前世涅槃的梅長蘇隱忍江湖十幾年,而後一擊而中。在西方文本中,對應着的復仇者一是牛虻,二是基督山伯爵。他們都是從「人生的深淵中爬出來的倖存者」,同樣背負着血仇與重擔,同樣在長久的修煉升級之後,用自我分裂的形式重返塵世,對仇人施以命運級別的報復。對於他們而言,更深刻的問題是:大仇得報,然後呢?

牛虻以偉大的革命事業作為背書去承載他的自毀傾向與弒父情結,他死得善良而隨意:因為不想殺掉一名監獄守衛而放棄了越獄計劃,最終被槍斃。實際上,他的死也是復仇計劃的一部分,用這種極端尖銳的方式,他徹底懲罰了當初背棄了自己的父親和愛人。對於牛虻來說,沒有然後。這是尼采式的浪漫:「假使有神,我怎能忍受我不是那神?」基督山伯爵則在自詡上帝化身之後陷入了與梅長蘇相似的自我懷疑和厭棄,而後懺悔,寬恕,從神之位上退避下來,帶領所愛「消失在茫茫海天之間」,獲得了心靈平靜。

至於梅長蘇,他沒有一個堅信的天庭可以歸去,沒有高於人間的、全知全能的信仰體系能夠倚靠,藉以移交審判的重任,從而解放他自己。梅長蘇唯一的歸宿只能是死亡,以戰死的方式,回到父兄戰友的集體中,回到昔日少帥林殊的身份中,以報償曾經僭越的罪孽,抹去為世人帶來的痛苦損傷。如果忠實於敘事邏輯和我們長久來的認知,《琅琊榜》便只能是這樣的結局。

好在這只是電視劇和小說。雖然我們無從得知命運的打擊何時何地會以何等方式降臨,但並非梅長蘇、牛虻或基督山伯爵,我們已經是幸運的。

《琅琊榜》中,我最喜歡的人物除了異想天開要炸死皇帝的國舅爺,要算謝玉之子蕭景睿。這個配角出場時只是個心思淺顯的貴公子,仰慕梅長蘇的才學,對其一片赤誠。得知自己的複雜身世,又經歷了父親的幻滅、與梅長蘇的友情幻滅,最後家破人亡,對這個無辜的人來說,最重要和信任的東西坍塌了,「一切都變了,我難道能不變嗎?」但他並沒有變得頹廢憤世,而是更為豁達,沉穩。遠赴南楚之前,蕭景睿告訴梅長蘇:「你只不過是雙揭開真相的手而已,真正讓我痛心無比的是真相本身。」這是非常了不起的胸懷。

遠赴南楚前,蕭景睿與梅長蘇在長亭告別

在之後的劇情中,蕭景睿最終成長為與梅長蘇並肩戰鬥的兄弟。

這個人物在劇中經歷的打擊是我們在真實的人生中最有可能面臨的:至親好友的欺騙背叛、信念坍塌、家世巨變……《琅琊榜》中的蕭景睿懂得感恩和理解,懂得將人生中哪怕短暫的美好經驗珍惜起來,用作自我成長的養料;他沒有辜負「永保赤子之心」的熱望,那是梅長蘇,也是《琅琊榜》中的很多人物沒有機會經歷的人生,所幸我們還有。

命運如門,「對我輕輕開着」。《琅琊榜》最後留給我的便是從門外窺到的蘇宅庭院。那裡春花綻放,快樂的年輕人團聚着,歡愉縱然短暫,「一筆千秋 ,後人心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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