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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紀八十年代以後,健在的一些作者很少在公開文字中談論《春遊瑣談》。長期任教于吉林大學歷史系的羅繼祖,大概是唯一的例外,他曾多次對張伯駒和《春遊瑣談》表達感念之情,如在寫於1980年12月23日的《楓窗脞語》(中華書局1984年出版)序中說:予之試寫筆記,始於叢碧翁之《春遊瑣談》。於時三五招攜,析奇賞異,每集,翁必索所作,將薈萃之以為談資也。1982年張伯駒去世後,羅繼祖又寫下了《從〈春遊瑣談〉到所謂春遊社——憶張伯駒先生》以為紀念,其中披露:張老序中有「皆春遊中人也」一句,就有人在春遊下有意識地給添個「社」字,說是秘密結社。我們學校的保衛部為此大事偵查(因為在「文化大革命」前判案還重證據……),歷史系煞有介事地開會座談。我那時在北京中華書局,這些都是事後才知道的。(《魯詩堂談往錄》,上海書店出版社2001年版,328頁)羅繼祖自1963年秋至1966年夏,借調至中華書局參加二十四史校點工作,吉林大學保衛部「大事偵查」,並在歷史系開座談會的事情,羅繼祖雖然是聽說,但「後於系檔案中見當日座談記錄」(《魯詩堂談往錄》,203頁),信非虛言。這次或明或暗的調查,影響似並不大,但此後的「革命」風暴中,「我們這些人一個也沒漏掉。在我的『大字報』上,給加上『春遊社黑幹將』的頭銜,因為我在《瑣談》里寫的較多的緣故」,不過,終究也是不了了之,「到『清隊時』,『春遊社』算是查無實據了結」(《魯詩堂談往錄》,328頁)。於省吾在寫於1969年1月9日的材料中辯解「有人把以上的聚會稱之為『春遊社』的聚會,其實,大家並沒有『春遊社』這一名稱的擬定。張伯駒曾有《春遊瑣談》這種雜著,因而有人改稱為『春遊社』」(2013年12月西泠印社秋拍),也是其中的插曲。此即羅繼祖挽張伯駒聯中「春遊幾卷續烏台」的本事。《長春文史資料》總第五十七輯《長春市縣(市)區政協文史資料選編》(長春文史資料編輯部1999年編印)曾刊載羅繼祖1966年至1969年的部分日記,據注釋者王慶祥所撰前言,羅繼祖「是在特殊政治背景下,也是在『監督小組』的強制之下寫出這些日記的」,「他自己一直保存到『文革』結束的一天。到了80年代初,老師年及古稀之際,又親自把這五本日記鄭重交給了我」(181頁)。這裡摘錄兩處談及「春遊社」之語,作為前文補證:春遊社當時並沒有結社,只是到張伯駒家聊聊天,三個主義學習時即被揭發,以後我就和張不往來了。(1966年10月8日,193-194頁)今天《長春日報》……提到「春遊(社)」,說東北文史研究所也成為「春遊(社)」成員集合聚會之地,完全不是事實。張伯駒住的柳條路25號的房子本是研究所的宿舍,所以鍾泰與張同住,我們到張家時,有時也見到鍾泰,鍾是地道的理學家,和張興趣不同,我們和鍾也很少打交道……我到北京以後,聽說張伯駒搬出,主要因為與鍾合不來的關係。研究所我沒有去過一次,在市內什麼地方,我到今天還不知道,所以談研究所是「春遊(社)」集合之地這句話,要待考,起碼我[未]去北京以前沒有到研究所一次,別人去過沒有,我就不知道了……(1966年12月17日,235頁)自1948年秋結識張伯駒,此後與張伯駒成為忘年之交的周汝昌,是《春遊瑣談》最年輕的幾位作者之一。張伯駒去世後,周先生曾寫過《〈脂硯小記〉附記》《什剎海邊憶故交——追憶張伯駒先生》《承澤園軼事》《張伯駒詞集序》《〈一代名士張伯駒〉序》《黃葉山村入畫圖——紀念曹雪芹逝世240周年》《先生有知領我微意》等多篇回憶張伯駒、潘素的文字,均未涉及《春遊瑣談》。不過終於還是找到了一篇訪談資料,1986年3月,周汝昌對來訪的中州古籍社版《春遊瑣談》責任編輯張弦生說:張伯駒先生是這本書的主編,又是主要撰稿人,不過主意是我幫助出的。我在燕京大學讀書時,張老在那裡作兼職教授……他走的不是學術研究的路,沒寫過大塊頭文章,但他經史子集,皆有心得,腹笥淵然,沒有冬烘學究氣。他是有盛名的貴公子、富饒的文物收藏家,又是詞人,與前清的翰林、民國的要員等許多風雲人物有交往,自己又有一些很特殊的經歷。五六十年代時,許多人不了解他,很有些寂寞。我勸他把自己經歷的一些事寫下來,一行字兩行字,一條兩條地積累。中國歷來有筆記的傳統,眼下看來也許是不起眼的小事,將來就很珍貴了。張老很認真地聽取了我的建議,不但自己寫,還組織了春遊社,請別人也參加寫。到1965年竟集成有六卷之多,張老自費刻印,裝訂成冊。(《著名紅學家周汝昌先生談〈春遊瑣談〉和古籍整理》,原載《中州書林》1986年7月25日第2版,見張弦生《鴻爪雪泥錄》,香港天馬圖書公司2004年版,42-43頁)
「不過主意是我幫助出的」「勸他把自己經歷的一些事寫下來,一行字兩行字,一條兩條地積累」等語,雖是出自訪談記錄,揆諸二人關係,或可以作為當日情形的參考。筆者將該文發給周倫玲女士,承示周汝昌先生未刊遺稿《〈春遊瑣談〉與書法》,其中也談道:六十年代,張先生平生才學無所施展運用,因而既抱寂寞之懷,又乏派遣之計,所向多不如意,我便寫信給他,大意云:古人名世之作,不一定都是經典大著,堂皇正冊……(中略)您平生所歷甚富,何不將人所不知的見聞、遊歷、交往、收藏、社會習慣、時局變遷……隨時即興,不拘短長,記為散篇,積日稍久,即可勒為一編。何樂而不為?張先生得吾此言,立即開始了寫作,數篇之後,覺得個人究竟可寫的有限,恐難成編,靈機一動,就分頭去邀請詩詞界收藏界的友好相識者都來貢稿,於是,很快就積成了六卷。
這部書當時參加寫的人多,質量參差不齊,有的甚至是抄襲,我就寫信給張老建議他將這些文章刪去。書的撰稿人署名是按年齡排的,我是倒數第三名,還算其中年輕者。(《鴻爪雪泥錄》,43頁)
《春遊瑣談》本非正式出版物,偶有文字剿襲前人,也是筆記之體的傳統,即使敘述親歷親聞的內容,也不免由於主客觀的原因而不能完全憑藉作為信史,第一集中的張伯駒《隋展子虔遊春圖》就屬此例(張伯駒收購《遊春圖》始末,張恩嶺《張伯駒傳》第五章中曾據馬寶山《展子虔〈遊春圖〉》、馬寶山之子馬國慶《長春救寶記》及《當代》1991年第2期所刊馬霽川之女馬淑一《讀者來信》等資料詳為辨析。河南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119-128頁)。白化文先生在《蹤跡在炎涼而外,風流似魏晉之間——評介張伯駒先生的〈春遊社瑣談·素月樓聯語〉》(《書品》1998年第5期)中也曾指出:從《春遊社瑣談》的內容來看,出於眾人之手,水平的不一致自屬必然。當時本不為出版而集稿,眾多作者更沒有想到日後會公之於讀者大眾,所以率意命筆者不少。更有個別使用舊材料應付差使的。試舉一例,如「袁寒雲諷乃父稱帝詩」,疊見劉禺生等稱引,並非僻典。
周汝昌寫給張伯駒的信不知是否存世,但周先生年輕時即有強烈的文獻意識,保存了大量師友翰墨,筆者曾獲見多通張伯駒致周汝昌書札,其中有兩通正可與上文相印證。一通寫於「八月卅日」者有云:《瑣談》四集稿,希九月半前草一則寄長春為荷。對《瑣談》稿,尊見甚是,當取捨宜嚴也。
明顯是對周汝昌去函中批評意見的回應。另一通落款時間僅署「廿二日」,其中說「三集中如公孚之《神使鬼差》、慧遠之《京官轎夫》、伯弓之《常熟訪鶴》均已見他筆記,舊燕、勞人文亦冗長乏味,為短文亦須自有邱壑,如四合院之房舍即索然矣」,可見作為編者的張伯駒也自有判斷。
《春遊瑣談》的編印時間,籠統地說是1962年至1965年,大致不會錯。多年前陳曉維先生曾在《可堪白頭張公子》一文中,根據張伯駒序言中的「壬寅春」和附於《春遊瑣談》各集卷末的作者姓名年齡表,推斷前三集印於1962年,後三集印於1963年(見《好書之徒》,中華書局2012年版,176頁)。但據《張伯駒牛棚雜記》(香港中華書局2018年版)中「第一集於六二年十月寫完」(105頁)之語,可知前三集不太可能都印於1962年。細翻《牛棚雜記》,其中有這樣的話,「六三年春,王承禮舉辦學術年會……內容本省歷史和藝術方面的文章,還有《春遊瑣談》第一集都刊印出來」(55頁),則第一集很可能在1963年春才印出。再比對前三集所附作者年齡表,張伯駒(生於1898年)「六十六歲」,按傳統的虛歲算法,恰與1963年相合。我們還可以看一下存在於油印本《春遊瑣談》書內的證據。叢碧(張伯駒)《脂硯齋所藏薛素素脂硯》中雲「今歲癸卯元旦,蜀友戴亮吉君持以示余,因為吉林省博物館以重值收之」,則此文作於1963年春節後。叢碧《鬧紅集》中雲「今歲癸卯婁生逝世」,按婁生,即黃復(1890-1963),江蘇吳江(今屬蘇州)人,《春遊瑣談》第一集作者,據《中央文史研究館館員傳略》(增訂本),黃復去世於1963年9月3日(中華書局2001年版2014年2印,31頁),則此文作於1963年8月後(張伯駒《春遊詞》中有《鷓鴣天》一闋悼黃復。)玉谷(陳寥士,1898-1970)《蕭厔泉、梁公約合畫》中雲「六年前戊戌,余與陳彥通方恪同游南京夫子廟古董肆……今彥通七十四」,此戊戌是1958年,六年後的1964年,陳方恪(1891-1966,字彥通)恰好虛歲七十四,則此文作於1964年。進宜(陳直,1901-1980)《記明詩賞奇》,此文當作於作者1964年5、6月在東北文史研究所講學期間。公孚(惲寶惠,1885-1979)《董元醇與董醇》中雲「茲於友人傅和孫案頭,得睹咸豐十一年辛酉冬季《搢紳全書》,時適在肅順等既敗之後……此坊本《搢紳》,距今已一百零四年」,咸豐十一年辛酉為1861年,辛酉政變在是年十月,則此文當作於1965年。進宜(陳直)《記西安傳世兩漢名人之遺物》末雲「一九六四年六月來客長春,拉雜書此,以志多聞」。叢碧(張伯駒)《梅蘭芳畫梅》中雲「壬申正月餘三十五歲,畹華為畫像幅贈余為壽。畫迄今三十二年,余尚珍藏篋中」,壬申為1932年,則此文作於1964年。晉齋(孫正剛,1919-1980)《夏枝巢讀清真詞偶記摹本冊》中雲「今枝巢翁歸道山亦已期年」,據《中央文史研究館館員傳略》(增訂本),夏仁虎卒於1963年7月7日,則此文作於1964年6月後。慎之(盧弼,1876-1967)《單雲閣詩集序》末雲「乙巳首夏序於天津寓廬」,則此文作於1965年舊曆四月(公曆5月)。虹南(張潤普,1882-1967)《磨石口永定河引水工程》末雲「一九六四年十二月至一九六五年三月,已有五百八十二萬度」,則此文作於1965年3月後。晉齋(孫正剛)《少陵詩意冊子》文,中云:「余自庚寅歲往謁公岩老人,訂忘年交,自是每周休沐日輒聆麈教於重借山廬。余嗜杜句,偶以寫陵詩意為請,老人欣然以應。癸巳歲七月遂作畫十二幀。」後又云:「壬寅歲(一九六一年)七月老人歸道山,今已四稔。而距作畫恰一紀。」公岩老人即汪鸞翔(1871-1962),癸巳為1953,一紀十二年,則此文亦作於1965年。(壬寅為1962,括號內的「一九六一年」,當系油印本誤注。)綜合以上粗翻所得(如果細檢,或有更多佐證),可以推斷第二集編成付印的時間不早於1963年9月,第三集編成付印的時間不早於1964年5月,第四集與第五集當不早於1965年,第六集不早於1965年5月。(陳曉維兄代為檢核油印本《春遊瑣談》篇目,謹此致謝。)·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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