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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May 15, 2022 -

安謀中國的奪權風波已近兩年,曾被視為中外科技合作的典範,卻陷入長久的公開爭端。4月底,僵局終被打破,吳雄昂出局,公司換帥,外界開始擔憂安謀中國自研業務未來的去向。

36氪出海今日推薦的文章,對這場風波作了細緻而生動的講述,更呈現出安謀中國作為合資公司,命運如何隨着背後資本、行業冷熱、國際局勢乃至全球化趨勢的變化,起伏動盪。

以下,Enjoy~


吳雄昂和孫正義第一次見面是在2016年夏天的一個周一,Arm 總部所在地英國劍橋。

前一天夜裡,Arm 時任 CEO 西蒙·賽加斯(Simon Segars)請剛剛飛到劍橋的吳雄昂去辦公室開會。吳雄昂和同僚開玩笑說,英國人很少在禮拜天開會,一定是發生了大事,「要麼我被開除了,要麼我們被賣了」。

是的,公司被賣了。當晚,賽加斯向包括吳雄昂在內的 Arm 核心管理層宣布公司獲得了一個收購邀約。買家正是孫正義創立的軟銀集團。

在第二天一起見面吃飯時,孫正義向 Arm 執行委員會成員富有感染力地講述了他對 Arm 的情結:他說自己19歲那年(1976年)在伯克利上學,一天走在路上,風吹開地上一本雜誌,剛好翻到了講計算機芯片的一頁。他拾起雜誌閱讀,自此着迷芯片,十年前就想買 Arm,但那會兒沒錢。

收購 Arm 符合孫正義的雄心:投資未來社會的基礎設施。軟銀最終在2016年9月以320億美元現金全資收購了 Arm,為獲得購買 Arm 的足夠現金,軟銀減持了部分阿里巴巴股票。這之後,在吳雄昂的推動、孫正義的支持下,全新的合資公司安謀科技(中國)在2018年成立,它不再像 Arm 中國那樣是 Arm 全資控股的子公司。安謀由中資持股51%,Arm 持股49%,吳雄昂擔任董事長兼 CEO。安謀擁有 Arm IP 在中國大陸的獨家授權。

孫正義在促成安謀成立時,即定下了讓安謀獨立上市的計劃,這會為軟銀的投資帶來額外回報。安謀還會在銷售 Arm IP 業務之外拓展自研 IP,這使吳雄昂得以實現他看到的中國芯片市場大機會:隨着中國公司在互聯網、手機等信息產業鏈下游取得巨大成功,自研訴求會層層向上游傳導,中國市場終會需要自己的芯片 IP。

在故事的起點,參與各方曾期待一個實現各自抱負的多贏劇本。但6年後,戲劇的最新一幕卻是令人不快的衝突。

4月29日下午6時許,穿着淺色細格紋襯衫和卡其色休閒褲的劉仁辰出現在安謀深圳辦公室,試圖進入辦公區域,但被保安擋住去路。據在現場的安謀員工描述,雙方僵持不下,還請來了警察。當天在深圳的所有員工被通知馬上離開公司。劉仁辰和公共區域的少數幾名員工進行了交談。

劉仁辰是軟銀和 Arm 任命的安謀最新法人代表。4月29日上午,軟銀、Arm 宣布,安謀已依法完成工商變更,吳雄昂不再擔任安謀董事長、CEO 和法人代表,並任命深圳清華大學研究院副院長劉仁辰和軟銀願景基金管理合伙人陳恂擔任新的聯席 CEO。

吳雄昂方面在當天中午通過 「安謀科技」 官方微信公眾號發布聲明稱,「本公司」 未向深圳市監局提交過工商變更申請,認為這一變更存在重大法律瑕疵,將採用法律手段維護權益。這篇聲明連同當天下午 5 點左右發布的安謀員工支持吳雄昂的聯名信均已被微信平台刪除。

一位處理過類似商業糾紛的律師告訴筆者,吳雄昂現在處於不利境地。在中國法律實踐中,實質登記的工商信息非常重要,代表着法律對公司代表的認可。在吳雄昂方面提請行政複議或訴訟期間,新的法人代表依然有效。行政複議自受理日起,最長答覆周期為60天,訴訟則可能長達數月。時間拖得越久,對吳雄昂越不利。日前傍晚,安謀新管理層稱已接管公司。

軟銀、Arm 對吳雄昂態度轉變的這6年,也正是安謀、整個中國芯片和科技領域的外部環境發生巨大翻轉的時期。

安謀成立的2018年剛好踩在了中美關係的分水嶺。在那之前,芯片行業是全球化合作的典範。一顆小小的芯片背後,有美國、中國、韓國的芯片設計企業,歐洲、日本的設備和材料廠商,中國台灣和韓國的晶圓代工廠,中國大陸和東南亞的封裝工廠,和支持這個全球鏈條的物流與金融服務公司。

成立於1990年,開創了 IP 授權模式的 Arm ,在芯片設計的上游提供芯片 IP(知識產權),芯片設計企業會在 IP 基礎上設計完整芯片,再交由台積電等晶圓代工廠生產製造。高通、蘋果、三星、特斯拉、華為海思等都是 Arm 的客戶。超過9成的中國系統級芯片(SoC,Systems on Chips)使用了 Arm IP。

但2018年之後,隨着中美科技競爭步步升級,整個芯片行業開始從高度全球化分工走向中美產業鏈分叉。中國公司開始想要扶持不那麼依賴美國技術的供應鏈。

Arm 提供的 IP 標準,尤其是其高端 CPU IP, 在更獨立的供應鏈中難以被快速替代,這使安謀在中國芯片領域裡的位置特殊且重要。

從2018年成立,到之後陷入奪權風波,安謀呈現了中美拔河中,一家合資公司的崎嶇命運。

特殊的合資公司

安謀的成立,最初是多方共識的結果。

早期的推動者是吳雄昂。他於1968年出生在中國南京,高中隨家人移民美國,在英特爾做芯片架構工程師,互聯網熱潮期前往硅谷創業,2004年時團隊被併入 Arm,兩年後被派往 Arm 中國負責銷售工作。

吳雄昂回國前,Arm 中國已運轉4年,但規模不大。吳雄昂接手後,到2014年,Arm 中國團隊規模從十餘人擴展至超過150人,收入和下遊客戶芯片出貨量大幅增長。吳雄昂在2014年加入 Arm 核心決策機構——Arm 全球執委會。

吳雄昂告訴筆者,正是在這一年制定 Arm 中國戰略2.0的調研期間,他產生了把 Arm 中國變成合資公司的想法,因為他看到芯片的下游市場已開始分叉,Arm 的中國客戶們有了越來越多的自研訴求:

阿里已在自研雲計算操作系統和數據庫,想做服務器芯片(目前已經實現);華為海思推出了用於交換機和手機的芯片。

前一年,一家中國手機公司創始人也出現在了吳雄昂位於上海的辦公室,他此行最大的目的是弄清一個問題:如果要自研手機主芯片,要多少錢、多少年。

吳雄昂告訴他,至少要10億人民幣,燒5到10年。這位創始人覺得可以一試。這次嘗試後來沒有成功,但去年他們開啟了二次挑戰。

為適應中國客戶對 IP 的安全感,吳雄昂認為應設立一個由中資控股、獨立運營的合資公司,一方面繼續經營 Arm IP,一方面新增自研 IP 業務。否則,中國可能另起 IP 爐灶,Arm 將把市場拱手讓人。

另一位接近 Arm 中國的人士告訴筆者,2014年前後,向 Arm 提議建立中國合資公司的還有在中國芯片行業的權威專家、清華大學微電子所所長魏少軍,以及工信部電子信息司司長丁文武,他自2014年起同時擔任國家大基金(國家集成電路產業投資基金)總裁。

但從那時到2016年,合資公司進展緩慢,因為 「IP 是 Arm 的命根子」,「Arm 比較擔心中國的知識產權保護環境」,上述人士說。這可能為後來的矛盾埋下了伏筆。

吳雄昂則稱,他用自己的 「分叉」 理論說服了 Arm 管理層。中方持股51%的合資方案在2016年夏天被遞到 Arm 執委會,獲全員同意,接下來等董事會批准後即可生效。董事會的決議一般和執委會保持一致。

但2016年9月,隨着軟銀集團全資收購 Arm,Arm 全球管理層原本的態度沒那麼重要了,說了算的是新老闆孫正義。

孫正義有一個觀點:過去三十年,深刻影響了世界的三個指標是 CPU 算力,存儲介質的尺寸和通信速度,它們的增速是100萬倍。Arm 正好處於提供算力的芯片業的關鍵位置。

收購後的最初3個月裡,孫正義每月都在東京組織 Arm 戰略會。據吳雄昂稱,第一次戰略會上,孫正義就拍板要繼續推進中國合資公司,並明確支持中方控股。

孫正義過去曾投資阿里巴巴等中國公司,獲得了豐厚的回報。通過組建國際巨頭在某一市場的合資公司賺錢,孫正義也有成功經驗。軟銀曾在1996年與雅虎成立雅虎日本,以7200萬美元出資占股51%,雅虎全球占股35%。第二年,雅虎日本登錄納斯達克,6年後又在日本上市,目前市值約300億美元,雅虎全球則已在2017年以45億美元被收購。

日本媒體報道的一份投資文件顯示,安謀曾計劃最早於2021年在中國資本市場獨立上市。

能在崛起中的中國芯片市場支持一家提供行業標準的公司,對孫正義和軟銀來說還意味着行業影響力。多年來熱衷投資科技創新的孫正義想深度參與世界的大變革。

在那個時間點,孫正義、Arm 和吳雄昂達成了行動共識,合資公司的具體方案被敲定如下:

安謀總估值為100億元人民幣,Arm 持股49%。中方投資人以資金入股,合計持股51%。其中之一是持股36%的厚朴基金,據知情人士透露,其出資人有深圳國資;另一中資股東是持股15%的安創投資,出資人包括一些中國系統軟件、終端公司,由吳雄昂擔任管理人。[1] 兩個中方股東為一致行動人,以保證中資控制合資公司。安謀同時為團隊設立了13.3%的期權,未來會從各股東的股比中劃出。

安謀將擁有 Arm IP 在中國大陸的獨家授權,即大陸客戶只能通過安謀購買 Arm IP,且安謀可基於 Arm 技術架構進行自主研發;Arm 則擁有安謀自研 IP 的海外獨家授權。

經過一年的法律流程,安謀最終於2018年4月正式成立。

2016年前後,中國信息科技領域還誕生了多家中資控股的合資公司:紫光與惠普、浪潮與思科、中國電科與微軟都成立了合資公司。

安謀的特殊性是,它並不是兩家中外巨頭 「聯姻」 的產物,其中資股東都是不運營實業的基金。

其他合資公司的成立和2013年爆發的稜鏡門有關,主要目的是讓外國公司的產品重回中國政企市場。而安謀成立的目的還包括獨立開發新 IP,以服務中國廣大商業客戶。

特殊的運營目標和與之匹配的股權設計,讓安謀獲得了獨立發展的身份,但也為矛盾埋下種子——在這家利益方眾多、訴求各異的公司中,沒有任何一方同時擁有股權和經營上的控制力。

就像一枚結構精緻但脆弱的雪花,一旦環境發生變化,臨時的穩定就會走向分崩離析。

不成功的罷免

安謀奪權風波的公開爆發,是2020年6月。這之前半個月,美國升級了對華為的禁令,新禁令將在同年9月生效。屆時,台積電將不再能為華為代工,華為無法再發展高端芯片業務。

過去數十年裡,被市場要素支配的全球合作、技術流動和產業轉移走到了轉折點。

宏觀環境的變化是否與安謀奪權風波直接有關?當事各方均未明確提及。公開爭端是安謀的內部問題。

2020年6月10日上午10點,Arm 發布聲明,稱已在6月4日召開安謀董事會,以 7:1投票贊成罷免吳雄昂,因為他的行為與安謀有 「利益衝突」,並已任命了兩位臨時聯席 CEO。厚朴在這次董事會上支持了 Arm。

在 Arm 發布聲明不到1小時後,安謀發布聲明稱公司未發生人事變動,吳雄昂將繼續領導安謀。

後來的報道稱,Arm 不滿吳雄昂的具體原因是,他在2019年以個人身份成立投資基金 Alphatecture,該基金利用 Arm 的行業地位募資,並投資了部分安謀旗下加速器的項目。董事會被蒙在鼓裡。

Alphatecture 曾在2019年投資恆玄科技1.27億元人民幣,占股3.2%,這家公司也是安謀的客戶。恆玄在2020年底上市,目前市值約140億元人民幣。

吳雄昂則稱自己成立基金一事,安謀董事會知曉且同意。他認為,真正的矛盾根源是,Arm 並不適應過去的下屬部門變成了一個獨立運營的合資公司。

一位接近安謀的人士告訴筆者,在 Arm 眼中,吳雄昂 「不聽話」。Arm 從安謀獲得收入的方式是 IP 銷售分成。中國市場增長快、需求大,Arm 管理層懷疑錢分少了。從2019年底起,Arm 要求吳雄昂提供安謀的客戶和運營信息以更細緻地了解銷售情況,但吳雄昂認為這超越了 Arm 作為安謀股東的知情權,沒有同意。

軟銀作為 Arm 的母公司,在2020年6月的爭端中並未明確表態。

在奪權的具體操作上,Arm 和吳雄昂看起來是倉促地進入了風暴。

律師王希(化名),經手過眾多商業糾紛,自2019年起擔任安謀法律顧問。他告訴筆者,主動出擊的 Arm 理應有更多準備,但他們並沒有提前控制安謀的公章。沒有公章就無法進行工商變更,這使 Arm 失去了實際接管安謀的機會。

吳雄昂稱,他並未料到,矛盾會激化為公開對戰。他發現異樣是因為在2020年5月底時,因審計問題約見3名安謀管理人員,但這3人並未參加會議,而是拿着公司電腦徑直離開了上海辦公室。

安謀方面稱,他們後來在其中一人的公司郵箱雲備份中,找到了他與 Arm 總部人士的一些有關吳雄昂的溝通記錄。事有蹊蹺,吳雄昂取消了原定於6月4日的安謀常規董事會。

王希說,吳雄昂這個舉動幫了自己:因為罷免發生前,董事會已被取消,6月4日的會議沒有召集人,程序合法性存疑。

吳雄昂控制的安謀股東之一安創後來起訴了安謀,主張裁定2020年6月的董事會流程無效,深圳法院受理了此案,尚未判決。

罷免風波後的近兩年裡,這場奪權之戰進入了一種僵持狀態。

安謀在這期間仍在如常運轉,在去年更新了使命、願景、價值觀,對外發布了全新戰略,升級了自研 IP;它越來越像一家獨立的創業公司。吳雄昂控制着實際運營。

我們在今年2月來到安謀位於上海漕河涇科技綠洲的辦公樓時,這裡看不到硝煙的痕跡。一層的大事記展示牌上,記錄着吳雄昂2006年以來帶領團隊取得的成績。等待採訪時,我們為一場即將開始的面試騰出了會議室;前一天,我們碰到了一組正在參觀的政府人員。

團隊仍在擴張,賓客拜訪如常,餐廳里一個小團隊在慶祝某位同事的生日。不到一小時後,我們見到了吳雄昂。2020年風波剛發生時,與他見面交談,他言語謹慎。但今年2月的那次採訪中,他說話時更放鬆、隨意:

「現在兩年了吧?董事會開過任何會議說要調查我嗎?沒有。」

「說員工有舉報信,公司系統里有嗎?沒有。」

「下游都分叉了,芯片都是自己的,那架構是不是該有本土話語權?」


不到3個月後,暫時的穩定狀態被打破。安謀在沒有舊公章和營業執照的情況下完成了工商變更,任命了新的法人代表。這一次,軟銀態度明確:換掉吳雄昂。

在大浪潮里做對事情

在最新的工商變更使吳雄昂處於不利位置之前,他的自信與他和中國客戶的深厚關係有關。

2020年第一次奪權風波後,Arm 任命的兩位新聯席 CEO 曾挨個拜訪安謀的客戶,告訴他們再與吳雄昂合作有法律風險,不排除以後斷供。有人當面質疑:「我們跟他們做了十幾年生意,你是誰?」

那之前的十幾年中,吳雄昂和他搭建的 Arm 中國團隊支持了一批芯片公司成長。吳雄昂2006年回國時,這些企業多處在草創階段。吳雄昂和這批企業家建立了商業信任。

第一批找 Arm 中國購買全套 IP 做大芯片的本土公司包括一批當時主要做 MP3 和複讀機主控芯片的公司。2008年,吳雄昂去拜訪這些客戶時,它們中有些還是規模約百人的小公司。MP3 芯片幾塊錢一個,賣好幾個都買不了一杯咖啡。買全套 IP 要2000多萬美元,意味着一個項目就幾乎吃光流動資金。

吳雄昂佩服這些中國企業家的冒險精神,他告訴他們自己看到的機會:此前一年,谷歌發布了安卓操作系統源代碼,Arm 又能提供 IP 開發支持,這是一個從低端的、打一槍換一個地方的破碎產品路線走向平台式開發的高端芯片的契機。

當時 Arm 中國想在中國市場推廣的 「平台式」 開發,是指基於一個核心 CPU 架構,配上不同的周邊芯片,如通信、USB 接口類芯片,組成不同的集成芯片,即 SoC(Systems on Chips,系統級芯片)

它能以同一套核心設計,支持手機、平板、電腦等不同終端。Arm 最早的大客戶蘋果就採用這種做法。其中,CPU 負責調度計算資源和管理任務,是 SoC 上最關鍵也最難開發的芯片,Arm 提供的 CPU IP 能幫客戶搞定這一部分。

為推進與這些中國公司的合作,吳雄昂稱他向總部爭取了此前不向中國芯片公司開放的 IP 源代碼權限。公司法務認為有風險:中國知識產權保護不嚴,給一個100人的小公司源代碼,萬一他們破產了,這批人會不會拿着代碼跑了?但當時還沒退休的 Arm 創始人之一兼總裁都鐸·布朗(Tudor Brown)很支持,Arm 過去就是靠支撐創業公司做大而發展的。

Arm 中國的另一重要動作,是幫助中國芯片公司接觸谷歌等掌握操作系統的公司——芯片能用起來也需要操作系統支持。在中國創業公司和國外巨頭之間,Arm 中國是一個橋樑。

與這些公司的合作也幫助 Arm 擴大了自己在移動互聯網裡的版圖。Arm 成功的關鍵是2012年之後,實現了安卓生態里的一家獨大。

與 PC 時代微軟和英特爾靠商業合作形成 Wintel 聯盟不同,安卓並不與 Arm 綁定,安卓到現在也支持 MIPS 指令集,理論上也支持英特爾主導的 x86 [2]。

Arm 是通過不斷壯大客戶列表和開發者數量,自己爭取到了在安卓生態里的地位。移動互聯網發展迅速、體量龐大的中國市場,在這個過程中扮演了重要角色。

Arm 中國團隊做的第三件重要的事是把 Arm CPU IP 推廣到一些手機、平板之外的終端。

2012年,Arm 中國在上海和平飯店組織了一場跨界融合生態大會,把芯片、軟件、內容供應商和運營商聚在一起討論新的業務方向。會議3個月後,Arm 中國支持內容供應商和芯片廠商合作推出了智能電視盒子。

當時谷歌官方並不支持手機、平板之外的安卓系統,Arm 中國就自己找一些第三方軟件商,把安卓移植到了電視裡。這之前的2011年,Arm 中國已推動 Arm 和高通一起投資了軟件廠商中科創達,做 Arm IP 和安卓系統在新設備上的結合。

消費電子產品之外,2010年起,Arm 中國通過支持華為海思自研基站芯片,進入了企業級市場。

Arm 的主戰場是手機等移動設備,對芯片 IP 的要求是低功耗,一般是單核,最多做到4核。而基站芯片要求多核高性能,其軟件系統也與移動設備不同。

當時華為基站中在使用華為自研的 SingleRAN 軟件方案,它解決了 3G 向 4G 過渡時,不同代際網絡的兼容問題。依靠 SingleRAN,此前通信設備業務收入排名全球第四的華為超越愛立信、諾基亞、西門子,在 4G 普及的2014年登上頭把交椅。Arm IP 的基站芯片為 SingleRAN 提供了硬件層支持。

全球範圍內,Arm 近年的重要增長點是同樣需要多核高性能 IP 的服務器芯片市場,其使用場景主要是雲計算數據中心。這裡原本是英特爾、AMD 的地盤。但在雲計算開創者 AWS(亞馬遜雲服務)於2018年推出了基於 Arm 的 Graviton 系列後,各雲計算公司跟進了這一趨勢:華為的鯤鵬、阿里的倚天都是 Arm 架構的服務器芯片。

Arm 中國的生態建設動作還有:免費開放一些 IP 給高校用作教研,使學生沒畢業時就會用 Arm;2014年開始做安創加速器扶持創業企業,地平線、黑芝麻、西井科技等都是加速器成員。

一位曾使用 MIPS IP,後來也使用 Arm IP 的中國芯片公司 CEO 告訴筆者,2006年時,MIPS 中國團隊與 Arm 中國團隊規模相當,但後來 MIPS 的規模和聲量都越來越小,它技術不比 Arm 差,Arm 勝在生態。

他認為處在吳雄昂的位置,並不是誰都能從總部爭取到足夠多的資源;Arm 中國壯大於中國移動互聯網蓬勃發展的時期,很難說是時勢造英雄,還是英雄造時勢,吳雄昂確實做對了事情:「你在一個大浪潮里也可以做錯事情。」

安謀法律顧問王希有一次和吳雄昂約在北京的一家酒店見面,在那之前,吳雄昂還約了一群中科院的朋友。王希看到在這群人中間,年齡比吳雄昂大的人也尊敬他。「他在這個環境裡很有地位。」 王希說,他理解了吳雄昂不想離開安謀。

可能回到原點

近2年的僵局後,觸發安謀最新工商變更的導火索是 Arm 的資本變化。

2020年9月以來,軟銀一直在謀求將 Arm 以超過600億美元的價格賣給 GPU 巨頭英偉達。這筆交易遭到各國政府和大部分芯片公司反對,在今年2月8日正式中止。軟銀隨即尋求讓 Arm 單獨上市,獲得600億美元以上的估值。

軟銀亟需通過 Arm 上市變現、提振業績。據財報信息,2021年前三財季(2021年4月到12月),軟銀淨利潤為3926億日元(約合200億元人民幣),同比減少87%。其中第二財季,軟銀旗下願景基金虧損達8251億日元(約合419.28億人民幣),是該基金成立以來的最大虧損。

為講好上市故事,必須解決安謀的紛爭。2021年,安謀貢獻了 Arm 約五分之一的收入。據安謀官方信息,自2018年成立到2021年,安謀營收增長了250%。同期,Arm 營收一直在2000億日元(約合100億人民幣)出頭,四年間增長 3.7%,且僅有2019年盈利,其餘三年均為虧損。

軟銀有兩種選擇,一是和吳雄昂合作,吳雄昂的籌碼是配合 Arm 上市;二是換掉吳雄昂,軟銀的籌碼是對 Arm IP 的掌握。

吳雄昂一度相信第一種情形會發生。在今年2月接受筆者採訪時,他稱孫正義已向他承諾不會變更安謀的股權。「我們會支持 Arm 上市,也希望他們支持我們。」 吳雄昂當時說。

就在工商變更的前幾天,4月25日,吳雄昂發送了一封全員信,向員工同步了公司的快速發展,稱提前完成了成立時定下的5年目標。

一位員工告訴筆者,他當時覺得公司大有可為,「很有信心」。

但軟銀選了第二條路。4月29日,軟銀和 Arm 正式宣布完成工商變更,任命了新的 CEO。工商變更需要提供公章和營業執照,這些證件均由吳雄昂掌控。工商變更還需要董事會一致決議,據筆者獲得的一份律所的闡述文件,公司部分董事並未收到與本次工商變更相關的董事會會議通知。Arm 發言人稱,董事會是依法達成一致決議,未透露參與董事會的具體人員。

一位創業者曾評價:「軟銀不是誰的盟友,它是所有人背後的那隻手。」

今年3月,Arm 和軟銀已在推進將 Arm 持有的安謀股權轉讓給一家由軟銀、Arm 共同控制的特殊目的公司。有媒體稱,正是這次股權轉讓,促使相關政府在工商變更前一周轉變了態度,選擇支持軟銀。股權轉讓後,「Arm 會像對待其它購買了 IP 的客戶那樣對待安謀」。

Arm 發言人稱,這一轉讓是出於會計目的,轉讓已發生,會適時登記。安謀將繼續擁有 Arm IP 在中國大陸的獨家授權,合作模式不會改變。

一位中國芯片公司高管告訴筆者,他認為即使軟銀主導安謀,也不會影響中國公司對 Arm IP 的繼續使用,因為軟銀不可能放棄中國市場,更根本的問題仍是中美關係:「Arm 永遠受美國牽制,它在美股上市後更是如此。」

Arm 總部在英國,但有部分技術在美國開發。2019年時,曾一度有消息傳出 Arm 會斷供華為,這件事最後沒有發生。一位 Arm 中國前高管告訴筆者,這是因為 Arm 自己內部審查後,認為出售給華為的產品中,美國技術占比不足25%,不受當時禁令的限制。但這也說明 Arm 確實會考慮美國政府提出的合規要求。

安謀奪權鬥爭的更直接影響是,安謀過去四年重點投入的自研業務變得前途未卜。

迄今為止,安謀自研團隊陸續推出了 AI 芯片 IP 周易、安全芯片 IP 山海、視頻芯片 IP 玲瓏、嵌入式 CPU IP 星辰等產品,並在2020年底更新了自研思路,明確了 「雙輪驅動」 新戰略:一輪是繼續銷售、支持 Arm IP;另一輪是做 「定製化 + 平台化」 自研系列產品。

整個2021年,安謀圍繞新戰略動作頻繁:

3月,吳雄昂在3周年大會上和安謀全員同步了新戰略。

6月,更新願景、使命、價值觀。願景是 「成為中國智能計算生態領航者」,使命是 「創造核芯價值」,價值觀是 「創新、賦能、生態」。員工評價體系里增加了價值觀維度。

8月,對外發布雙輪驅動新戰略,並發布自研部分新品牌 「核芯動力」。

9月,啟動安謀成立以來的第一次重大組織調整,研發體系中支持 Arm IP 的部分不變,支持自研 IP 的團隊一分為三,一個研發標準產品,一個做新戰略中的平台化、定製產品,一個做先進技術;銷售體系從以前按地域劃分改為按場景劃分,包括汽車和基礎設施(自動駕駛、數據中心、基站,共性需求是高算力)、智聯物聯網(攝像頭等相對小的物聯網設備)、手機和客戶端(手機、平板、車機等)。

在四周年會議後於安謀科技公眾號發布的總結文章里,第一部分就突出了自研成果:稱其自研產品線已獲得超100個本土客戶,其中30家客戶已流片量產,去年芯片出貨量超過1億片,預計2022年自研業務營收將超過7億元人民幣。

安謀自研產品主要面向智能物聯網市場,這本是孫正義希望 Arm 大力拓展的方向,但進展不順。2020年年中,軟銀曾計劃分拆 Arm 的物聯網服務業務,讓 Arm 專注核心芯片研發,以減少虧損,提升業績,為資本運作鋪路。在物聯網 IP 上,安謀和 Arm 有一定產品競爭關係。

安謀的一系列變化被外部總結為 「去 Arm 化」 。但安謀目前的核心價值仍來自 Arm IP 的獨家授權。吳雄昂去年接受媒體採訪時曾透露安謀2021年的整體收入近7億美元。可以推算,自研產品營收占比尚不足20%。但自研團隊目前有400多人,占公司總數一半。

據筆者獲得的一封署名劉仁辰和陳恂、落款4月29日的全員信,兩位新 CEO 承諾:安謀產品的自研產品和業務不會發生改變;沒有計劃實施組織架構調整和強制裁員行動。

但軟銀和 Arm 目前財務情況不佳,且需要為了更好的上市表現縮減開支。今年3月14日,Arm 宣布計劃進行一輪12%-15%比例的裁員,涉及超700名員工。上述繼續自研、不強制裁員的承諾不能打消安謀員工的顧慮。

據筆者了解,一些芯片公司亦判斷,安謀的部分自研人才會主動或被動流出,他們計劃加緊 「去聊聊」。

一家正與安謀談授權的公司,合作涉及自研 IP,這家公司稱仍在與原有的業務負責人對接,但不知合作進度會不會受影響。

在軟銀掌握主導權後,作為合資公司的安謀不排除回到原點,變得更像過去的 Arm 中國——成為 Arm IP 在華的銷售機構。

這不是軟銀和吳雄昂在2016年推動安謀成立時,想象的未來。對當時的孫正義來說,一個在中國芯片市場有多年商業關係、老道經驗,有抱負、野心的人是管理安謀的合適人選,他可能使新的合資公司實現遠超於銷售子公司的商業價值。

那時,全球化商業合作仍在向前發展,跨國資本退出的路徑更通暢,辦法更多。

但不到兩年後,中美之間的貿易、技術競爭爆發。這一方面加速了安謀的發展:華為的遭遇刺激了中國空前的芯片投資熱潮,中國誕生了一大批芯片創業公司,多家科技巨頭開始自研芯片。這是安謀在 Arm 全球市場一枝獨秀的外部環境。這也激發吳雄昂投入了更多力量做 Arm 之外的自研業務。但也正因如此,Arm 越發想要更好掌控快速發展、占其營收比例日益提升的中國市場的收入。此時,一個不太受軟銀和 Arm 控制的安謀負責人已不合時宜。

4月29日下午1點多,在軟銀、Arm 方面宣布工商變更5小時後,吳雄昂緊急召集安謀全員開了一場線上會。在提問環節,有人說,加入安謀看重的是能依託 Arm 生態做自研;有人問吳雄昂:「公司未來還能獨立研發嗎?」。

曾經對掌控安謀表現出自信的吳雄昂現在給出了一個模糊的回答:「不管最後結果怎麼樣,(安謀)團隊的實力已經呈現出來了,相信大家都能做得很好。」

*文中對吳雄昂的採訪發生於去年年中和今年2月。

1. Arm 的 49% 持股包括 Arm Limited(47.3%) 和 Arm Ecosystem Holdings(1.7%)。安創的 15% 持股包括寧波梅山保稅港區安創成長股權投資合夥企業(13.3%)、TL1016 Technology Limited(1.2%)和寧波梅山保稅港區安謀投資管理合夥企業(0.5%)。

2. 指令集指令集可以被理解為一套設計 CPU 芯片的基礎規則。如果說芯片設計是被表達出來的話語,指令集就是語法。

Arm CPU IP 使用 ARM 指令集,MIPS 公司使用 MIPS 指令集 ,英特爾和 AMD 使用 x86 指令集。RISC-V 則是一個開源指令集,不由單一商業公司主導。

MIPS 公司由斯坦福大學教授 John Hennessy 創立於 1984 年,後幾經財團轉手。去年,MIPS 宣布放棄繼續開發 MIPS 指令集 IP,轉投 RISC-V 指令集。

編者按:本文選自微信公眾號「晚點LatePost(ID:postlate)」,作者:程曼祺、馬慧、張家豪,編輯:宋瑋,上述內容不代表36氪出海立場,36氪出海經授權轉載,如需轉載也請聯繫原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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