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來源:盤古智庫微信公眾號
作者:古智庫學術委員、(青島)中國海洋大學國際關係教授龐中英,中國海洋大學國際事務與公共管理學院杜海洋
摘 要
21世紀第二個十年以來,全球經濟治理領域出現一個值得注意的轉型趨勢,即原來主要在地區或者跨區層次流行的自貿協定大多被全面經濟夥伴關係協定取代。CPTPP、RCEP等區域或跨區全面經濟夥伴關係就是這種大轉型的產物。理解區域或跨區全面經濟夥伴關係的關鍵是理解其 「全面性」特徵。本文從 「全面性」角度分析了區域或跨區全面經濟夥伴關係的發展趨勢,認為CPTPP、RCEP等協定正在超越傳統的區域而指向新的經濟全球化形態,這將對全球經濟治理改革帶來深遠影響,也預示着自由放任的經濟全球化的結束和新的全球經濟時代的開始。後者將以市場 「再嵌入」社會以及環境條件的方式,嘗試解決自由放任的經濟全球化造成的全球性問題。
正 文
近年來,中國推進或申請加入一系列區域或跨區全面經濟夥伴關係。2020年11月,東盟10國和澳大利亞、中國、日本、韓國、新西蘭5國正式簽署 《區域全面經濟夥伴關係協定》(The Regional Comprehensive Economic Partnership,簡稱RCEP),作為RCEP締約方的印度卻沒有簽署協定。該協定於2022年1月1日開始逐漸在各成員國生效。2020年12月,兩個世界級大型經濟體中國和歐盟,原則上達成 《中歐全面投資協定》 (The China-EU Compre-hensive Agreement on Investment,簡稱中歐 CAI)。由於中歐政治關係隨後出現一些問題,該協議迄今尚未獲得批准和生效。2021年9月,中國向 《全面與進步跨太平洋夥伴關係協定》(Comprehensive and Progressive Agreement for Trans-Pacific Partnership,簡稱 CPTPP)保存方新西蘭提交了正式申請加入 CPTPP的書面信函。同年11月,中國向 《數字經濟夥伴關係協定》(Digital Economy Partnership Agreement,簡稱 DEPA)保存方新西蘭正式提出加入DEPA的申請,以 「進一步深化國內改革和擴大高水平對外開放」。DEPA 是2020年6月新西蘭、新加坡和智利發起並簽署的協定,旨在形成開放、非歧視和全球化的互聯網環境,促進數據自由流動和電子商務,保護個人數據和在線消費者權益等,並致力於實現更大數字經濟包容性與參與度。新西蘭、新加坡和智利均為 CPTPP成員,他們的這一舉動將帶動更多CPTPP成員參加 DEPA。
目前,亞太地區存在着 CPTPP和 RCEP兩個成員國有所重疊的全面經濟夥伴關係安排。與之相比,亞太自由貿易區 (Free Trade Area of the Asia-Pacific,簡稱 FTAAP)則止步不前。2014年11月,亞太經合組織 (APEC)第二十二次領導人非正式會議發表了 《北京宣言》,強調建設亞太自由貿易區的目標,批准了 《亞太經合組織推動實現亞太自貿區北京路線圖》。不過,亞太自貿區的建設此後並未獲得亞太經合組織成員的集體推動,而亞太地區經濟體不是加入了CPTPP就是加入了 RCEP。一些亞太地區國家,尤其是日本、美國、澳大利亞,還以 「印太」為戰略指向,尋求建立全面的 「印太經濟框架」(IPEF)。當然,建成亞太自由貿易區仍是中國努力的方向。2020年11月20日,習近平在亞太經合組織第二十七次領導人非正式會議的講話中指出:「要繼續推進區域經濟一體化,早日建成亞太自由貿易區。」
區域或跨區全面經濟夥伴關係逐步取代自貿協定 (FTAs)的態勢,在其他地區也有端倪。1994年 《北美自貿協定》(NAFTA)生效後,自貿協定開始在美洲流行。但是,進入21世紀第二個十年後,區域自貿協定的勢頭有所退縮,同類協議大都改頭換面為某種經濟夥伴關係。2020年7月, 《美墨加三國貿易協定》 (USMCA)取代了運作26年的 《北美自貿協定》。儘管 USMCA仍號稱是 「自貿協定」,但新協議不僅是名字的變更,而且是特朗普政府聲稱的「彌補了 NAFTA的缺陷和錯誤」,以走向 「更公平的 (三國之間的)貿易」。當年的NAFTA對世界經濟中的區域安排影響巨大,USMCA對其他區域安排也一樣具有衝擊力。比之 NAFTA,USMCA顯然更傾向於 「全面經濟夥伴關係」。
本文的中心論點是,CPTPP、RCEP、CAI等關係形態所凸顯的 C (comprehensive),即 「全面的」,是未來區域或跨區經濟夥伴關係的首要特徵,也是全球經濟治理的重要趨勢。DEPA雖然沒有C,但實際上也具有 「全面性」內涵。因此,「全面性」已經成為理解21世紀國際貿易或國際投資趨勢的關鍵,無論是在區域還是全球、雙邊還是多邊層面,均呈現出這樣的特徵。
全球化和區域化的積極樂觀者和對外開放的堅定支持者,因為上述區域全面經濟夥伴關係而看到了隧道盡頭的亮光。要全面解讀這些 「全面性」協定的深層含義,應把握各種區域或跨區全面經濟夥伴關係的來龍去脈。區域或跨區全面經濟夥伴關係不再簡單等同人們熟悉的區域自貿協定,它對全球化、區域化或跨區化的影響將是長期的。下文首先實證分析上述全面經濟夥伴關係協定的 「全面性」;其次,以 CPTPP為主要對象分析這種 「全面性」的產生,尤其是分析英國和中國等大國申請參加 CPTPP的動因,認為一個更加全球的 CPTPP可能浮現;再次,比較分析美國退出 《跨太平洋夥伴關係協定》(TPP)和印度退出 RCEP背後所反映出的兩國對有關協定 「全面性」的不適應,並據此判斷他們回到相應經濟夥伴關係協定框架的暗淡前景;最後,引入波蘭尼的 「嵌入」和 「脫嵌」理論,解釋和理解到底上述各種 「全面性」協定意味着什麼。總的來看,21世紀,廣義社會條件 (包括為治理全球氣候變化必須的 「可持續發展」)「再嵌入」國際經濟關係,正在改變冷戰結束後以全球化和區域化為基本標誌的市場 「脫嵌」局面。
二、RCEP、CPTPP和CAI等區域或跨區協定的 全面性」 及其差異
RCEP、CPTPP和CAI都 是「全 面 性」區域或跨區經濟協定。從「全面性」水平來看,它們代表着由低到高的三種類型,存在一定差異。
先看一下RCEP的「全面性」特徵。RCEP摘要部分指出,RCEP會員占全球GDP和世界人口的30%。RCEP是面向未來的協定,目的是建立一個「現代的、全面的、高質量的和互利的經濟夥伴關係」,以促進地區貿易和投資的擴展,對全球經濟增長做出貢獻。考慮到變化中和正在浮現的貿易現實,包括電子商務、小微企業、價值鏈、競爭的複合性等,有必要對世貿組織(WTO)尚未覆蓋的這些領域進行補充。該協定這樣定義「全面」:「在覆蓋範圍和承諾的深度方面,RCEP是全面的。在覆蓋範圍上,RCEP協定包括20章,有許多領域是以前的『東盟+1』的自貿協定不包括的。協定有特定的條款覆蓋貨物貿易,包括原產地規則、海關程序和貿易便利、衛生檢疫、標準技術管控、一致評估程序以及貿易救濟等。協定也包括服務貿易條款,特別是金融服務、通訊服務、專業服務以及自然人的臨時流動。此外,還有關於投資、知識產權、電子商務、競爭、中小企業、經濟技術合作、政府採購和法律以及制度領域的數章,包括爭端解決機制。在市場准入上,RCEP協定達成了貨物和服務貿易的自由化,並延伸到投資領域。」然而,RCEP不包括對環境、氣候和勞工的承諾,也不包括對國有企業或補貼的要求。從這個角度看,RCEP的「全面性」仍然不夠。
與RCEP相比,CPTPP更是以代表「全面性」的字母C打頭。「本協定締約方決心:締結一項促進經濟一體化的全面區域性協定,以推動貿易和投資自由化,促進經濟增長和社會福利,為工人和商業創造新機遇,從而有助於進一步提高生活水平,為消費者帶來利益,減少貧困並促進可持續增長;增強締約方之間和其民眾之間友誼和合作的紐帶。」
在超大型跨區貿易協定里,CPTPP並非首開以「全面性」打頭的先河,相反它是在美國退出TPP後才加上了「全面和進步的」的定語,目的是汲取TPP在美國國內政治遭遇挫折的教訓,減少CPTPP批准過程中各國內部政治阻力。考慮到各國貿易保護主義和經濟民族主義的上升,CPTPP成員國擔心不加「全面的」的TPP也會在國內批准過程中遇到類似美國那樣的麻煩。事實證明,CPTPP在各成員國批准過程中並非一帆風順。2018年12月30日,在澳大利亞、加拿大、日本、墨西哥、新西蘭和新加坡批准後,CPTPP正式生效。之後,CPTPP於2019年1月在越南生效,2021年9月在秘魯生效。文萊、智利和馬來西亞仍在履行CPTPP的國內批准程序。
關於CPTPP和TPP之間的差異,在其內部和外部都曾是焦點問題。TPP的前言首句也有「全面」一詞,與CPTPP前言一樣,但TPP沒在協定標題中強調「全面性」。在各締約國看來,一個涉及面如此廣泛的超大型自貿協定在名稱中沒有「全面」是設計缺陷。CPTPP的絕大多數條款與TPP幾乎完全一樣。但是,TPP協定有22項條款一般被認為有利於美國,其他TPP成員不願意接受,在美國退出後這些條款自然被拿掉了,與知識產權有關的一些條款也被「凍結」。正因如此,CPTPP在「全面」性上顯然不如TPP。但是,CPTPP仍是目前世界上最為「全面的」區域貿易協定。CPTPP協定共26章,涵蓋貿易和投資的所有領域,闡明了成員之間經濟關係的規則和程序,對國有企業、產業政策(包括補貼)以及勞工和環境標準的要求依然很高。
最後,我們看中國和歐盟談判結束卻尚未簽署、批准和生效的全面投資協定(CAI)。2012年2月第14次中歐領導人會晤,對啟動中歐投資協定(BilateralInvestmentTreaties,簡稱中歐BIT)談判達成共識,雙方同意儘早啟動談判進程。2013年11月第16次中歐領導人會晤後,中歐BIT談判正式啟動。然而,隨着西方國家內部對待自由貿易或者全球化的態度轉變,歐盟提出了更高的互惠性要求,以便歐洲投資更對等地進入中國市場。顯然,傳統的BIT形式難以滿足這一要求。因此,2019年4月第21次中歐領導人會晤提出中歐投資協定談判應提高目標,在2020年達成高水平協定。2019年11月舉行第24輪談判後,中歐投資協定將BIT更名為《中歐全面投資協定》(中歐CAI),強化了「全面性」特徵。
歐盟現有27國。中國與25個歐盟國家存在雙邊投資保護協定,但歐盟認為這些協定是「過時的」。因此,中歐從各自角度考慮,決定談判中歐(歐盟)投資協定,超越此前已經存在的諸多雙邊投資協定。由此可見,從諸多雙邊投資保護協定轉變為與中國與歐盟的單一投資協定,本身已是中歐投資關係的「全面性」升級。從投資協定到全面投資協定,代表了中歐雙方對更高水平投資協定的共同追求。但在中國,除了決策者和談判者之外,人們對中歐投資協定更名為「全面的」協定的過程和原因認識不足,忽視了這一轉變過程的重要意義。
《中歐全面投資協定》第一部分題目是「目標和一般定義」,其第一款第二點是:「締約雙方重申在其各自領土範圍內為達致正當的政策目標而調控的權利,這些目標諸如公共健康的保護、社會服務、公共教育、社會安全、包括氣候變化在內的環境、公共道德、消費者保護、隱私和數據保護以及對文化多樣性的增進和保護。」顯然,與傳統投資協定主要促進與保護投資關係和經濟關係相比,全面投資協定增加了新的維度,考慮到全球化世界中突出的非經濟、非投資等社會問題,試圖把焦點性的社會性條款「全面」「嵌入」國際投資治理中。這種「全面性」突出體現在可持續發展的深度或者有機「嵌入」上。《中歐全面投資協定》第四部分「投資和可持續發展」第一條是兩項「首要原則」:第一,中歐雙方提到與可持續發展相關的一系列國際文件,尤其是1992年聯合國環境與發展大會通過的《21世紀議程》,2002年可持續發展世界首腦會議通過的《約翰內斯堡可持續發展宣言》,2006年聯合國經社理事會通過的《關於創造促進充分就業和體面工作環境的部長聲明》,2008年《國際勞工組織關於爭取公平全球化的社會正義宣言》,2012年聯合國可持續發展大會通過的會議最終成果文件《我們憧憬的未來》,2015年聯合國通過的《2030年可持續發展議程》及其發展目標,2019年《國際勞工組織關於勞動世界的未來百年宣言》,重申投資應有利於雙方共同的可持續發展承諾和為下一代的可持續發展目標。第二,中歐雙方承諾追求可持續發展,承認經濟發展、社會發展和環境保護三者是相互聯繫和相互增進的。該協定指出,中國承諾不會為了吸引包括歐盟投資在內的國際投資而降低勞工和環境標準,不為保護主義目的降低勞工和環境標準,並遵守有關條約中的國際義務,中國將支持公司履行企業社會責任。同樣重要的是,該協定還包括對環境和氣候治理的承諾,包括有效執行聯合國氣候變化大會達成的《巴黎協定》。中國還致力於爭取批准尚未批准的國際勞工組織基本公約,並對尚未批准的兩項國際勞工組織關於強迫勞動的基本公約作出具體承諾。總之,將可持續發展作為治理中歐投資關係的「首要原則」,將對中歐整體經濟關係乃至世貿組織「全面的」改革產生積極影響。
我們不妨說歐盟代表了當今世界發達經濟體的「高」社會標準。英國居然忍受不了這樣的「高」社會標準而退出了歐盟。而中國作為總體上仍然是發展中國家的新興經濟體,是在與具有「高」社會標準、一體化程度遠高於一般地區組織、具有統一貿易和投資政策的歐盟進行討價還價,這註定是個充滿挑戰的複合過程。中國和歐盟之間的諸多差異性,決定了《中歐全面投資協定》的批准和生效將經歷曲折的過程。
最後,看一下DEPA是如何體現「全面性」的。與RCEP和CPTPP不同,DEPA在協定名稱中沒有C,但在實質上卻是更加「全面的」。DEPA在前言中提到,「憶及聯合國《2030年可持續發展議程》,尤其是該議程的第8條和第9條目標」,「承認數字經濟在促進包容性經濟增長中的重要性」,「確認使社會的所有人從先進技術進步中受益」。該協議前言部分還「強調公司的社會責任、文化認同和多樣性、環境保護和養護、性別平等、土著人權利、包容性貿易、可持續發展、傳統知識等的重要性」。可見,DEPA同樣高度重視「全面性」。
三、一個更加 「全球的」CPTPP意味着什麼?
英國的退出是歐盟首次遭遇成員國脫離,是歐盟面對的前所未有的挑戰。不包括英國的歐盟,在世界上的重要性有所下降。印度最終沒有簽署RCEP,不包括印度的RCEP也比原來的談判規模縮小了不少。但是,CPTPP卻呈現擴展之勢,在生效後,迎來了眾多申請者。CPTPP的序言指出:「通過鼓勵其他國家或單獨關稅區加入,擴大夥伴關係範圍,從而進一步加強跨區經濟一體化,為實現亞太自由貿易區(FTAAP)奠定基礎。」
英國不是亞太國家,其對CPTPP的興趣和申請令人感到意外。不過,CPTPP各成員在確認後,一致歡迎英國提出申請。這樣,CPTPP就從英國開始了其「擴員」進程。2016年,「脫歐」公投通過後,英國打出了「全球的不列顛」旗號。「脫歐」進程完成後,重新獲得貿易主權的英國急着在全球各地彌補退出歐盟的經濟損失,也就不再拘泥於區域貿易協定是否在英國所在的北大西洋或者歐洲。2021年2月,英國正式向CPTPP輪值主席國日本和協定保存國新西蘭提交參加CPTPP的正式申請;6月,CPTPP各國一致同意英國的申請,英國與CPTPP各創始國之間的談判正式開始。同時,英國國際貿易部發表了《英國參加CPTPP的戰略路徑》的文件,使世界清楚英國申請加入CPTPP的考慮。英國此舉改變了傳統的以地理為基礎的區域概念。
同時,「東盟+1」機制也擴大到英國。2021年8月,英國正式成為東盟的對話夥伴。這意味着英國將有機會與東盟主導的RCEP建立經濟夥伴關係。如同CPTPP,RCEP也在打破原有的以地理為基礎的區域概念。2021年12月,英國在利物浦舉辦七國集團外長會議。東盟首次受邀,七國集團外長和東盟十國外交部長舉行聯合會議。英國是當今世界第五大經濟體,略低於日本。2020年10月,英國國際貿易部向議會提交了英日《全面經濟夥伴協定》,《英國與新西蘭之間的全面自貿協定》也在2021年10月原則達成。國際社會普遍預期英國未來將順利加入CPTPP。
比英國申請參加CPTPP更具有衝擊力的,是世界第二大經濟體中國申請參加CPTPP。一些國際輿論認為,成立CPTPP本身是太平洋地區其他國家對「中國崛起」的回應。不過,實際情況並非如此。從經濟或者市場的角度來看,CPTPP大多數成員不會主動放棄中國市場。中國若加入CPTPP,將有效消除部分CPTPP成員原本持有的對華顧慮情緒。何況中國已參加RCEP,從規則的「全面性」來看,RCEP在一定程度上是通向CPTPP之路。通過RCEP,中國事實上已經間接介入了CPTPP。正因如此,CPTPP2022年輪值主席國新加坡明確表態支持中國申請參加。保管CPTPP法律文件的新西蘭也支持中國的申請。其他CPTPP成員中,支持中國參加CPTPP的正在增多,包括越南。而那些猶豫不決的CPTPP大中型經濟體成員,如日本和澳大利亞,在權衡利弊之後除了接納中國,恐怕也別無選擇。
冷戰結束前後,主導全球多邊貿易體制和多邊主義的美國,樂此不疲地組織跨太平洋區域貿易安排,尤其是亞太經合組織(APEC)。1993年,美國克林頓政府在西雅圖舉辦了首次APEC領導人會議。但是,進入21世紀後,相對小型的經濟體智利、新加坡、新西蘭、文萊四國,考慮到APEC難以成為區域貿易協定,便於2005年就貨物、服務、知識產權貿易和投資等相關領域提供互惠待遇簽署了《跨太平洋戰略經濟夥伴關係協議》(TPSEP,或P4)。該協議成為TPP的起源。但是,美國越來越認為其為各種區域安排付出太多,並指責其他貿易夥伴「免費搭車」,反映了美國國內抵制甚至反對全球化或者「全球主義」的社會情緒。美國不少政治勢力(如「茶黨」)反對美國參加區域自貿協定,尤其是NAFTA和TPP。
美國的退出使CPTPP的規模效應大打折扣。英國加入CPTPP的話,會在一定程度上增強其規模效應。但今日英國畢竟不是昔日的「日不落帝國」,它無法將現存CPTPP的規模決定性地提升到足以與歐盟或者北美貿易集團匹敵的地位。從規模效應角度,擁有中國的CPTPP才能成為世界最大的貿易集團。「作為全球第二大經濟體和第一大貨物貿易國,中國是『大塊頭』,其經濟總量超過CPTPP成員國經濟的總和。因此,對於中國的加入,各成員國必須仔細權衡。一方面鑑於其龐大經濟體量,中國加入將極大提升CPTPP的區域影響力。中國巨大的消費市場也是最大誘因,其加入將為各成員國拓展中國市場提供新機遇。」
不可否認,中國要參加CPTPP仍然面臨一系列困難,如何應對CPTPP的「全面性」就是一大難點。不過,中國在與歐盟談CAI並達成原則協定表明,中國完全可以接受比CPTPP更加全面的「全面性」。接受和面對CPTPP的「全面性」,對於中國應該不是問題。中國正在與CPTPP的11個創始成員展開雙邊接觸,以獲得既有成員的一致同意,早日啟動談判。中國參加CPTPP的另一個難點來自美國。《美墨加三國貿易協定》(USMCA)第32.10條款「非市場國家FTA」被稱為「毒丸條款」,它在原則上要求,作為USMCA成員的墨西哥與加拿大要與所謂「非市場國家」簽訂自貿協定,將受到美國的制約。美國如果動用這一條款,要求作為CPTPP成員的墨西哥和加拿大阻止中國參加CPTPP,這將成為中國的絆腳石。
除了英國和中國,2021年9月,中國台灣地區作為世貿組織中的單獨關稅區,也申請參加CPTPP;東盟沒有參加CPTPP的印尼、泰國、菲律賓、緬甸、柬埔寨和老撾,都在考慮參加CPTPP,其中,印尼、泰國、菲律賓可能率先加入。在中國正式申請參加CPTPP後,韓國於2021年10月正式申請加入。目前已有7個RCEP成員是CPTPP成員。若所有RCEP成員都參加了CPTPP,為了堅持「東盟中心性」,RCEP形式上仍可能存在,只是在各成員國實際執行時,兩大貿易協定可能合二為一,以CPTPP為準。這樣,「東盟中心性」可能在實質上遭遇一種空洞化。
還需要注意的是地緣政治因素。RCEP成員日本和澳大利亞都是CPTPP成員,而這兩個國家又是「四國安全對話」機制(QUAD)的成員。美國拜登政府已經決定不回到CPTPP,而是推動和其「印太戰略」配套的「印太經濟框架」(IPEF)。這是一個明確排除中國的似乎更加「新型」的區域(跨區)經濟安排。澳大利亞、日本、印度乃至東盟、韓國都可能成為IPEF重要成員。未來,如果日本和澳大利亞與中國的關係持續惡化,不排除這兩個國家離開RCEP進而導致RCEP大為縮小的可能。
與中國積極推動區域或跨區全面經濟夥伴關係不同,世界最大經濟體的美國和第二大新興經濟體的印度反其道而行之,選擇了退出各自發起或參加的區域或跨區全面經濟夥伴關係。這是當今世界「去全球化」的一個突出表現。由於美國和印度在全球經濟治理中的系統重要性,其退出區域性貿易協定可能產生「示範效應」。不排除今後還有其他大型經濟體也發生類似退出事件。為什麼會發生這種退出?這個問題事關區域或跨區全面經濟夥伴關係體系和全球經濟治理的未來。
如上文所述,美國特朗普政府逆轉了奧巴馬政府甚至冷戰結束以後所有美國政府的自由貿易或者全球化立場和政策,退出了TPP,並用USMCA取代NAFTA。但是,美國仍與世界上至少20個重要經濟體存在自貿協定。2021年,取代特朗普政府的拜登政府提出「重建更好世界」倡議,改善了與歐盟各國的同盟關係。但在對外貿易政策上,拜登政府顧慮國內政治傾向,在改變特朗普「去全球化」或者經濟民族主義政策上極其謹慎或者猶豫有餘,仍在「評估」特朗普政府時期的貿易政策,尚未推出新的全盤貿易政策。為了在2022年中期選舉中確保民主黨獲勝,拜登政府在國內討好不喜歡自貿協定的藍領階層或「中產階級」,在貿易政策上相當保守。不過,拜登政府總體上「重返」世貿組織,正在「全面」評估與中國的貿易關係,在數字貿易等新興貿易領域推進區域或雙邊協議,擬推出替代性的「印太經濟框架」。
通過「東盟中心性」,東盟成功地與印度建立了對話夥伴關係和戰略夥伴關係。考慮到東盟和印度之間長期存在的各種歷史和現實聯繫,東盟非常重視作為新興經濟體的印度。不過,令東盟失望的是,印度莫迪政府也從國內政治角度考慮,不惜放棄談判成果,在2019年宣布退出RCEP談判,在2020年宣布不簽署RCEP。之後,東盟、日本、澳大利亞等RCEP參加方主張為印度保留以後加入的權利,聯合聲明RCEP「對印度(未來)的參加是開放的」。退出RCEP後,印度國內民粹主義者、民族主義者一片歡呼,這一情況類似於退出TPP和重修NAFTA後的美國輿論。這反映了美印等超級經濟體或大型經濟體內部「反全球化」力量占據上風的現實。另外有個數字耐人尋味,即中印美三邊關係此消彼長。依據印度商務部2018-2019年數據,隨着印度參加四方安全對話機制,並與中國的關係持續惡化,美國已經取代中國成印度的最大貿易夥伴,當然也是印度貿易順差的主要來源國家之一。
2021年10月,美國總統拜登以視頻方式參加東亞峰會時,宣布美國發起「印太經濟框架」(IPEF),具體內容以貿易便捷化、數字經濟標準和技術、供應鏈韌性、脫碳化和清潔能源、基礎設施、勞工標準等為主。2022年2月,拜登政府公布其任期內首份《印太戰略》報告,對IPEF做了進一步闡述。負責落實的美國貿易代表戴琪此後多次提到IPEF。但截至目前,外界對IPEF所知甚少,都在等待拜登政府公布具體內容。理論上,沒有印度參加的IPEF是不可思議的。但也不排除印度不參加的可能,畢竟印度也不得不注意加入IPEF將對其在上海合作組織、金磚國家合作機制以及亞洲基礎設施投資銀行等多邊機制中的影響。
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以來,在國際安全領域,以聯合國安理會為核心的全球體制與一系列區域安排如北約等並存。美日印澳四方安全對話機制和澳英美組成的「奧庫斯」防務協定(AUKUS)是安全上區域安排在今天的新發展。上海合作組織是21世紀的區域安排,卻並非北約那樣的多邊安全同盟。印度和巴基斯坦在2018年、伊朗在2021年分別加入上海合作組織。總之,聯合國安理會與各種區域安排共存,表明全球安全治理的多元化在繼續。
國際貿易領域基本上與國際安全領域一樣。以世貿組織為核心的全球多邊貿易體制,不得不與形形色色的貿易區域安排並存。由於區域安排層出不窮,貿易領域的全球經濟治理顯著多元化。世貿組織章程有關區域安排有明確而詳細的規定,這一全球規範是有效果的。幾乎所有區域貿易安排均聲稱尊重WTO,不違反WTO的原則和規則。CPTPP的序言指出:「基於各自在《馬拉喀什建立世界貿易組織協定》項下的權利和義務。」 RCEP的序言與CPTPP的序言異曲同工,說得更仔細:「基於1994年4月15日在馬拉喀什簽署的《馬拉喀什建立世界貿易組織協定》,以及東盟成員國與其自由貿易夥伴,即澳大利亞、中國、日本、韓國、新西蘭之間現有的自由貿易協定項下的各自的權利和義務。
CPTPP仍然是區域或跨區安排,其範圍和在全球貿易治理中的作用(提供下一代國際貿易規則和國際貿易規範)逐漸延伸至全球範圍。這些區域安排涉及很多世貿組織沒有包括的新興內容或者領域,具有催生下一代全球貿易治理體系的意義,有助於推動世貿組織改革,並為協調全球體制與區域安排的矛盾提供一種21世紀的解決方案。
世界經濟的現實和趨勢,不僅是多邊體制與區域安排並存,而且是全球經濟治理多元化。這一趨勢已經推動全球多邊貿易體製成為全球貿易治理體制的一種而非全部,儘管世貿組織確實是推動全球貿易自由化和便利化的最重要的主渠道,但卻是一個已經受到削弱、不怎麼強有力、需要儘快以改革方式進行加強的主渠道。推進世貿組織改革是各國政府經濟外交上的共識。但是,在改革世貿組織的目標、路線圖以及改革以後的世貿組織能否成為全球貿易治理中心等棘手問題上,世貿組織各成員的觀點存在很大差異。
結 論
對於世界貿易和投資體系乃至經濟全球化進程而言,各種區域或跨區經濟夥伴關係中的「全面性」構成不可忽視的關鍵詞。把握「全面性」不僅是理解包括RCEP和CPTPP等一系列全面經濟夥伴關係的關鍵,而且是理解把握全球經濟治理趨勢的關鍵。
為了說明區域或跨區全面經濟夥伴關係中「全面性」的重要性,我們選取了CPTPP、RCEP、中歐CAI等焦點貿易或者投資協定。這些協定從廣闊的環太平洋到歐洲,已經超越區域而具有21世紀的全球特徵,事關全球經濟治理的未來。
本文實際上比較了CPTPP、RCEP和CAI等相關協定的「全面性」特徵。中歐CAI的「全面性」由於事關多方面可持續發展而更「全面」,CPTPP其次,RCEP的「全面性」稍弱。在全球層次,世貿組織改革的正確方向也許正是增加如同CPTPP、中歐CAI等那樣的「全面性」內容。
根據著名政治經濟學家卡爾·波蘭尼有關「嵌入」(embeddedness)和「脫嵌」(dis-em-beddedness)的著名理論,自貿協定和全面經濟夥伴關係代表着區域安排的兩種類型和不同階段。自貿協定本質是「脫嵌」和「再脫嵌」,而全面經濟夥伴關係則是「嵌入」和「再嵌入」。不過,不同的全面經濟夥伴關係,其「嵌入」和「再嵌入」的「全面」程度不同。RCEP「嵌入」和「再嵌入」的程度不及CPTPP,CPTPP的「高水平」意味着「嵌入」和「再嵌入」的非經濟的或者社會的、氣候的、環境的、勞工的因素或者條件更多、更複雜。CPTPP、RCEP、中歐CAI等表明,以「自由貿易」為主體形式和目標的自貿協定在區域經濟安排中占據主導地位的時代可能已經過去,世界經濟正在步入全面經濟夥伴關係主導的新階段。在實際效果上,全面經濟夥伴關係是否比自貿協定更有利於解決「我們的時代」(波蘭尼語)面對的一系列全球挑戰?全面經濟夥伴關係是否代表了全球經濟治理在各種區域層次的重要趨勢?這些問題仍需我們不斷做出回答。

世經國貿一家人
歡迎關注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