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懟懟 - 婚姻情感諮詢背後，有人把PUA當做工作－鑽石舞台

May 18 Wed 2022 10:02
吳懟懟 - 婚姻情感諮詢背後，有人把PUA當做工作

作者|麥可可

監製|吳懟懟

近幾年大火的婚姻諮詢、親密關係修復並不是什麼新物種。

隨手搜索關鍵詞「情感諮詢」，能跳出近百個公眾號，他們的業務範疇囊括了從出軌挽回到分離小三的全套流程，收費方式按單次諮詢、階段收費等時長不等。

到短視頻平台，更是來到了情感博主的天下。他們直播幫你解惑，額外付費可以1V1私聊。評論區的用戶們，經常每晚9點準時守在「XX姐姐」的直播間，等待她的翻牌。

不要以為這些情感諮詢、婚姻修復服務只活躍於下沉市場的中年人群中。年輕世代集聚的社交平台，也出現了一大堆「情感樹洞」、「分手挽回」的群聊房間，還有「幫你打電話給前任」的衍生業務。

而在一些電商平台，情感諮詢的價格似乎頗為接地氣，10元-30元一次但效果驚人。滿眼好評給情感迷茫的小白一顆速效救心丸，「三招+一句話」讓你愛人立刻回心轉意。

我輾轉多個平台，仔細向各位諮詢師們請教了婚姻互動和戀愛交往中的秘籍。所謂的「三招+一句話」似乎並沒有什麼作用，但他們尖銳的聲音、批評的語氣讓人印象深刻，似乎陷入情感危機，一切都是我的錯，一切都是我「還不夠好」。

持續和單個諮詢師保持聯繫後，我發現在這場情感諮詢背後，被PUA的不僅是用戶，還有年輕的速成諮詢師們。明知一些騙局和偽裝早就存在，他們卻不得不假裝投入。長期以來，這漸漸摧毀了他們對親密關係的信任，以及對一份職業基本的道德感。

除此之外，福特的後工業時代也讓這群速成的「年輕諮詢師」在更大程度地喪失自我。

他們在無數場婚姻情感諮詢中，被訓練成「滿足用戶一切情感需求」的商品，扮演着模板化、流程化的「機器語言」角色，卻不知道背後賺得盆滿缽滿的機構和公司，正讓他們站在這條浩蕩流水線的懸崖邊上，做一隻乖巧聽話、不知疲倦的提線木偶。

共情與偽裝

儘管各路「情感諮詢學派」對「三招一句話」的具體定義並不一致，但實際溝通和網絡檢索發現，大部分婚姻情感機構沿用的概念是來自來自一個名為「艾彌兒婚戀學院」的課程總結。

這些情感諮詢機構大多並沒有正規的心理諮詢資質，但在某些下沉市場收割不明真相的中老年用戶已經足夠。他們內部有看似嚴謹、專業的理論體系，如把「三招」統稱為自尊按摩。

在這套「自尊按摩」里，「三招」具體分為：第一眼神的崇拜依戀表達；第二共情能力的展現；第三言語上的讚美。而這關鍵的「一句話」是：你是我遇到過的最美好的人。

我向多名提供這些服務的諮詢師表達了對「三招+一句話」的質疑，理由在於對方不是傻子我明明不崇拜他卻眼神裝出崇拜的樣子，對方如果識破惱羞成怒豈不是更加無法挽回？

一位號稱「男友挽回專家」的楊老師是這麼告誡我的：如果對方識破，說明你演得不夠真；你你為什麼演得不夠真？是因為你自己不相信；如果你自己不相信，為什麼對方要相信，他當然識破。總之層層解構、一頓分析下來，是「我的問題」。

但我並不知道是我演技的問題，還是「我真的無法崇拜對方」這一點有問題。楊老師繼續質問我：你是不是一直過於自信，你是不是從來都看不到對方身上的優點只覺得自己很優秀？所以你從來不肯欣賞對方，其實只是因為你太自戀、自負了。

從一個小點就能上升到「自戀自負」，在我對這位「楊老師」的話術邏輯有了基本的了解後，我表示「今晚我會自我反省」的。他繼續乘勝追擊：「做女人就是不能太強硬，要柔着來，你這樣不管怎樣都是找不到對象的，就算成了以後也還得分」。

受不了楊老師話術背後凌厲的PUA，我轉向一個年輕人更多的社交平台，本以為能求得一絲清淨，結果一名女性情感諮詢師更是連連對我下「警告書」，內容大概是，「我不僅擔心你能不能和男友和好，更擔心你以後能不能和公婆搞好關係，快來姐姐的私聊房間，我替你答疑解惑」。

一頓操作猛如虎下來，核心目標還是讓我成為「被收割」的付費用戶。而整個溝通過程中，我講述已發生事實的部分被屢屢打斷，對方不停用「我知道，你這就是XXX行為」的話術讓我閉嘴。

「我們是不會對客戶的故事動真感情的」。剛入行不到一年的情感諮詢師小溪（化名）說，她在各個平台的累計服務時長已經超過了2000多個小時，多次得到客戶的「好評」，但她說，這種「共情和理解」是裝出來的，「只要你聰明一點，情商高會說話，都能幹這行」。

小溪之前學習的專業是環化，畢業後工作不太好找，通過中介機構報名了「心理培訓」課程，對方承諾課程合格後包落實工作。背誦是小溪的強項，一本不到200頁的「工作手冊」，小溪不到一周就翻熟了，到了第二周就快速上崗，底薪2000塊。

但也會偶爾有動容的時刻。她遇到過一個40多歲的女性客戶，對方被同一個男性騙了不下三次，前後出清了自己的房產和車子。小溪在諮詢中忍不住和她說，你應該找律師把錢拿回來。

但對方糾結的點始終不在這裡。她說可以把所有的錢都給對方，只要對方真心喜歡過自己。這個問題的答案小溪很清楚，但來諮詢的這位女性似乎並不知道。幸好在長期交流里，來訪者的糾結、掙扎終於在小溪這裡找到了一個出口。她終於不用沉溺在「所謂的美夢」了。

欺騙與矯飾

這種快速上崗的「婚姻情感諮詢師」並不少見。

根據半月談了解到的信息，從2017年9月開始，人社部就取消了心理諮詢師國家職業資格的統一鑑定，行業目前存在的一些「心理諮詢師」屬於冒牌頂替。而根據「壹心理」創始人黃偉強在中國第十五屆中國心理學家大會上分享的數據，目前平台審核後接受入駐的心理師人數不過700人，頭部諮詢師千里挑一。

而年輕的「婚姻諮詢師」們，很多不過是剛被培訓過幾天、幾周的新人。他們從未接受過專業、系統的心理學課程教育，也沒有真正疏導情緒或解決心理問題的能力，卻被火急火燎地推上戰場。

在實際的「溝通諮詢」環節，他們所展現出來對諮詢者的居高臨下、或共情憐憫、或「專業輸出」，並非他們內心真正的感受，而是其背後公司、機構給出的「話術大全」、「語錄手冊」。他們像機器一起循規蹈矩，在這本手冊的每個章節和目錄下，找到合適的、不會出錯的回答諮詢者的應對之語。

（圖源：公眾號@守護者計劃，廣東衛視截圖）

像小溪說的那樣，她並非不知道自己「根本沒有能力解決問題」，有時勸諮詢者「先妥協一下」也並非本意，「如果是我自己遇到伴侶動不動就暴怒或者冷暴力，我可能直接收東西走人了，怎麼可能繼續和他待在一起」。

但沒有辦法，只有諮詢者持續有這種困擾，並持續付費不跑單，小溪才有可能獲得提成收入，這門「諮詢、付費、解惑」的生意也才能維繫下去。一旦客戶總數和服務單量累積到一定區間，小溪會得到升職獎勵，會從「初級諮詢師向資深、高級、專家甚至總監級別晉升」。

而衡量這些新手級諮詢師和專家級諮詢師的唯一標準，就是他們的績效考評和收入水平，並非是否擁有能夠「為用戶解決情感問題」的能力，以及他們在溝通「說真話」的道德感，還有在工作時對客戶的共情程度和投入程度。

自然而然地，和小溪一樣的年輕諮詢師們逐漸達成一種共識：這份工作本身不需要被「從事它的人」熱愛，也不需要遵守所謂的道德，因為道德感「沒用」。

英國社會學家、思想家齊格蒙特·鮑曼在《工作、消費主義和新窮人》里解釋過這種變化，當勞動者感受到這種趨勢時，他們會本能選擇漠視自己所做的工作的道德感，並不在乎自己「是否熱愛工作內容」本身，爭取盈餘（也就是工資收入）成了他們唯一能夠獲得尊嚴、價值的方式。這就把人對自由的渴望不可逆地轉向了消費領域，並隨之很大程度上決定了現代社會的後續發展，從生產者社會轉為消費者社會。

而消費者社會正是鮑曼筆下的「諮詢和廣告的天堂」，是預言家、算命先生、販賣魔法藥水的商人和點金術士的沃土。這似乎預示了親密關係不得不走向商業化的終局，而這場商業化進程中，欺騙、矯飾是必然的。

改革開放三四十年前後，大眾婚戀觀的巨變與突進，與幾代人共同面臨的「親密關係的焦慮」是相伴而生的。在狂飆突進的轉型期，任何親密關係包括婚姻、愛情都顯得尤為脆弱。這種脆弱需要一片緩衝土壤來做承接，於是大眾需求在「情感諮詢、婚姻修復」等關鍵詞中找到了停泊點，進而催生了行業發展，也讓行業走向更高程度的商業化。

而商業化進程摧枯拉朽時，他們欺騙的不只是諮詢者，還有被莫名捲入的年輕的諮詢師們。在一場場的婚姻情感諮詢中，他們所扮演的角色更接近一種統一的、模板化、流程式的「機器語言」，而不是「具備主觀能動性和差異化的人性語言」，更接近工廠時代「流水線作業」的特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